我在乌苏里江以南的某个小树林前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余先念,二十三岁,今大炎满洲守备师团之一员,中尉副连长。
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
“先念你个傻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
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愠怒地盯着那个发话的对象——三排二班杨大力,河北乡下佬,怒目金刚,生抡着他那条离腰折已经差不远的砍刀,我现在不想说他要砸谁。
“我是你们连长!”我维护我随着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还有鬼知道还在不在的尊严。
这种抗议有点儿文不对题,并且立刻被反驳回来,“副的!正的正烧着呢!”
我是文化人,我认为这种辩论有点儿无聊,于是我决定专心划火柴。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而我自己更无聊——我又开始跟火柴较劲。
杨大力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会跟连长借个火啊?——哇呀呀,傻日的!”
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对象喊的,很京剧腔。
喊过去之后,杨大力就抡圆了他那条据说是祖传的砍刀扑过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个全副武装身着盔甲的乌萨斯巨人战士,辗转着,咆哮着,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
与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大炎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锹棍撬的、拿手雷敲打以为那个铁罐头会自己打开的、对着装甲射箭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
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连长在我身边燃烧,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燃烧,所有已经被乌萨斯集团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上也在燃烧。
我跪在火海和那个铁甲怪物之间,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我拿着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划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实际上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吓傻了。
杨大力成功地用刀背在装甲上制造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代价是刀把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发现盔甲胸部有个缝隙,于是伸直了腰仰头去看,其情状酷似从门缝里窥视。
那是乌萨斯巨人的盔甲排风扇,于是在突发的轰鸣声中他安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
这实在是让我看得发怔,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即使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打击一下别人,我扯嗓子为他送行,“白痴!最后一次!”
但我还记得杨大力的提示,我看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烧瓶,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那个——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一盒发了潮的火柴较劲?
“连长,借个火。”
连长是个好人,他没发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只好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但好死不死,几发乌萨斯制式弩箭从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铁甲怪物分隔开的乌萨斯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然后,后知后觉的,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眨了一次眼后,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的从军生涯和一场开玩笑似的战争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我叫余先念,家母大概是性格谨慎的样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提醒自己,事事都要先人考虑,倒连累我从小心事重,心事多。我不是炎国本地人,从出生地卡兹戴尔到炎国来的缘由也只是家母一门心思的执意------她身为萨卡兹,却总是对这个十万八千里远的古旧帝国有着难以名状的亲近。
所以她不辞辛苦地带着我来到了炎国的东北,在这个据说足有几千年历史的地方落脚。
好像人在将死之时都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我在迷糊中胡思乱想着,直到视野中迫近的乌萨斯军队终于在近在眼前,他们拉的是三角队形,轻装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组弩兵和一组掷弹筒在后边掩护。我只能看到第一个轻装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烟尘和火焰里,我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们看不见我一样。
四年前乌萨斯皇帝即位的时候我参军,三年前乌萨斯集团军跨进卡西米尔的时候我上战场,四年来败仗无数却屡屡逃生,逃到后来我有些愤怒,乌萨斯人体格健壮装备精良咱不说它,对方战术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私塾里那群老儒的亲传,一万年不变的队形在任何情况下照样通用,火力兵力全部分散,打过半年仗的大炎兵都会说这是找死。
但败的仍然是我们。直败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跑!撤!往林子里撤!”我踉跄着起身,喊着。
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上海人阿予愣了一下,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剩下活着的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弩手牛峰瞄着我,他射击,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后要给我一刀的乌萨斯人——到现在为止我们唯一的斩获。
身为本地人的牛峰操着那口浓重的碴子味口音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家伙力气非人,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跟着他跑。
我们仓惶逃离,顾头不顾腚地钻进林子,乌萨斯人的迫击炮和重弩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在弓箭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予跑在最前,一个上海人跑的这么快真是光宗耀祖,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予之后。
我被牛峰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予大叫:“别跑出林子!别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弩箭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予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予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跑!你们嫌乌萨斯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烟火和恐怖中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督导!犊子督战!”
上海人阿予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发追踵而来的弩箭几乎打掉牛峰的脚后跟,他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我终于看清了阿予的依仗是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维多利亚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维多利亚语喊过去:“站住!”
那两个不紧不慢地维多利亚人不紧不慢地发动汽车,阿予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维多利亚制式的弩指着我们。
“我们是朋友。”我用维多利亚语说,我说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丢盔弃甲的军队,“炎国军队。”
忘了说,这场该死的战争不仅仅只是炎国和乌萨斯的对立,相反,它只是一场边缘着数个国家都习以为常的摩擦,只是这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维多利亚恰巧和大炎利益一致-----我们是盟军。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车驶过我们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维多利亚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们,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没有关心,连好奇也没有——通常我们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维多利亚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说:“亚细亚啊,你们是该死的乌萨斯人吗?”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没认为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没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说:“你们跑错地方了,这是我们的防区。”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们是撤退,我们被乌萨斯人打崩了。”
“集结基地在九点钟方向十公里。” 那人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督战官阿予便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在刚才的丢盔弃甲中颇为狼狈,现在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下来。
我耐心地说:“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个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说:“看你们的地图。”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套破烂的军装和因为狂奔乱窜而露出来的还算完好的裤衩,以确定那里边确实没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图,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图在内的整座仓库?——撤退点他妈的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个死样活气回答:“我们在撤退。”
阿予问我:“他们说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说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没了那辆车的茫茫雾气扔了过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这场大炎和维多利亚联合的进攻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茫然到乌萨斯人的影子在我们背后隐约地出现,重弩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却又火力十足的重弩。又一个人倒地了,阿予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乌萨斯人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予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号烟花。
牛峰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维多利亚工兵,而非大炎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予几个体质虚的已经跑得哇哇地呕吐。牛峰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射了一发弩箭,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予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于是阿予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大炎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门的维多利亚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予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右手,“准备防御!”
“来不及啦。你打过仗吗?我的督导大人?你知不知道我们败了的时候就好像受惊的绵羊,顾头不顾腚扎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叫人圈起来杀?”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予说话了。
阿予还想维持着他的督导身份:“你不要动摇军心!”
他现在清醒些了,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来!冲出去!”
“弟兄们,让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后大声说。
好了,现在大家都相对冷静了,于是不再死跟着阿予跑了,也用不着十秒钟,阿予刚冲到门口就被几支精确已久的弩箭盖了回来,医务兵亡命地抢上去,拖回一个脑子慢到跟阿予跑的人——那位现在已经成了尸体。
牛峰骂着,冲到门边举起我们唯一没有扔掉的一支弩向外瞄准,他根本看不见丛林里的乌萨斯人,只有远处的雾霭和近处的火焰。
我推开了那个勇猛的家伙,用来轰他的是重弩的箭雨和一枚失近的迫击炮弹,三角阵的那两个角一起发动,重弩在他刚站的地方锄出一排坑,炮弹在门外炸出一片烟尘。气浪把我们俩掀了回来。
我们狼狈地回到相对安全处。牛峰吐着嘴里的沙土,有些悻悻,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气,“大个子狠啊。从那边到这边,这小炸弹还越扔越准了。”
“额说确实是这样。”医务兵是个汉中人,希希索索地坐回地上,年近半百的高寿让他成了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头花花白的人,他的真名我从未知道过,但听说他家里祖上给皇帝当过太医,于是我们都叫他太医。
我不想说话,我看着阿予,阿予坐回了他冲之前所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因为我的眼神很恶毒。
我决定不放过他,“被封住了,督导。你跑进来的时候没想过?头上烧得火光冲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来了,你看不见他们,他们看着你,你们跑出去比个固定靶还好打,因为你是瞎子。我们可以休息了,他们不会进来,他们现在连力气都想省了。房顶很快就烧通,这里塌了,简单死啦,简单死我们啦。”
我本不至于对阿予这么怒火冲天的,这个上海人碍于我军传统,几乎是在只教过些许文言文的讲武堂进修过几天便来到战场的,他的天职也不是跟敌人战斗-----他的天职是跟我们往后跑的人战斗,能到现在还没尿裤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狠人。
阿予再没说我动摇军心,但太医把我拉开了,我坐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活着这件事情。我的遗书到不到得了没啥关系,我庆幸我的母亲浑身通透,在天子脚下活着问题不大。父亲并不爱我,因为他早就在我五岁时弃我们母子而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太医把刚刚那个冲击未遂的尸体摆平,阿予在一旁帮他的忙。
我看着他们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后我们的墓碑上写着,他们有一个火焰的坟墓——如果我们有碑的话。”
他们无动于衷,我嘴再损也损不过即将来临的死亡。
远远的忽然有汽车的引擎轰鸣,和一个用乌萨斯语言叫着“乌拉(万岁!)”的声音——我们都打过仗,不懂乌萨斯语但至少懂得这一句,我们也都能听出那里边的狂热。
我们聚集在牛峰的身边时,他正拿着弩看着外边——当然,聪明到并没有靠近门——从我们有限的视野里,外边仍是烟和火,而车声在外边奔蹿迂回,东边在乌拉,一会西边也在乌拉,包围我们的乌萨斯人也在狂热地响着乌拉,听起来我们像是被足足一个小队的狂热乌萨斯军给包围了——当然,一个整个大队或半个小队,最后的结果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区别。
“干哈玩意呢?”牛峰迷惑地问。
离得近的湖南人胡辣就不忿地说:“围我们的蠢熊都死球了,叫魂呢。”
我们只好装没听见,这样美好的愿望当然不会是真的。
“我看他们是要冲锋。”阿予瞎猜着说。
我见缝插针,语气不失讥讽地回答:“不该冲的时候来个乌拉冲锋,如此这般这指挥官跟我方的就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阿予只好青着脸当没听见,连太医也只轻咳了一声,被他害惨了的我们是不会为他打抱不平的。而现在那乌拉的声音已经完全来自一个方向,我们所正对的前方,尽管我们只能往那片看见一片茫茫。
我们屏着息,一片死寂。
一个人跳下车,我们可以听得出他在换着弹匣,他居然用的是那种叫做铳的珍稀武器。
一个人影和他的铳一块在门口晃荡,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
那双脚在门外轻轻地停住,从声音我们听得到他在吸气,吸进这仓库里呛人的烟雾,以便让自己前行时不受太多干扰——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处事逻辑,但是他成功了,又轻轻咳了一声后他便可以压制住了。
我们也在轻轻地咳,我冲身后那一片狠狠地挥着拳头,让他们捂住自己的嘴。
那双脚踏了进来,在墙上的弹孔前停顿了一下,门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基本没有停滞,他越来越靠近我们所呆的拐角。
我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回头,太医正死死捂住胡辣的嘴,俩人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着我。
然后那个脚步声开始动了,你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惊,于是一个横向的跳跃,把铳对准了我们。
我和牛峰扑了出去。
那个人是可以射击的而没有射击,也许是被我们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我们,总之有很多解释。距离太近,牛峰都来不及把弩箭射出去,直接撞上了他,将他猛撞在墙上倒下,然后被牛峰用沉重的身躯砸住,我闪开了牛峰的背脊错步到两人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时,牛峰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弩的把手打算砸爆对方的头,而我也伸出了一双手,打算到死都不放开他的脖子。
那个人平静地躺在地上,“喂,我是你们长官。”
他很年青,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轮,头生双角,是个瓦伊凡人,与其说肮脏不如说一身硝烟,他的衣服上溅着血迹,与其说疲倦不如说有些厌倦,与这种厌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他总是带着笑容,第一眼见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笑容并不见得让人舒服,因为你会觉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说那并不是笑而是一种态度,你用不着质疑他的幽默但你会痛恨他的态度,尤其如果你是我这种喜欢藏起很多东西的人,你会觉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岁小孩想藏起一头恐龙的企图。
我很惊讶,因为连以上的长官是不会亲自上战场的,这种笑容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后来我想起来,如果源石虫会笑,在荒郊野外乱窜的一条源石虫会是这样笑的。
他耷拉着眼皮,似乎想看见掐在他脖子上的黑手,又看了我一眼,我松开了,但我毫不歉疚,因为那家伙的眼神和表情绝对让我觉得深受其辱。
然后他看着牛峰,牛峰仍举着他的手弩。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不错,一路过来,维多利亚佬儿在跑,炎国佬儿在逃,你们是我看见唯一在和乌萨斯人开战的——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他喝的是牛峰——我猜想牛峰对此人的感觉和我一样,因为他起身让过一旁时没有丝毫的内疚。那家伙并没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被牛峰撞过的右肩,然后拄着他的铳站了起来——被牛峰这满洲犀牛撞了一下后他居然没有放脱手上拿的铳,那把铳体态修长,用来当拐棍倒是极为合适。
那位长官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凉了,像是凝固了,并且让他目光注视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着我的同僚,我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
我讨厌这样的眼睛。看你时他是仵作,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我们一片死寂,然后那位少校终于开始动作,他动的时候就显得活跃多了,你不会觉得有一个人正在为你掘好坟墓,他像你一样,是个活人。
“你们不错,真的不错,每人赏十张大团结,我没带,打完这仗给你们发——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问的是谁,于是所有人看着阿予。而阿予理直气壮地看着我,“余连长?”
于是那家伙也看着我,我低了头,我不愿意被这样一个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没时间点数。”
但他已经数完了,一眼掸十个地数,“好像是二十七个。——被四个乌萨斯人围着当兔子打?”
“不止,他们足有一个小队,还有一个很高很大的铁甲怪物,”我解释道,“那个怪物脑袋跟个树杈似的,刀枪不入,而且,我们没有武器,就剩下裤衩了。”
那位显然被逗乐了,他用铳口碰了碰牛峰的弩,“这是您先生的裤衩?”
我终于抬头了,看着那家伙戏谑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真是让我愤怒,“长官,如果您想整死我,还可以说我还有一嘴好牙可以咬死乌萨斯人。”
那位看着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头。“一口好牙-萨卡兹中尉,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说。
我咬着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个被炎国叫做老天爷整的无神论者,不巧碰上一个比我更损的人。
那位把铳背了,用空了的手检查肩膀的乌青,“只有四个乌萨斯人,多出一个,我自己砍一手指头。你们大概真的被一个小队追过,可他们分出了四十六个去追维多利亚人。他们觉得不值得用四十多人对付你们全部,只用一挺重弩,四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半边上衣,找出一个药剂擦拭肩上的乌青,那样动作很不便利,他抬头看着我们,用一种“为什么不帮我”的责难表情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会儿,太医终于上去帮他,但老头显然也不愿意靠近他。
“那个乌萨斯大块头,应该是萨卡斯的血脉吧?好像还是个什么,挺厉害的怪物,”他摸着肩膀上的乌青,“那又怎么样?你们不是吗?如果只剩下一把手弩,为什么不用手弩干死他?”
我在烟雾、隔壁建筑的爆炸、这栋建筑已经从头顶上透进来的火光看着那家伙,他看着我们全体,烧碎了的木头瓦块在他身后也在我们身后落下,我们已经听见这建筑的某个部分被烧得坍塌,但那家伙一动不动的,平静得像掘墓人一样看着我们。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那家伙终于转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样的速度,于是我们也保持着和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须等待,因为我们宁可面对烟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边。
我们在乌萨斯人曾经隐匿并封杀我们的林沿慢慢走动,这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个乌萨斯人的尸体。我们沉默着,没人想跟这么个无法预测的家伙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解除死人们的武装归我们所用,那家伙似乎也不想理我们,他背着我们,一直看着那两栋燃烧的建筑。
但这疯子真的救了我们,据说他是个少校营长,只不过指挥部被打散了,发现我们被围,便在林子里喊着乌拉左冲右驰,乌萨斯人以为上司驾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四发铳弹全部报销。
我们是他找到的第一支炎国军队,他说他叫无根风,无牵无挂,无根无求的山风。
无根风忽然回头叫我:“余连长,你被撤职了!到底!二等兵!”
我用乌萨斯人的水壶喝水,他那样毫无前兆的大叫让我呛着,我忍着咳嗽沉默地看着他。
我只好沉默,现在他最大,怎么做他说了算,你能怎么办呢?
那家伙解决了我之后,思维立刻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和维多利亚人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尸神暴跳。你们不会正好有人会说维多利亚语吧?”
我立刻力图离开他的视线,但那群折腾乌萨斯零碎的家伙无一例外地看着我。于是我们这位初次谋面的少校把大手一挥,把我们全包在里边,“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的指挥部了。”然后他对我说:“你升级了,上等兵,你以后做我的传令兵。”
我无法让自己不去看车上那具大炎军人的尸体,他的上一位传令兵,现在成蜂窝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觉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说:“看你运气了,对了,你几岁了?”
“二十三。”
无根风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着我,“那感情这错情有可原?余连长,你官复原职啦!”
我的连长做了一个小时,二等兵做了一分钟,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钟,现在我又是连长了。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衔称,心比天高,一个心比天高的指挥官眼里,我们全是长了腿的炮灰,他会让你死九十九次,还问为什么不凑够一百次。
现在他完全不管我了,他走向我们那群正在打劫乌萨斯人尸体的人,“你们怎么找到什么都往身上塞?”
胡辣气哄哄地伸出他在林子里狂奔时被挂烂的袖子,“长官,莫得办法呢,总不能跟个要饭似的吧?”
“那就扯掉!全弄掉!”
我保证这比撤我的职更让人们愤怒,从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来。
牛峰冲着无根风不快地说:“长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兴趴个一字,死高兴了躺个大字,可至少得有块布。”
那家伙干脆利索地说:“你们不有裤衩吗。扯掉,就算只是裤衩它也是条炎国裤衩。”
只有人僵峙,没有人响应。
我身边的太医跟我附耳:“这家伙……搞不好白鬼子叫声炎国吊人,他就会让额们为这四个字往枪口上冲。”
但是那家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类似太医的这种异议给说服了,居然还是绘声绘色的汉中口音,“额没疯,额正常滴狠——你们都听好了,这些天这里会死很多人,死了以后唯一能拿来认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这仗打不赢,很多人的尸体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们愿意死了以后跟乌萨斯人埋在一起吗?你们死了做鬼,再跟白鬼子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母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古代有个人智似半妖,复姓诸葛,被她称为妖孽。我眼前有这么个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进,他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人做他们最不想做的事情。
当我们忙完把自己脱光这件事后,我们在尸体边沉默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几乎已经濒临了那两栋烧着的建筑,一栋在炸,一栋在塌。他转身看了看我们,“你们知道在爆炸的是什么吧?——那个一脸驴劲儿的,我问你呢。”无根风用下巴指指牛峰。
一脸驴劲儿的牛峰悻悻地地说:“弩、箭、武器装备,那啥那啥的。”
“哎呀哈,连你都知道啦,那大家伙儿都知道呗,”无根风揶揄着我们所有人,“你们本来可以有武器的,你们直奔那里边,就有了武器,可你们被区区四个乌萨斯人围起来打。”
我们不敢反驳,因为我们本来就该有武器,只是为了逃命,它们全都丢掉了。
“维多利亚人把弹药库点上了,它在爆炸。”阿予说。
无根风看着阿予,“被炸死,被少你们五倍的乌萨斯人围起来打死,喜欢哪个?”
我们沉默。哪个都不喜欢,但如果非得选择肯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港毙呀!侬们脑子全都瓦特啦!现在维多利亚人可以说了,连你们自己的武器都保不住诶。废物,都是废物,NO,NO!”他极其无辜地摊起双手。
阿予被这蹩脚的上海话噎的打了个干嗝。
然后他跪了下来,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烧着的雾夜里,单膝下跪,姿势很怪,单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垫在膝上,然后他把自己的额头放在垫在膝头的手背上——他那样做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
我们看着他,现在这个神经质的家伙做什么我们都不奇怪了。
他给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说话,说的什么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说话时变得很平和,再也没有嘲弄。他对死人很尊敬,和他们很平等。
无根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现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张平和恬淡的脸,映着冷静与疯狂,映着伤逝与悲悯。
我从没见过对这样专心对待死人的人,对活人却漫不经心。
我们在进入战场之前听闻的大胜已变成惨败,维多利亚和炎国的军队一溃千里,我们这样的炮灰被草草组织,分批次放置在主力后面掩护撤退,为那些大人物和精锐们争取从容回去的时间。
胡辣习惯性地发着牢骚,“他妈的,光的像个哈卵!”
无根风没回头,颇有文化地回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老粗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和阿予几个听得懂的,我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他那八个字有够多贴切。
于是我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