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以后,桓祺仍然不知道自己和谢穆尔究竟有没有默契可言。而现在她们只相处了几分钟,心有灵犀这个词更不可能出现在她们身上。

“接下来怎么办?”

桓祺终于想起来正事,急忙问谢穆尔。谢穆尔的回答完美体现了她们的默契……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还不到时间。”

谢穆尔从风衣口袋里拿出铂金怀表看了眼。桓祺觉得铂金色比金色更适合她,铂金色的谢穆尔会是什么模样呢,全身上下雪白莹亮?桓祺遐想着,余光注意到两人头顶上空漂浮着一枚沙漏,细沙已经见底。

“差不多了。”

谢穆尔伸手将沙漏翻转。

刚从火海里脱身的255她们后背一阵恶寒。这栋废弃别墅实在没什么易燃物可烧的,所以火势渐弱,她们又花了些工夫将周围的杂草和枯枝除去,防止火焰蔓延到山林,惹来整座圣城的追杀。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179低声说,撕开一张传送卷轴,毫不犹豫地扶着她妹妹跳进传送阵。

255和045也想跑,但是动作慢了半拍。有一枚人形被帽穿甲弹向她们急速飞来,狠狠撞在045腿上,并且毁掉了传送阵。045当时脑子一懵,她的腿骨被撞断了,还没等她疼得哭出来,她就听到255撕心裂肺的惨叫声。045顾不上疼痛,翻身用手爬到255身边,强忍着泪给她检查。她们俩的精神都快涣散了,甚至没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个人……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浓烟中出现。矮的那个人只到高的那个肩膀,却异常凶暴,血红色的独眼在漫天黑灰里更显狰狞。黑发红眼,被魔族视为不详,可止小儿夜啼,抽抽搭搭的045当时就哽住了。

“一报还一报。”

桓祺捂着那只坏掉的眼,血红的粉末似玻璃渣一样落在手心。她咬牙切齿地握着那杆「创始之杖·黄芪」,谢穆尔也拿着「终末之杖·黑体」,法杖顶端黑宝石上的斑斑血迹,还有地上躺在血泊中的246还在流血的脑壳昭示了前因后果。

246痛醒了,醒来看到断了腿的045,还有一旁几乎失去意识、瞪大无神的双眼的255。地面上匍匐的藤蔓有几株细长而锋利,戳入255的后脑勺,似乎捣毁了她的枕叶视觉中枢。246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在谢穆尔和桓祺面前挣扎着抬起上身,双膝跪好。

“艾尔朵斯亲王殿下。”

246哭着开口,谢穆尔和桓祺分别予以不同的反应:

“嗯?”

“啥?!”

桓祺惊得差点跳起来,你没说过你姓艾尔朵斯?

246立刻改了口。她泣不成声,将脑袋猛地往地上砸去,磕得鲜血到处飞溅。

“谢穆尔殿下。求求你饶过我们。”

血与泪并不能打动谢穆尔,谢穆尔伸手夹住一支烟想要点上,但桓祺以惊人的杀气逼迫谢穆尔收回手,谢穆尔面色不变,将烟卷放至耳后,拢了拢耳边发丝,淡然自若。

“我以为你们不存在姐妹情。”谢穆尔说。

谢穆尔并不是想要回答或者反驳她,只是发表评论。或许她们确实不算合格的姐妹,但再冷漠的人朝夕相处总会产生友情,并肩作战、一起为理想献身可谓志同道合,也可能——在常年的陪伴中悄然萌发出爱情。谢穆尔不禁疑惑,这些从克隆缸里一前一后诞生、比起姐妹更像同一个人精神分裂的复制体们,真的会互相爱上彼此吗?

“知道错在哪里吗?”

246强忍着悲伤和恨意,差点把下唇咬出血。生死之仇哪有对与错之分,让魔族低头已是强求,魔族天性不服软,怎么可能主动承认错误。

“人员调度混乱,行动盲目短视,反击软弱无力,情报一摊烂账,但凡多花几天时间打听消息就该知道你脚下这处废墟是艾尔朵斯亲王的产业。”

谢穆尔恨铁不成钢地跺一脚大地。先不提桓祺多么震惊——合着我们打生打死全是在你家地盘上?——谢穆尔将法杖举过头顶,法杖顶端的黑球逐渐剥落黑色,露出了真面目,一枚天球仪,璀璨的星体在内部闪耀着流光。那是一片宇宙,准确来说是肉眼所能窥见的宇宙的一角。随谢穆尔挥手,见到的星星也随之变化,在天上的相对位置却不曾动过,就像是从狭小的天窗仰望星河,无论视角怎么变,都不会影响头顶那片宇宙。

“站起来,魔族的膝盖是刚玉做的,宁折不弯。”

谢穆尔呵斥她,但246再次重重地磕了个头。她的姐妹倒在那边流血,一个被串成糖葫芦,一个身如断竹气若游丝,就算膝盖底下有黄金又能如何。

桓祺恶狠狠地咬着牙,眼底仇恨翻动,一如当年精灵神卡莉姆杀尽光明神族之时。艾茵的游吟诗人赞美树精灵一族爱好和平,真是天大的笑话。

“听到没有,站起来,报上姓名然后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和她面前。”

桓祺说的这个她不是谢穆尔,现在桓祺还管不着谢穆尔,没有名分。她指的是安娜莉亚,这个要求让桓祺想后悔但是太迟了。找不到罪魁祸首,桓祺就治不好安娜莉亚的病,早知如此她今天就该留下一个。两个,或者全部?反正没区别,不管几百个还是几千个遗传物质都一样。

但奇怪的是,这些女孩尽管长相相同,装在躯壳里面的灵魂也相同,性格却几乎找不到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偏执,但凡认定的人、认定的理念,死也不回头。

“246号,无名的复制体。”

246啜泣着说。双眼失明的255此时艰难地爬起来,将045背在身后。045还醒着,但是离昏迷也不远了。255踢了旁边跪着的246一脚,拽起她,不让她跪。

“别哭。”

255的腰因为重量而弯曲,但她不会轻易被压垮。魔族从古至今就是坚定不怕死的一族,就算面临生死抉择她们也不会惊慌。255和短暂清醒过来的045各自介绍自己,分别是:

“045号,奥赫薇尔(Ohevel),「神爱」。”

“255号,蒲蓿花(Psychah),「魂灵」。”

至于逃跑的那两个,狡猾的179早预料到这事没完,能躲一时是一时。对于抛弃同伴,她也没什么心理压力,谁让姐妹俩眼中只有彼此。所以现在,只能由在场的246她们代为介绍。

“179号,塔利斯米尔(Talismiil),「神是我的护身符」。”

“180号,塔利斯穆伊尔(Talismu'il),「我是神的护身符」。”

桓祺仍然冷冷地看着,表情阴沉。她没兴趣了解敌人,但谢穆尔似乎兴致很高。作为情报的对价,谢穆尔抬起法杖在空地上放出一个传送阵,桓祺觉得自己有必要配合,所以赶紧装模作样地握紧法杖。「黄芪」立起来有点高,跟桓祺一样高。桓祺肯定还会长高的。

“走吧。”谢穆尔发话说。她们仨被允诺放行,心里有所触动,没到感激涕零的程度,但246还是对谢穆尔鞠了一躬。她们慢慢转身,踏入传送阵,就在那一瞬,谢穆尔和桓祺同时闭上了眼。

“——藏在空间的褶皱里、比宇宙还要巨大的虫离开了巢穴,在高纬度间穿行。”

“有诞生就有毁灭,生与死的交替创造出了时间,如今我献上死亡作为代价——”

谢穆尔和桓祺的声音彼此重叠。天地间刮起了风暴,烧焦的废墟如奇迹般复原,灰烬和残砖断瓦均消失不见。山风吹散了谢穆尔的长发,谢穆尔挑开额前的发丝,晴空万里,从深不见底的落穴探出地面的巨树在阳光下舒展枝叶。她醒了。

那几个烦人的家伙已经不会再来捣乱了,谢穆尔说好让她们滚,可没说滚到什么地方。今天谢穆尔敢让她们完好无损回去,明天桓祺就敢把谢穆尔的眼睛抠下来一只装进自己眼眶。虽然以谢穆尔的性格跪搓衣板是难为她,但桓祺也没指望打架打过她,捧在手心都怕摔碎,怎么可能舍得动粗。

“现在告诉我她的情况。”

谢穆尔看了桓祺一眼,迈步沿斜坡跳下树坑,去探望世界树。桓祺不明所以,但还是紧跟在她身后。

“她?”

谢穆尔说她(hiya),光明教境内的教廷标准魔族语融合了失传的神族语,保留着最原始的三种第三人称单数形式,如果要指世界树,应该用它(ze)才对。

“你看不出来?”谢穆尔话里带着惊讶,“我以为你们姐妹也心意相通,原来我又想多了。”

桓祺把法杖别到腰带上,蜷起双手放到脑袋旁边,握住自己的一对尖耳朵。谢穆尔转过身,桓祺正好撞在缓冲带上,发现谢穆尔是穿衣显瘦的类型。虽然桓祺自认不要脸,但她仍然……应该是被闷的吧,不由自主地脸红了。

“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呀。别看我们长得像,实际我认识她才十八年,十八年呢,对树精灵而言并不算久。”

桓祺的声音从谢穆尔胸前传出来,谢穆尔捏住她的耳尖,很自然就碰到了桓祺的手。桓祺的爪子不安分地动了两下。好软。

谢穆尔手指一使劲,桓祺立刻告饶,“嘶,疼,疼。别搓耳朵。”

其实谢穆尔没用多大力气,树精灵的耳朵也没那么脆弱。但是故意示弱有助于促进感情。桓祺抬起脑袋呼吸新鲜空气,视线与谢穆尔对上。谢穆尔眼底的星辰遮掩住了她所有的感情,让桓祺看不透她。

“遗传规律不适用于树精灵。”桓祺解释,从人类身上总结的遗传规律碰到树精灵这摊烂账就失灵了,“你懂得生物学吗?虽然我也不怎么懂,嗯,别看我是个赤脚医生……不过我当年从她那里借阅过树精灵的遗传学课本,我可以把序章给你简要概括一下。”

“其一:树精灵雌雄同株。”

谢穆尔的眼睛往桓祺身下瞄。该害羞的时候桓祺却不害羞了,桓祺只是捶了她一拳,没用力。——用力能把魔族的碳酸钙脑壳捶成白垩粉。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谢穆尔问。

“树精灵的自我认同是雌性、女性,对内对外都一样。”

桓祺在空中写下一串单词,指尖所到之处留下蓝色的蝶粉似的荧光。Akh,阳性的“兄弟”,加上阴性词缀-t,就成为Akht,阴性的“姐妹”。桓祺在Akh上面打叉,只留下Akht。

“像这类涉及自身的名词,树精灵语通通只保留阴性形式。当然了,树精灵也很乐意与外族成为兄弟。”

“不是朋友?”

“树精灵轻易不交朋友,因为「朋友」对树精灵的意义几乎等同于外族的「恋人」,只是程度没那么深。”

桓祺觉得嗓子有点干,声音莫名紧张。一瓶营养液可以结下友谊,救命的恩情足够让人以身相许,但不知道谢穆尔如何想?

谢穆尔莞尔一笑,随后在桓祺看痴的时候打弯将她横抱起来。桓祺惊叫一声,无暇近距离欣赏谢穆尔的容颜,只是将脑袋埋进谢穆尔胸前,不敢见人。她被谢穆尔抱着,一路回到沉睡的安娜莉亚身边。桓祺害羞得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偏偏是安娜莉亚!虽然知道安娜莉亚看不到,可在自己姐妹面前这样!

树叶哗啦啦地响。微风拂动谢穆尔的嘴角,谢穆尔望着培养罐里的安娜莉亚,笑容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请继续。”

桓祺从谢穆尔怀里下来,稳了稳心神。她首先去检查安娜莉亚的情况,确认没有变化之后才说:

“其二,树精灵是异源四倍体。正是这特殊的染色体核型导致了第一条,让树精灵只能以雌雄同株的形式存在。”

“准确来说树精灵已经没有性别,现在的树精灵起源于两个物种杂交,原代精灵和原代夏人都有雌雄双性,可是融合的后代又该如何定义性别?所以性别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其三,树精灵的拟态是表观遗传,与基因无关,与父母无关,甚至多数情况下没有规律可循。”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亚种,但她是「拟葡萄科葡萄」亚种,顾名思义,她就是一株葡萄。”

桓祺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这时候,窗外晒饱阳光、茂密生长着的世界树将一段枝条伸进屋里,苍翠的枝叶铺成绿海,其间是星星点点的紫色水晶。桓祺顺手摘下一颗水润的葡萄——之所以叫「拟葡萄亚种」,原因就在于此,因为世上没有葡萄树,也没有哪株葡萄是单颗而非结成串的。——并且心里抱怨,怎么先前自己快饿死的时候就不见它施舍给自己一口吃的。

好吧,作为最亲近植物的树精灵一族,桓祺其实也明白,世界树也会受伤,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就像她那个不靠谱的义姐,脾气烂得要死,但桓祺不得不包容她,谁让她们俩相依为命呢……

桓祺手里的葡萄掉在了石板地上,没能送到嘴边。桓祺手腕止不住地抖,本来她不愿意深入思考,但谢穆尔点醒了她,迫使她去面对现实。她看着身旁比自己手臂还粗的葡萄藤,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昏迷多久了?”谢穆尔问。

“两天,因为伤势过重而主动进入休眠。但其实她受伤已经有一周了,我们俩从阿姆斯特丹一路转战到圣城……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开始在边境区域我们俩还能得到国内的支援,越到教廷腹地就越困苦,为了不让她真正意义上“孤军深入”、白白送死,所以我就陪她来了。”

“后路被敌人堵死,而为了不引起教廷的过分注意,你们只得躲在圣城附近的荒郊野岭暂作休整。”谢穆尔替她补充了剩下没能说出口的部分。“我能理解为什么要如此谨慎。你们是来自梦萨,而她们暂时还没有和教皇撕破脸,两方都有见不得光的理由,所以教皇到现在都不知道在自己眼底下发生了什么。”

能说出这番话的谢穆尔,心里肯定在嘲笑教皇。再加上她救了自己,还帮忙把仇家送入了时空乱流,桓祺不愿意瞒着她。但现在的问题是桓祺自己都没搞明白。世界树是一株葡萄,这丝毫不奇怪。但是为什么?

谢穆尔从角落里拉出一张破旧的木头沙发,用风卷去灰尘。她和桓祺挨着,坐在空旷的石墙屋内。二十年前这栋房子就是这么破,好在主架构还没塌完,遮风挡雨足够了。

“有谁能做到?”谢穆尔的姿势像睡着了一样,她用被烟草烤过的沙哑嗓音问道,不知道是在问桓祺,还是问自己。

桓祺一时失语。有谁能做到?世界树虽然名为植物,却集生物、机械与魔法的尖端技术于一身,树精灵在女神离去之后独自摸爬滚打了三千年,至今没能复原这种神代产物。能让安娜莉亚区区一只树精灵化为世界树,还有谁能做到?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把她抬成梦萨皇帝。”

桓祺和谢穆尔一唱一和。谢穆尔比桓祺明白得还透彻,桓祺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继卡莉姆之后?”

曾经,树精灵族的生命女神克莉泽(Kārithah)参透了生与死,成为黑暗与死亡之神卡莉姆(Karīm),为报答时空女神芙蕾米娅(Vremia)的恩情自愿当上梦萨皇帝,让梦萨从一个信仰时空龙芙蕾米娅的小国发展壮大为今天这个与光明教分庭抗礼的巨无霸。后来两位女神双双陨落,皇帝之位空悬,史册记载卡莉姆没有指定接班人,但如今看来似乎有些文章可挖?

桓祺悠然地想着,如果安娜莉亚成了梦萨第二任皇帝……自己算不算皇亲国戚?谢穆尔在她脑壳上敲了一下,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

桓祺沮丧地抱着脑袋。“真没有啊,她能跟卡莉姆搭上关系说明她年纪肯定不小了,我只是个才苏醒十八年的小精灵啊。”

“树精灵可以休眠和复苏,有克隆缸的帮助,睡三千年并非没有可能……”

谢穆尔伸手捏捏桓祺的尖耳朵。桓祺一激灵,抖了抖脑袋。她指着自己的眼睛:

“至少眼睛是会遗传的吧?她是紫色眼睛,而且她也说她的姐妹眼睛都是紫色,我却是红眼……哦,少了一只,这个不遗传。”

失去一只眼睛,对人类、对魔族、对树精灵都不是什么能轻易揭过去的事情。双眼有助于大脑空间定位,桓祺差点戳到自己空荡荡的眼眶,幸好谢穆尔及时抓住了她的手指。谢穆尔空灵的眼睛里有风和星云吹过,一眼穿透万年。

“爱莫能助。我不懂树精灵的医学,但我可以帮忙叫来一名懂行的医生。”

谢穆尔拿出一枚小海螺。桓祺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吹了能召唤人鱼吗?”

“能呼唤来一只美丽但害羞怕人的树精灵姑娘。”

谢穆尔将海螺放到嘴边,作吹奏状,但并没有声音传来,可能频率超越了寻常生物能听到的极限。桓祺注意力全在她的唇上,她的嘴唇很薄,颜色健康,有些淡……

总之桓祺什么都没听到。但有一阵微风,在水磨石地板上卷起漩涡。待到时空波动稳定下来的时候,在谢穆尔身前站起一位绿发绿眸、高挑削瘦的姑娘。她最显眼的特征就是那双和桓祺一样尖尖的耳朵,是树精灵没错。

桓祺后退半步,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第三只树精灵。那位绿发的树精灵女孩向她看过来,却也如同她一样,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几秒钟后陌生女孩向桓祺扑过来,差点把桓祺整个抱住,但被桓祺闪身躲过。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悲伤,语气无比急切:

“桓樱是你么?!桓樱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树精灵语,和桓祺说的有些区别,估计是三千年时光所致,但总体来说差别不大,能互相听懂。桓祺摇摇脑袋,耳朵也跟着上下晃动。

“你八成认错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猜是那边那位。”

桓祺伸手一指。她的目光转向培养罐那里,淡黄色的培养液有些阻挡视线,但她仍然辨别出了那个身影。桓祺听到她倒吸气的声音,随后见她脚下一歪,左脚绊右脚原地瘫了下去。

谢穆尔走到她身边,换回自己的南方布达佩斯教省口音,好奇地问:“茜莎,你认识?”

名为茜莎的树精灵姑娘一时间没回话,桓祺绕到她前面,看到她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她竟在默默地哭着。而后她从地上迅速爬起来,掠过桓祺、扑到克隆缸前面,一边抽抽嗒嗒地哭着,一边用带着鼻音的哭腔回答谢穆尔:

“她是我未婚妻!”

桓祺:?

谢穆尔和桓祺并肩站着,看着她哭。她对着培养罐里熟睡的安娜莉亚絮絮叨叨,喊桓樱这个名字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桓祺听都没听说过,虽然自己姓桓……话说安娜莉亚姓什么来着?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那什么,我提醒你一下,她叫安娜莉亚。”

“我没认错,就是她,安娜莉亚。”

啊,那大概是没认错。桓祺也明白,唯独认自己媳妇这件事,树精灵永远不会出差错,无论是交往之前、之后,从生命的最初到最终,只可能有一人。就像桓祺第一眼就认定了谢穆尔,至死不渝。

茜莎哭够了之后,终于肯站起来。她扶着谢穆尔的肩膀,质问:“为什么不送医院?”

谢穆尔:……

谢穆尔面无表情。“你的未婚妻在教廷也算个名人了,我怕她被教皇请过去喝茶。”

“不能送到你的布达佩斯吗?”

“山来就我,我不去就山。请吧,茜莎医生。”

桓祺一直抱着胳膊看热闹,这是谢穆尔说的害羞怕人?然后桓祺开口给她介绍安娜莉亚的病情,才发现茜莎是真的害羞。她不敢看桓祺的眼睛,明明长着比谢穆尔还高的个头,气势却弱了太多。

“看这里。”既然她不肯看自己,那就让她看安娜莉亚去吧——她管安娜莉亚叫桓樱——桓祺敲敲培养罐的玻璃,“一周内受的外伤,胸部、腹部、四肢都有,不过都是小问题。她应该是太虚弱了,所以我把她扔进了罐子里,按理说现在该醒了。”

但桓樱没醒。茜莎几乎整个人贴到玻璃上,桓祺叫她好几声都没反应,谢穆尔扔掉烟蒂(她趁桓祺不注意偷偷溜出门吸了根烟),把茜莎拽下来。

“因为她现在缺氧。”茜莎下定论说。

桓祺一手叉腰,一手捂住半边脸,悲伤地摇摇头,为自己感到悲哀。诊断如此直白,如此简单又符合情理,将桓祺十多年的行医经验踩在地上碾。

“认真看,她的呼吸太快太浅。你肯定只有对人类和魔族的治疗经验,我们树精灵就算缺氧也不会紫绀,所以从皮肤完全看不出来。”

“帮我一个忙,我需要检查她的呼吸系统,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谢穆尔,请你准备仪器。”

“没问题。”谢穆尔任劳任怨,挥挥手,摆开一张朴实无华的木质病床,然后去忙别的了。桓祺注意到,茜莎按下培养罐的按钮,把培养液放掉,因为放水口没有接下水道而是空置,所以淡黄色的液体流了满地,茜莎同样摊开手,轻轻拂去那些多余的东西。树精灵的女神当了梦萨皇帝,作为回报,树精灵也继承了芙蕾米娅的时空魔法。每一只树精灵都是天生的时空亲和者、法术好手,桓祺也不例外,但她已经看不懂茜莎所用的程式,树精灵在莫霍已经消失三千年,太久了。

“我来帮你,”桓祺想帮忙把安娜莉亚抬到床上,但,“不用。”茜莎自个就扛起了桓樱,看得桓祺心惊胆战,生怕动作太大了给她造成二次伤害。

茜莎将桓樱放到床上,培养液浸透了床单又很快挥发,桓祺打量着一丝不挂的病人,再看看茜莎脸上那奇妙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表情,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你冷静些,她还是个病人。”

“……”

这话属于对她人格的极度污蔑,但茜莎什么都没说。沉默、害羞、神秘,这些描述都契合世人对树精灵一族的普遍印象,只有真正深入了解她们、与树精灵结为兄弟或朋友的人才知道她们心思多么活跃,但茜莎明显不一样,茜莎太内向,不像精灵,更像信仰芙蕾米娅的古梦萨遗民。

茜莎给桓樱穿上病号服,桓祺不想看,于是转身面向门外,耳朵尖太长,擦过谢穆尔的胸口。桓祺不知道谢穆尔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吓自己好玩吗?

“有结论了吗?”谢穆尔再次用两指轻捏桓祺的耳朵,问茜莎。茜莎摇头。“不敢确定。”

茜莎戴好听诊器,单膝跪下去,一边听着心口传来的声音,一边将手指轻轻搭在上面。半晌她面色不变,结论也仍然没变。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缺氧?”

哪里出了问题?桓樱仍在安静沉睡,表情恬淡无虞,只看外表她完全就是个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适合躺在油画里而非病床上。这幅画名为少女与树精灵,午间阳光晴好,茂密的树枝从窗外探进来,葡萄藤从茜莎脚下攀爬到身上,淡绿色的少女周身点缀着翠绿的枝叶,美不胜收。

“葡萄是一种很坚毅的植物,哪怕只剩一点点的根茎,也能再次发芽。”

茜莎哀伤地攥着桓樱的手腕,桓樱却没有回应。躺在床上的是她,缠着茜莎的也是她,世界树没有智商,亲近茜莎全靠本能。

咔。

啪。

泥土里钻出了一枚镐头,从下往上把碍事的残砖断瓦敲掉。随后伸出一只手,这手原来比美玉还要白皙,然而现在沾满了污秽,脏兮兮的。她整个人也黑得看不出原型,从这塌方的矿井里能逃脱出来已经是命大,遍体鳞伤也值得。

246甩甩几乎染成黑褐色的白发,重见天日之后她仰面朝天躺在一旁,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无比艰难。阳光刺痛了她的眼,泪水流下时带走污泥,灰扑扑的脸蛋上唯有两道泪痕是白色。

“女神陛下,您忠实的信徒差一点就回归您的怀抱。”

246哽咽着,说话都说不稳。她尚在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心头就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第六感疯狂警告她此处不宜久留。

然而已经迟了。她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力拎到了半空,来人单手掐着她的脖子,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在这个怪物面前246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她身高两米五,246仅仅一米六出头,别说反抗,就是脚尖着地都做不到。

“蕾贝卡姐妹,请冷静。”

一个男人用平稳的声音劝说道。246疯狂蹬着腿,狼人,抓着她的这只雪白色狼人岿然不动,等246快要被掐死的时候才放下胳膊,随后将一张毛茸茸的脸凑到了246跟前,绿眼睛滴溜溜转着。

“我好像看你有点眼熟。”

身高两米五的大个头狼人扶着膝盖蹲下,像条大狗一样,不再显得那么凶恶,有点蠢。热气喷吐到246脸上,246不停地咳嗽,当然包括246在内谁都没把她这句话当回事。狼人状态下的她高度近视,外加脸盲,曾有过出勤时一马当先抓伤身边同僚的光辉事迹。

“我代她向你道歉。我们是异端审判局的调查组,请配合我们。”

“对对对,抱歉,一时激动。”

男人走到246跟前,狼人出声附和,哈哈笑着,拍了246的肩膀几下,差点把她拍进地里。246拄着链刃镐,弯着腰直不起来。狼人又作势伸手,246佝偻的背猛地一弓。她嘴角已经溢出了血丝,再来一下她真撑不住。

“……我们这是正规矿井,只不过发生了些事故,原因无可奉告……”

246忍着痛缓缓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沓文件交过去。在场随便一个人都比她高得多,她还得努力仰着头。

“佩卓斯局长,不必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她说着自己都不信的瞎话,魔族男人嗤笑,接过文件翻了翻,脸色微变。“国防机密项目?”

“要不是看你这里条件如此简陋,我就信了。”男人咂了咂嘴,牙齿交错发出金石般的声音,还往外蹦火星子。“谁给批的?圣殿?”

“……是我。”

角落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246赶紧低下头。来了两个红衣主教,246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造次,只能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让他们沟通去吧。

“……你?”

如果眼神能杀人,佩卓斯已经把他凌迟了。教廷卡地下作业卡得非常严,铁矿和煤矿想拿许可证都需要经过圣殿,否则教廷的老冤家,梦萨伯尔克那些穴居生物,敢从边境一路挖地道挖到圣城。

“你把烟给我掐了。柏薇教授,不是说你。何西阿你给我过来,详细解释一下。”

两位红衣主教凑一块嘀嘀咕咕着。246落个清净,无聊地抱着膝盖蹲下去数蚂蚁。这四尊天王不是独自来的,佩卓斯麾下有一支直属他的精锐猎兵师,甚至还有一个炮兵营(尽管只是用圣教军退役的牵引火炮加了装甲车底盘)。虽然时间紧急,佩卓斯只能带几十个人轻装上阵,但被几十挺机枪瞄准着……胆小如246大气都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