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霍(Māh)是个坟场。活的物上升,死的灵沉降,我们在无尽宇宙的最底层。”

谢穆尔将双手置于袖中。井下很冷。出生在南方的谢穆尔受不了苦寒天气,但她本身就是一轮温暖的太阳,远要胜过天上那个。

“何以见得?”

“天上的太阳是假的,这点你肯定清楚。包括我们的太阳在内,这个宇宙已经连一颗恒星都不再有。可如果这么说成立,那么反过来想,虚假的究竟是我们外面的宇宙,还是我们自己?”谢穆尔的声音如秉烛夜游,“众人皆醉我独醒,还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与谢穆尔对话的白发少女愣了片刻,心里一瞬间涌上无数念头。她用古怪的神情斜了谢穆尔一眼:

“我就不应该跟你讨论哲学问题,你这个疯子。”

“彼此彼此。”

传闻亲王殿下历来精神不正常,好比在实验室里培养的细胞,传代次数多了,获得了不死性,遗传物质急剧突变,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二倍体正常态。白发少女抖了一抖,她有些冷了。都怪谢穆尔神神叨叨的,搞得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主义者也觉得有鬼。

“曾经还是有星星的。”

谢穆尔继续说。

“我没有精确测量过,但我知道最近的恒星到我们的距离,肯定远大于光在三千五百年里能走过的路程。”

“三千五百光年是个很短的尺度,没有恒星也不奇怪。怎么?莫非这么小一片宇宙容不下你?”

谢穆尔只是微微地闭着眼。女孩搞不清她睡着了吗,就算没有,能在阴森的井下平心静气假寐也是种本事。

谢穆尔轻声问:

“如果光走完了全程,几千年时间弹指间过去,人们突然发现夜空变成一片漆黑,该怎么办?”

女孩只是嗤笑,她和谢穆尔素来不对付。“能怎么办。你都说了,我们是假的,你是假的,世人全是假的,那戳穿这个谎言不就好了。像现在似的大家一起做梦,何必呢。编造这个谎言的“人”当初在想什么?”

谢穆尔重新迈开步子。光线昏暗,她又走在前面,女孩看不到她的眼睛。女孩知道她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比天空颜色更浅,比湖水更纯净。历代艾尔朵斯亲王都有这样一双眼睛,眼里还有细碎的晶莹的光,如天上星辰。

“想抽烟。”谢穆尔说。

“抽呗,反正都吸了这么久的铀矿粉尘,无非是得了肺癌早死或者晚死的区别。”

她们继续向下走,谢穆尔侧过脑袋看她。谢穆尔的浅金色长发微微卷曲,发梢垂下如波浪,但更像在引力场中改变了传播轨迹的阳光。在远离人世、暗不见天的昏暗的井下,她几乎是唯一的光源。还有她的眼睛。宇宙星辰尽在她的眼中。

“你听说过那个神话吗?”

在月之莫霍,视界艾茵,中庭米德,深渊希尔,还有无尽宇宙如星辰般繁多、沙砾般渺小的文明里,都流传着这样一个神话。

世界是女神的梦。

如此浩瀚的梦境耗尽了她的心血。她在自己孤零零的意识之海里驱逐黑暗,创造星体,为梦境里那些脆弱的生命提供庇护,然后她沉沉睡去。

再也不肯醒来。

她的梦是现实的影子。现实在很早之前就毁于战乱,她侥幸活了下来,却举目无亲。这梦已经是她最后的寄托,虚假也无妨,只要让它永恒运转下去,至少她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可惜世事无常。

女神给了她的子民优渥的生存条件,强悍的身体素质,对茫茫宇宙无尽的好奇心和探知欲。她却忘了,它们和她记忆里的那些同胞太像,不如说根本没有差别。

没多久,命运的指针再次跳动,回到了起点。恩赐成了诅咒,乐园变为焦土,人性被踩在地上肆意践踏,文明从此进入漫漫长夜,再也看不到希望。

睡着的女神仍然知晓这一切,但她无能为力。

据说,离末日尚早、女神尚还醒着的时候,所有世界都是一个整体。漫长的岁月让人类升格为神明,冲破天堑,在虚空中恣意来往。女神的梦本应效仿之,但她改主意了。

她亲手拆碎并且打乱了自己的梦,给每个碎块都套上了重重枷锁。这或许是她做的最理智的决策,她其实并不聪明,能做的只有这些。

女神同样并不温柔,她狠,她的后裔会是什么样子,也不难想象。曾经有某个位面深陷于末日泥潭,绝望的人们不知做了什么,居然动摇到世界的根基,也就是女神。他们想跳出去,超越神明,超越人类。他们没能成功,因为她醒了。

就像睡梦中突然被自己养的蚂蚁咬醒。没有毁灭世界已经是她仁慈,但她也没有出手挽回这一切。

从此以后,唤醒女神就成了末日丧钟的代名词。她睡不好,必定有人要遭殃。可大千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疯子,各个都以扰人清梦为己任……

她懒得管,当然也可能是寒了心。

远离这些纷扰,处于梦境的边缘,踩在虚幻和现实的交界线上,有块小到不能再小的碎片叫艾茵。这里是被那个悠久之梦同化最少的地方,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惊动她,反过来,说是被她遗忘了也对。

艾茵的原住民同样很少关心女神,以前也曾有不少野心家妄图染指起源之梦,但他们早被连根拔除,掀不起什么风浪。艾茵人于是安静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再往外已是现实的废墟,他们能去哪儿呢。

但日子总是这样一成不变地安稳,不论是谁都难免会滋生出寂寞。遥远时光的另一端也是同样,她睡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忘了她。

“神话时代的落幕从次元战争开始,四位神王死了两个,魔神与异界入侵者相互勾结,最后不得好死,光明神为了借外力铲除异己迟迟不愿结束战争,自己也遭清算,手下主神几乎被杀尽。艾茵(Ayn)的虔信者把我们莫霍描述成神域,但我活了十六年都觉得自己是躺在棺材上。”

谢穆尔语气很平静。她一向这样,淡雅得如同冬日午后穿过稀薄云雾的阳光。如此大不敬的话只有她说出来才不像渎神,谁来都不行。

“……因为芙蕾米娅和精灵神没有从神,干的坏事也少,所以没有受到波及,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么?”

白发少女听出了她的隐喻义,警惕地后退一步。谢穆尔的嘴角弯起弧度,光线昏暗,若有若无。

“最大的赢家,难道不是夺取魔神和光明神双重神格的米迦勒?”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办法再谈了,也就是白发少女脾气好——主要是打不过谢穆尔——否则她身为米迦勒虔诚的狂信徒,又是老牌纯血魔族,不把谢穆尔的脑浆砸出来,她都无颜去见自家女神。可惜双方高下差距如云壤,哪怕自己冒着形神俱灭的风险把谢穆尔扭送审判庭也没用,整个教廷找不出敢审判她的人。

就算谢穆尔现在把她活生生打死,也不会有人过问,因为魔族彪悍尚武,推崇所谓真理只由活着的人掌握。用暴力打碎旧时代的光明教不承认贵族,除了少数几位功勋卓著的受封者,她就是其中之一。艾尔朵斯亲王,初代教皇之妻,嫁妆是她的布达佩斯教省。虽然谢穆尔不是初代艾尔朵斯亲王,但谁知道她保留着那时的记忆没有?这个每过几十年就要在自己后代身上转世的远古亡魂,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既是老人又是小孩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存在,真的会肯屈居于当今的教廷吗?

“所以你不在你的布达佩斯安心养老,来我们工地视察究竟有何贵干?事先说明,我可没接到总部通知,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一点都不知情。我只负责挖土,再补充一句,不接受外部监工,尤其是你。”

女孩双手拎着黯淡无光的链锯镐。在这个机械化大生产盛行的年代,一下一下挖土显得尤为可笑,且效率极低。但凡事都需要个理由,倘若不是为了保密……她不能再说了。放任谢穆尔进入矿井已经是原则性错误。

“不是我的布达佩斯。我不是她。”

谢穆尔掏出一根烟,夹在手里假装已经点着,从精神上缓解烟瘾。女孩板着脸,想一镐头锄死她,但毕竟她还没点,而且谢穆尔站着不动让她砍,都不一定能砍得动。

“你不知道我要过来是正常的,因为我没有和你们任何人说过。”

“……啊!入侵者!”白发女孩震惊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指着谢穆尔大喊一声。温和如谢穆尔,也不禁用看白痴的目光扫她一眼。

白发女孩讪讪地放下手。谢穆尔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正当白发女孩为此发愁的时候,转折点到了。她以为谢穆尔会继续往下深入,但是谢穆尔改变了方向。

谢穆尔将未点燃的烟送到嘴边,静静地注视着矿井墙上出现的巨型缺口。竖井在这里突然被拦腰折断,与另一条——她们都只能想出“条”这个量词——洞窟汇合相交,仿佛有什么生物蠕行恰好经过此地。谢穆尔迈步进去,新鲜的风吹散了井下的粉尘,令人精神一振。风似乎从教廷圣城的方向吹来,福音河流过那里,空气里水汽很重。

“布达佩斯的世界树并没有枯萎,只是在以最低功率待机而已。即便如此它也能被动侦听到一些东西。”谢穆尔说。

“你说什么?”女孩再次为之震惊。“你家后院那个?”

谢穆尔将食指轻轻贴在嘴唇上。她就不纠正“你家”这个说法了,毕竟那确实是她家。

“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们迈进水平洞窟,远离了之前的矿道,谢穆尔点燃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她的嗓子被烟草烤了太多年,略有些沙哑。

“是谁把铀矿的位置告诉了你们?”

女孩一时没有说话。谢穆尔也不出声,只有女孩衣兜里的辐射计数器从下矿一开始就哔哔哔吵得要死。女孩在谢穆尔变得极不友善的目光注视下,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把计数器掏出来扔了。盒子落到谢穆尔脚边,被谢穆尔的短筒靴一脚踩烂。女孩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被踩爆的是她的脑袋。

“梦萨伯尔克上一任新月医官的孙子,大概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吧,前几天跑到教廷投奔我们。别瞪我,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着。但这处矿点不是他告诉的,我们的勘探工程几年之前就开始了,具体成果……咳。你懂。总之挖到了很不妙的东西。”

“嗯,我相信你们的组织和执行能力,我也相信他告诉你们的绝不止矿脉分布这么无足轻重的情报。除此之外呢?”

“我可以不说吗?”

“你可以逃跑。”

最好是能逃掉啊,女孩在心里怒吼,脸上赔笑。

“……还有那个人逃跑的路线。别瞪了,就是顺着这条道跑的,好家伙当时差点把我吓死,挖着挖着突然冒出那么粗一条不知道什么玩意把人卷走,胆子再大也受不了啊。所以正如你看到的,这里只有我自己,因为她们都去追杀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指?”谢穆尔不像魔族那些夜盲,就算在井下她的视力也很好,她注视着那个显眼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地底五千米的东西,一片树叶,还没彻底枯萎,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梦萨伯尔克现任新月医官的老师兼养母,锡安家族代理族长,内卫医官总督察,寒星医官会议议员,环境医官署署长,兼机械医官研究院原子能局局长、公共医官事务省能源司主任,安娜莉亚·锡安。”

谢穆尔嘴角的烟掉了下来。她的神情呆滞了片刻,谢穆尔想不通为什么这种级别的人物会出现在教廷?而且还是圣城附近?白发少女或许知道些内幕,但是很明显谢穆尔指望不上她。

“……你过来。”谢穆尔招手让她靠近自己。“有名字吗?”

白发女孩摇头。

“你的编号?”

提起这个,白发少女向后退一步,微微鞠躬。谢穆尔只问她的编号,没问别的,而且她们的交情也没到友好相处的程度。但她仍然庄重地向谢穆尔作起了自我介绍,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骄傲。

“天秤复制体,246号,也即第2批次46号个体,诞生至今十五年七个月。向您问好,艾尔朵斯亲王殿下。”

谢穆尔完全没理她,抬脚在烟蒂上来回碾了碾。“246……一时想不到好的名字,算了。”

后来246才想明白,谢穆尔不管对谁的问候都像这样冷脸以对,是因为她拒绝承认自己是艾尔朵斯亲王。但这无关紧要,和246没有一分钱关系。

“多谢您的“好意”,但是现阶段我还不想拥有名字。”

“你的想法并不重要。”

谢穆尔沉吟片刻,做出决断。

“不想死就跟上来。”

“喂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谢穆尔扭头往回走。女孩紧跟上去,走到原来的矿井,顺着螺旋阶梯向下深入、快到底的时候,女孩借着墙壁水晶的微光,发现谢穆尔手中多了一柄法杖……女孩跳起来了!这是要杀人灭口!

虽然跑也没地方跑,但女孩还是遵从本心,试图脚底抹油、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离谢穆尔越远越好。谢穆尔暴喝一声:

“站住等着!”

女孩像兔子一样乖乖地不动了。自己在井下太无聊,这几天她扎了个非常影响行动的双马尾,还是只折耳兔。

谢穆尔一手跟拎战锤似的拎着法杖,一手掏出烟送到嘴边叼住,然后又摸出喷枪式打火机,歪着脑袋点着烟。铀矿粉尘没有燃烧性,倒也不怕爆炸。那只白发双马尾大咧咧地蹲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碎碎念:

“我曾经以为你是一名淑女,如今看来不比我强多少。”

“老子当年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连细胞都不是。”

谢穆尔斜她一眼。这是实话,虽然两人都是从克隆缸里出来的,但就算只论这辈子的年龄,女孩还要管她叫一声姐姐。

“好好好,从古至今风光无限的亲王殿下,让我见识见识您的本领吧。小女子都要闲的发霉了。”

按照惯例,谢穆尔没有理会艾尔朵斯亲王这声招呼。她斜着抬起法杖,与此同时女孩感受到从法杖顶端传来非常令人不安的波动。

「终末之杖·黑体」

白发少女认出了这柄法杖,咕咚就坐地上了。它只存在于资料库中,来历不明,描述只有寥寥几行,显然艾尔朵斯亲王从来没用过它,否则数据库一定会有记录。那么问题是,谢穆尔从哪儿拿到的它?

“女神在上我的个天耶!你要干什么?”

女孩尖叫着,但是声音传播不出去,强烈的危机感让女孩觉得她下一秒就会被撕碎,死于所谓的引力潮汐。直到这时女孩才发现,与其他各色的宝石法杖不同,它名为黑宝石法杖,顶端却根本没有镶嵌黑宝石。哪怕是瞎子也该知道一枚普通的黑宝石不可能炸平整座星球,那玩意绝对不是此世产物,即便在暗无天日的井下也足够黑、足够深邃,只需盯着它就仿佛被吞噬进其中。

“——粗心的工匠在天球上打出了孔,奸滑的工匠利用泥浆填补空缺。我既无蛮力亦无妙想,仅以长剑刺破苍穹。”

“悲观者想起往昔的战火,乐观者言说灵魂在废墟中重生。两种观念并无矛盾,只因生死也不过是你我的幻觉——”

桓祺长叹一声,抚摸着面前培养罐的透明外壳。培养罐装满了淡黄色的培养液,里面有个人,准确来说,有一只树精灵,像桓祺一样,耳朵尖尖的树精灵。世人皆以为这些尖耳朵听力出众,没错,树精灵的听力确实比人类强,但是跟耳朵外形没有半点关系,长成这样纯粹是因为精灵神觉得好看。她捋着自己的耳朵,显得心烦气躁。

“快点好起来吧,姐妹。”

桓祺这么说着,突然扭头看向某个方向。她在冥冥中感觉到有事将要发生。几秒钟后,她感到大地在晃动,持续了大概有半分钟,但不是地震,更像是……哪里炸了?

谢穆尔又掏出一根烟点上,并不吸,让细细的烟雾垂直升入蓝天。一缕金色的阳光宣告破晓,照入女孩失去焦距的眼中。

“天亮了。”

女孩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谢穆尔拉开时空门把她带到了地面,否则这会儿她已经被塌方埋进了黑暗的地底。教廷已经几百年没有遇见过矿井事故了,不为别的,就因为豆腐渣工程出了事容易被家属找上门打死。教廷不支持血亲复仇,但是被官方定罪更可怕。别看女孩在谢穆尔面前低声下气,可她和别人斗殴就没输过,更何况那些熟谙以“物理”服人的主教。

“(教廷西北阿姆斯特丹省方言,脏话,超级难听。)X你〇的艾尔朵斯!赔钱!”

女孩跳起来揪着谢穆尔的衣领大吼。谢穆尔冷漠地往她心口又捅了一刀:

“不如想想去哪里避风头,佩卓斯二十年前就被炸过一回,你猜今天圣城疑似遭遇袭击,佩卓斯会不会挖掉三尺地皮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她几欲吐血,这回不敢扯衣领了,只敢拽衣袖。

“你会帮我们解决的对吧!对不对!你要负全责!”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某种意义上讲,她们的感情意外地挺好?如果让谢穆尔自己来说,她会视情况选择不同的回答。当然白发女孩她们是死都不可能承认的。

此刻她还没有意识到,谢穆尔正与她们渐行渐远,而且她就算意识到了也不会阻止。多年以后她们还会走到同一条道路上来,但这究竟是命运作祟,还是同样心向光明的她们所必经的考验?

谢穆尔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女孩急于离开现场,并未注意到她翘起的嘴角。谢穆尔将手背到身后,再次挥动法杖。

将故事稍稍拉回到日出之前。离谢穆尔她们不近不远,同样是在圣城南方的群山里。山谷的雾气打湿了叶子,夜风夹裹着淡淡的青草香,沿山坡翻卷而下,钻进袖口里,凉意从皮肤一直浸入血管。时值春末,却冷得像十二月大雪纷飞的寒冬。

“我多希望你能做个好梦,可是看样子能抚慰你心灵的人还没有出现。”

黑发尖耳的少女絮絮叨着,用药杵将最后一片抗生素磨碎,加水溶解,然后扶起床上那个与自己有九分相像的睡美人,端着碗喂她喝下去。她注视着对方的睡颜,一双尖耳恹恹地搭下来,紧蹙的眉头显示她睡得并不安稳。

“别怪我不救你,姐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桓祺已经放弃了,直白地说,她准备跑路。算她还有些良心,跑之前还记得把自己姐妹转移进培养罐。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躲进的这栋危房,都快塌成废墟了,居然还能找出完好无损的培养罐?而且还有水和电?哪个想不开的土财主住在这种鬼地方,桓祺自己用二十分钟时间捡些树枝搭个草棚子都舒服得多。也不知道培养罐在废墟里埋了多少年,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没有出厂号,没有说明书,但好在全天下的培养罐功能都差不多。

“以防万一你有洁癖,我事先说明,这个培养罐还没用过,培养液似乎也还没过期。”桓祺隔着一层树脂玻璃对她说话,随后意识到,她根本就听不见。桓祺苦笑一声。“你知足吧,不吃不喝光靠营养液就能挺过去。我吃什么啊。总不能喝你的洗澡水吧,怪恶心的。”

桓祺到现在就没吃过饭,否则她也不会急着逃命。培养液有消毒、杀菌、提供营养的功能,把病人扔在这里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桓祺确实是快饿死了。她悄悄推开房门,下楼梯,来到塌了一半的大坑中,走到坑边被绊了一跤。那一瞬间她的呼吸都停止了,但什么都没发生。

唯有树叶声簌簌作响。桓祺安静地看着坑底那棵巨树,四散的树枝将桓祺包围,仿佛身处丛林。如果这棵树能够扎根在地面上,那么整个圣城都将只能仰望它,但由于深陷无底洞,如今露在外面的部分仅有一人多高,匍匐开几十米宽。

“世界树,『阈限之塔』型号。”

桓祺握住一根树枝。这棵树有灵性,能听懂她的话,也与她亲近,但是蔫蔫的,半死不活。桓祺弹它一下,说:

“商量个事,能不能把我放走?”

树叶还在哗啦哗啦响,前后没有任何改变。桓祺明白意思:它堵着洞口,桓祺就跑不掉。原路返回是别想了,桓祺纳闷,自己与它无冤无仇何必死死纠缠不放。

“虽然不知道你在等什么。”

桓祺最后回房间看了一眼,培养罐里的睡美人至今仍未苏醒。地震让她跟着惯性上下摇晃,撞到了罐顶,桓祺看着都疼。她的黑发在水中散开,桓祺想了想,把自己的长发扎成马尾。她咬着发圈,倚着窗户框保持平衡,余光注意到窗外的树丛有个黑影在动。桓祺停了下来,吐掉嘴里的东西,直勾勾盯着那里。

“……那什么玩意?”

『255号,你暴露了。』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妈的我就知道这身伪装不靠谱!』

桓祺从身边抄起步枪,这枪比她人都高,她想端平要颇费一番力气。趁这段时间,树丛里的敌人一个箭步从地上跃起,撕扯掉身上的枝叶向她这里狂奔。桓祺老远就听到她用悲愤的语气大喊:

“把我们的姐妹还回来!”

桓祺不为所动,把人影放到瞄具中央,正要扣动扳机,两枚穿甲燃烧弹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击中她的头颅,炸得桓祺倒飞出去。桓祺趴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硝烟散去,狡猾的敌人放慢脚步,并不进屋,谨慎地保持距离。

『死了?』

『你在做梦吗?』

255号被骂了也不敢还嘴,唯唯诺诺的,本来她就话少。她安静地在窗户底下等待着,突然间感到一阵心悸。某种奇怪的尖叫声划破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让她不能言语。

『不妙。她醒了。』

『闻到了火焰的味道。』

『现在怎么办?』

『主动进攻。』

『同意。』

『同意。』

脑海里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说话。从她身后走出两名同伴,她们皆身披草木,在树林里与植物融为一体,但在空旷的地方就显得突兀且扎眼。

255号举起一枚手榴弹,扯掉拉环,隔着窗户扔进了屋里。片刻后手雷爆炸,发出一声闷响。桓祺已经不能继续装死了,她以为这是枚普通的破片手雷,却没料到手雷里面装着白磷。她浑身都着起了火,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她被白烟呛得整个肺火辣辣的疼,稍微一呼吸就像巨龙一样喷出火焰。255闯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滑稽的场面,但是谁都没心情笑。桓祺还想反击,255将喷火器对准了她,火焰横跨数米将她吞没,随后就是桓祺撕心裂肺的惨叫。屋外同样传来悲鸣,是那棵树。255的同伴架起喷火器烤着它,烧退了想要抽打她的枝条。她在火焰中硬生生烧出一条道路来,小声念叨着:

“别怕,姐姐来救你了,等着姐姐。”

桓祺撞碎烧焦的墙壁逃了出去,255没有追击,屋里还在着火,但是255同样没管。火光映着培养罐里的液体,她注视着玻璃中自己被染成红色的倒影,另一名白发女孩来看她,注意到培养罐和那名昏迷的病人,不禁疑问:

“你在干什么?”

255装作没听到,等到她站在自己身边,255冷不丁扭过脸,凑上去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嘻笑着说:

“老五嘱咐过我,如果有机会,就用这个阴她一把。”

255晃晃手中的小瓶。她拔开瓶塞,摸到培养罐的投料口,将鲜红色的液体倒了进去。一边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她一边问:

“045,你联系上了246没有?”

“还没有。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

“但愿不是,再折几个姐妹进去,我们今年什么都别干了,光顾着营救都来不及。”

045面若冰霜,倒不是对她反感,实则045平常就是座冰山,对谁都一样。她叹声气。

“246可没有一个舍生忘死来救她的姐姐。”

“……也是。”

她们谈到的另一对,姐姐已经拎着喷火器杀进世界树的核心。在幽暗的腔室里被树枝洞穿胸口、被藤条紧紧束缚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妹妹。姐姐未加思索,继续喷射火焰,如先前一样,树枝遇到火焰自动散去,妹妹向前瘫倒,姐姐扔掉喷火器,在她倒地前抱住了她,失声痛哭。

“醒醒,180,我是179,醒醒啊,姐姐来救你了。我是姐姐啊,你看一眼姐姐。姐姐求你了……”

180仅剩微弱的一口气,她还活着,其实被火焰炙烤也罢,被刺穿胸口也罢,对魔族、对树精灵都算不上致命伤。但她胸腔漏风,动一动都困难,说话更难。

“姐姐……”

先不提这边的姐妹情深。桓祺体力不支、倒在树林里,浑身火焰尚未熄灭,还点燃了周围的草木,烧不死她,可是疼啊。她疼得受不了了,但是她姐姐自顾不暇,更救不了她。她只好凭借坚强的意志力,施放出冰冻术,在自己周围制造一圈冰冻光环。她身上的火焰暂时熄灭了,虽然治标不治本,白磷的燃点太低,被阳光一照就会重新燃烧起来。这种时候,桓祺却还在走神。

她想,原来树精灵的血也是红色的啊。从前她没有见过自己的血,现在见到了,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被熏得焦黑,黑红色的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流了满面,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疼啊。

火焰逐渐熄灭,哔剥声远去。有人踩在树枝上,咔咔的。桓祺睁开眼,视野被血污挡住了许多,但她看到的光辉依然是那么耀眼,宛若光明女神米迦勒降世临凡。米迦勒是红发,所以肯定不是她。淡金色的发丝在白光中飘扬,未曾染上一点灰烟。桓祺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说什么呢,她不知道。

谢穆尔安静地站在她身前,十指交叉贴在胸前,释放着治愈术和净化术。包容一切的光芒将火焰熄灭,也将灰尘带走,让桓祺的皮肤恢复白净,看不出一点伤疤。桓祺的视野变得清晰,她看到了谢穆尔,白衣白袍,桓祺在此之前从未像这时候一样喜欢甚至迷恋白色。桓祺思索着,我大概是投降了,本该生活在阴影里,却向光明妥协。

多年以后桓祺仍然记得这天。谢穆尔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与她本身的草木香味混在一起,被树林燃烧的浓烟掩盖,但桓祺仍然能闻出来。那天谢穆尔没有扎头发,瘦而纤细的谢穆尔只是看上去高,虽然站得笔直,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怎么可以这样单薄,桓祺想。

“你好些了吗?”

谢穆尔开口问,桓祺才发现自己周身几乎全恢复了。桓祺坐起来,视物有些摇晃,桓祺心里咯噔一下。

“眼睛瞎了一只……?”

桓祺向谢穆尔用眼神示意。谢穆尔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肯定的回答。桓祺不太乐意了,但是谢穆尔什么都不说,桓祺也没办法。

谢穆尔递给桓祺一小瓶口服营养液,桓祺顾不上眼睛了,解饿最重要。桓祺和谢穆尔对面坐在草地上,谢穆尔看着她将营养液一饮而尽的样子,眨了眨眼。桓祺是矮个子,也不怎么在意身高,只是被谢穆尔俯视的感觉有些奇妙,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有件礼物送给你。”桓祺注意到谢穆尔手中多了一柄黄宝石法杖,用两根麻绳缠着,做工粗糙,似乎是故意为之。又听谢穆尔说,“是用燃烧完的五氧化二磷制成的磷酸钙,不值钱,收下吧。”

于是桓祺笑纳了。话是这么说,桓祺并没有刻意表现出惊喜。她也没有对谢穆尔表示感谢,她们俩一直不需要虚言。

“起个名字。”谢穆尔对她提议。

桓祺端详着送给她的礼物,两根麻绳让她想起双蛇杖。

“黄芪。”

桓祺指指法杖,又指指自己。

“桓祺。”

谢穆尔低着头轻笑,身体一颤一颤……桓祺耐心等她笑够。

“桓是西方周桓国的桓,指的是天地间广阔四方。你懂周桓语吗?它是意音文字,和字母文字不一样……祺从神,意思是幸福。”

“谢穆尔。”

谢穆尔牵起桓祺的手,一笔一划在她手心写字。五个字母,Shin,Mem,Waw,Aleph,Lamedh,合起来便是Shemuel。

“谢穆尔?”

桓祺小声复述,声音低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谢穆尔却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响声,点点头。淡金的瀑布在桓祺眼前上下飞舞,发梢擦过桓祺,让她有些痒,但是并不讨厌。

桓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事实上桓祺也的确付诸了行动,一边用手指感受发丝流动,一边叫着她的名字:

“谢穆尔。Shin,Mem和Ayn组成的三母词根……Shama',『听见』,Shama't?”

(你听见了么?)

谢穆尔捏起一束头发,蹭了蹭她的耳朵。

“Shama'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