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现在不是陷入消沉的时候,怨天尤人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有堆积成山的工作等着我去着手准备。

例如,改进“读魂器”的供能模组,设法降低它的耗能,延长启动时间。

又例如,为制作义肢订购所需的零件和器材,不及时下单便赶不及组装。

不过比起这些,我还不得不去造访少姜的主治医生,获取最新的病理报告,为调整器械作参考。

而说起少姜的主治医生,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抵触的反应,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阴沉男人,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浮士德——似乎是他的名字。就职于这间诊所,自称是一名外科医生兼药剂师。

虽然具备着毋庸置疑的医术,相貌也看似斯文稳重,但是……在我眼里,这个男人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阴沉氛围。

每每回忆起与他交谈的场景,都会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恐惧,那隐藏在镜片背后注视着我的视线,就仿佛像在打量绑在解剖台上的实验动物一般理性到冷酷,直至今日,都足以让我背脊发凉。

好吧直说吧,我一点都不想去见他。

倘若不是为了少姜,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和这种癫狂气质的男人打交道。老实说,就算是为了少姜,我也尽可能地不和他扯上过多的瓜葛。

于是,我的心里开始盘算着,有什么方法能够避免让我和他见面,也能获取报告呢……比如,用私人终端的通讯账户加个好友?不不,这比起见面还更加危险,和那种危险的家伙建立网络社交,根本就是自掘坟墓,隐私安全岌岌可危。

——所以……到头来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啊……哎。

很遗憾的,直到自动走廊将我送到浮士德的办公室前,我都没能盘算出靠谱的结论。

“呼……”

我没有立刻踏向埋入着传感器的地板,而是选择深呼吸一口,以此来平复心中的紧张,并下意识地提升了“读魂器”的灵敏度,希望能透过门扉来窥探他正在做些什么。

如果一有不妙的氛围,我打算头也不回撒腿就跑——!然而下一秒,我便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因为“读魂器”的耳麦中,传来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的话音。

那是足以将我心底的怒火重新引燃的嗓音,我绝对不可能听错……!那是,少昊的声音。

没错——!少姜最为朝思暮想的兄长,我多年的挚友兼情敌,现在,就在这堵门扉的对面。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要冲进门去,给他狠狠来上一拳的冲动。

对,先狠狠揍他一顿,再好好质问他这些日子,丢下妹妹,究竟浪到去哪里潇洒了。

但是,身为一名理科天才,习惯性的理性逻辑,却又在阻止我冲动妄为。只因为,我仅存的理智,此时不由自主地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让我悬崖勒马似地强忍住了怒火。

原以为少昊对少姜的处境毫不关心,可事实上,他却悄悄地独自出现在了浮士德的办公室之中。从两人算得上热络的对话氛围之中不难听出,这绝不是初次相见。

说来奇怪,这里离少姜的病室就只有咫尺之遥,尽管如此,少昊却从未去往那里探望过自己的妹妹。对于家族血亲而言,这未免冷漠得太过刻意……简直就像是故意保持彼此的距离一般。

回忆起以往的少昊,十年的往来并不算短暂,在我往昔的记忆之中,少昊虽然性情略显孤僻,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向来不去顾及他人的感受,但本质上绝非不恩不义之徒。

平日对于妹妹少姜,虽然谈不上宠溺有加,却也照料得不功不过,可现在却……越是深思,越是觉得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矛盾重重,各种各样的猜想和假设在我的脑海中乱作一团。

所以,为了弄清事实,我决定悄悄地将“读魂器”的灵敏度再提升一档,偷偷窃听少昊和浮士德之间,究竟再谈论些什么——

“呜……!”

伴随着灵敏度的上升,剧烈的信号从鼓膜传入大脑,引发一阵宛如被尖椎钻挖脑壳似的刺痛,让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漏出些许悲鸣。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此时,“读魂器”的功率已经达到了普通人勉强可以承受的临界边缘,被强化了数千倍的各种细碎杂音,正对我的感官神经造成过度的刺激。

不过,这些代价也让我的“灵魂”变得极为敏锐,甚至于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两人在隔音室内的交谈内容。

“…………总得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以现状发展的话,天书的模拟人格将在一周之内完全崩溃。”

“果然如此,正如师尊不久之前料想的一样。孱弱而虚假的灵魂,终究无法支撑包罗万象的宇宙真理吗……”

“不久前?呵呵,孟章神君怕是从开始就料准了这种结果才对吧?只不过,从未向你们提及这些罢了。呵,对自己的门生都这般残忍,真是狠心啊。”

“不……这并不能责怪师尊。原本,两年前带着天书离开四神学院,还赐予她虚假的人格和记忆,想让她以普通女孩的身份体验魔都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擅作主张的任性之举。是我肆意妄为不顾后果,才铸成了少姜今日的惨状。”

“嚯噢,原来这是你的提议啊。可为什么这么做呢?该不是想说,你是对拥有人类形态的道具产生了恻隐之心?”

“并非怜悯……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坦言,我是在惧怕天书的力量。”

“惧怕吗……?你对这传说中能掌控世间万象,无所不能的神器感到畏惧?”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天书的力量之庞大,足以摧垮任何人的理智。试想,若能够肆意挥霍这开天辟地的神力,凌驾于云端,视万物为蝼蚁,又有谁能够真正维持自我,济世人于灾厄?我原本以为,只有将其视作与自己对等的血亲或友人,让天书学习人性的良知和宽容,便能设置一道限制自身戾气的枷锁,如此一来……”

“啊啊……理论上可行,假如天书本身具有人格,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么,她或许就能帮助自己的持有者减轻精神负担,协助你克服迷失自我的恐惧……原理没错,只是很遗憾的,区区虚假的模拟人格和脆弱的人性,根本无法承载起天书的重量……她的情感迟早会被从书中溢出的庞大知识情报所吞没。”

……

……

——哈?

我完全无法听懂他们俩人交谈的内容。

不要误会,并不是说两人的对话内容太过深奥,导致我无法理解,而是更直观的字面意思——传入我耳中的完全就是意义不明的“杂音”。

两人的话音清晰可辨,使用的语言也是我最熟悉的母语,但是,我的听觉,我的神经,我的大脑,却拒绝将两人的声音理解为有意义的词句。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在聆听某种“加密代码”一样,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采取了什么方法,又是何种原理,但是确确实实的将彼此对话的内容隐藏了起来。

怎么办?现在的我姑且掌握了破译“密码”的杀手锏,只要将“读魂器”的灵敏度调拨至极限,便可以和病榻上的少姜一样,强行让声音越过肉体的屏障,灌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但这……将面临巨大的风险。身体健康的我和丧失五感的少姜截然不同,这种莽撞的尝试,会让我正常的身体器官受到难以预料的猛烈冲击。只是昆虫煽舞翅膀的震动,都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当口,两人的“密码”对话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持续推进。

“总而言之,这便是一次惨痛的教训,我只能欣然接受。”

“可眼下天书的人格,也就是少姜,不正是孟章神君以他的仙法亲手捏制的人偶吗?这么说来的话,会不会你的失败教训本身,从开始便是你家师尊一手策划的闹剧呢?又或者说,这只是一种试验,孟章只是对天书的人格如何崩溃的过程感兴趣罢了。”

“浮士德,注意你的用词……你是在侮辱师尊吗……?”

“呵,别这么剑拔弩张,我只是对龙族这种生物无法完全信任。毕竟,在这世上,龙族的价值观普遍偏向人类所认为的混沌和邪恶不是吗?无论在哪个世代,什么国度,与龙有关的传说不都是诸如此类吗?他们的性情使然,无论是作恶多端的魔龙,亦或是济世为善的神龙,其逻辑本质和行为动机到头来都大同小异,只是为了贪图一些刺激和喜悦而已,毕竟……活得太久,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罢了。”

“好吧,虽然师尊确实也有着类似的毛病,但制作少姜,并不尽然为了享乐……何况,少姜的人格原型绝非师尊一手捏制,乃是源于上古神祗九天玄女的神格,师尊只是利用残存于天书之中的玄女碎片,将之唤醒并加以重现罢了……更何况,假若师尊果是在试验某物,那么他所感兴趣的,恐怕并非‘天书能否化为人子’,师尊想知道的,而是我……这个不孝徒——少昊,在目睹自己亲手酿造的惨剧面前,在这进退两难之境,究竟会作出何种决断吧。”

“原来如此,天书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了锻炼你的试金石罢了……你是想这么说吧?呵呵,那么,在天书的人格之中,埋入对你痴恋的情感暗示,甚至于近乎病态依存的地步,这也是为了达成试炼的一部分吗?呵,在玩弄人心方面,还真是了不起的恶毒趣味啊……虽然,身为炼金术师的我,并没有对此说三道四的资格。”

“不管师尊的真意如何……少姜,注定无法蜕变为普通少女,亦难以继续扮演我的手足血亲。两年来,任她再如何惟妙惟肖地模仿人子,终究只是一具遵从命令的冰冷道具……无论身旁谁人对其如何关爱,付出何等真情……也无论我怎般疏远,对她不管不顾,她依旧只会墨守成规,追随我的左右,寻求我的救赎……此情此景,何等可悲。”

“所以,这便是你领悟到的真理?”

“没错,师尊此举,定是为了让我大彻大悟。我曾试图让道具习以善恶、感受真情,实则……只是妄图以此转嫁风险,挣脱职责。如此苟且之念,注定大错特错……一切都是我心意不坚,觉悟不足所造的孽障。”

两人的对话意义依然让我一头雾水,但是,在言辞之中时不时闪现的字符和读音——ShaoJiang(少姜),却不断地牵动我的心弦。

这个词汇,这声音符,它所带来的急切和躁动,让我摒弃最后的犹豫已经绰绰有余,于是我咬紧牙关下定决心。

“读魂器”灵敏度,最高等级——

“——————————!??!?!?!??!?!??!”

一瞬之间,我的感官意识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就宛如是被电钻给强行撬开了头骨,刺入脑髓一般的剧痛,使我不禁膝盖发软,一下跪坐到了地面上。

而与此同时,在痛楚之中,浮士德和少昊最后的话语,以及话语之中所蕴含的残酷含义,都不偏不倚地印入了我的灵魂深处——

“嚯噢,那么,让我听听……你的决心是?要知道,在黑暗神子蠢蠢欲动的现在,魔都是他们虎视眈眈的袭击目标,无论是天书还是你,都是我们反败为胜的重要筹码之一。”

“哼,明知故问。我自当恪守职责,奋战到底。而少姜……损坏的道具,只能将之修复。明日,我会亲手废除少姜的人格,而從今往後,我也只会将她作为道具善加利用,再也不会存有任何天真的妄想……!”

——这家伙,他说什么来着……?废弃?把谁……?少姜……??

确确实实的,我的灵魂理解了他们加密的话语,却从另一种意义上理解不了话中的含义。

跪地的膝盖触动了办公室房门传感器,电子操控的门扉无声地敞开了。少年那熟悉的身姿,闯入了我的眼帘。

少昊此时的装扮,和往日看惯的学生校服大相径庭,而是一身赤墨相间的甲胄,就仿佛是古时神话中描述的武将一般。

但是对此刻的我而言,他是何种装扮根本无关紧要。被“读魂器”所带来的痛楚激得满头冷汗的我,挣扎着爬起身来,朝着挚友发出咆哮——

“少昊嗷嗷嗷嗷嗷——!!你这混球家伙刚才放什么狗屁!!再说一遍试试看——!!你要把少姜怎样啊啊??”

“无论多少遍都无妨,我要将少姜的人格废弃。”

“去死——!!喔噢噢噢噢——!!”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读魂器”粗暴地掀飞,怒吼着闯入了浮士德的办公室,牟足全身的劲道,朝着少昊那端正的侧脸,挥出了倾注怒火的一拳。

本能告诉我,如果少昊想要躲开,他一定能游刃有余闪避,并且轻而易举地将我制服吧。但是,他既没有回避,也没有防御,甚至连目光都不曾躲闪,只是淡然地让冷俊的脸庞,结结实实地吃下了我的一拳。

虽说只是刹那工夫,但我的视线,却依然捕捉到了他此时的神情。少昊吐出细微的叹息,露出浅浅的悲伤和无奈,但比之更甚的,则是目光深处巍然不动的坚定决意。

“如此一来,你就满足了吗?倘若还不够,那么再多打几拳也无妨。只是,我不建议你赤手空拳继续尝试,如此受伤的,只是你自己。”

正如他所言,彼此之间的身体能力就是存在着如此绝望的落差,不仅人俊连身体也如此结实,实在是天理难容的家伙。

“你这混蛋……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什么叫废弃少姜的人格?!当成道具?这究竟都是些什么鬼话!?再怎么中二病的妄想也给我稍微克制一下啊!对方可是你身患重疾的妹妹!她那般喜欢你,敬仰你,满脑子只有你!在病痛之中哭着喊着寻求你的陪伴,祈求你的救助,眷恋你的宠爱!可到头来,居然只配拥有这样的下场吗??既然……既然你不想要她的话,口口声声说着要废弃她的话!那么就把她让给我啊!!”

情绪亢奋之中,我甚至都无法控制自己喊出些什么。等到脱口而出,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是多么的凄惨,多么的没有尊严。简直……就好像是在奢求别人施舍残羹剩饭一般的卑微。

但是,面对我这种无理取闹的暴语,少昊却没有露出半点的讥讽和鄙视,相反的,他五味陈杂地眉宇之中,甚至酝酿出了一股悲壮。

他将自己那对璀璨的金瞳,不躲不闪地直视着我的双目,并字字铿锵地毅然答道——

“这做不到。我无法将‘那个’赠予任何人。你既没有拥有她的资格,亦不具备这般觉悟。对凡人而言,追求过于强大的力量,只会让你自取灭亡。唯有强者……才能肩负此等重任。”

“………………”

说出来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意义不明。但是那股破釜沉舟般的气势,却让我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无需多虑,也不必感伤。明日,我与少姜即会从你的世界中消失得无踪无迹……现在想来,两年岁月转瞬即逝,期间,即使大半记忆是虚假的,你依然对我们关照有加,恩情深重。这等情谊,永世不忘。在此,我少昊对己身之‘神格’起誓,无论何等险情,我等‘兄妹二人’必将护你周全,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留下了这些话语,少昊没有等我回答,便与我擦身而过,留下我孤身一人,呆若木鸡。不知为何,我本能理解到——恐怕这一别,便是此生的永别。

心中怒意,已然被蒸发得荡然无存,少昊的一字一句却留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翻搅,将我的思绪撕裂得七零八落。

假若,他那谜语般的话语之中,不掺半点谎言。那么……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恐怕存在着什么我永远无从得知的深邃黑暗。

“呵……年轻人的互动还真是热血澎湃啊。虽说不是我所崇尚的风格。”

浮士德医生从门口为我捡回了被抛飞的“读魂器”,一边递到我的跟前,一边开口说道。他冷酷沉稳的话音将我从混沌的思绪中拉扯了回来。

“……医生,少昊所说的那些话,你都明白吗?”

“啊啊,差不多。但是,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同时也没有这个必要。何况就算解释了,到了明天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

我无法理解他口中的“毫无意义”究竟所谓何意。但可以看出,浮士德完全没有向我解惑的意向,而此时的我,也丧失了追问下去的气劲。

“不过最后,我给你一个忠告。确实,作为人类而言,你拥有天赋之才。你所研发的这件道具,就连我都不禁感到吃惊。但是——不要尝试继续开发,也不要再使用它。就在刚才,你进屋前的一瞬,通过这件道具,你的灵魂进行了非常危险的尝试……!没想到区区凡人,竟可以构筑和‘神格’的链接……结果而言,你成功破除了我所架构的术式结界,但如果稍有差池,可能性命不保。”

说着这些宛如警告一般的言词,浮士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的反光巧妙地遮掩了他此时的目光,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极为诡异而狰狞。

“……明白了。回家后……我就拆解它。”

“啊啊,这样最好。”

我当然注意到了,浮士德的话语之中,掺杂着一些让人在意的陌生词汇。但现在……我挤不出力气去思考,我只觉得全身疲劳。

是啊,我累了。好累……累得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仿佛胸口被挖开了一个洞窟。

少昊说——他会将少姜带走,从我的世界中永远消失。那么,失去了少姜的我……接下来究竟又该何去何从?

明珠塔外,依然漂泊着绵绵春雨。

我一边默默前行,一边将头埋得很低、很低……

双手习惯性地将“读魂器”的耳麦套上脑袋,思绪麻木的我,甚至都忘记了——此时的灵敏度依然维持在极限的最高档位。

就在柔软的海绵套圈将双耳笼罩的刹那,一幅鲜明的光景伴随着头晕目眩烙进了我的灵魂——

明珠塔顶,我正后方的角度,一枚穿着夜色礼裙,娇小可人的少女身影,挥舞一柄猩红的镰刃从天而降……

利刃斩破夜色和雨滴,让空气发出尖锐的哀嚎,宛如一匹告死的猛兽,朝着我的咽喉,画出一道血色的夺命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