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你没事吧？”天行扶着羽坐起来。
脑海里一片混乱。新醒的旧忆无孔不入。
他头痛欲裂，环顾四周的场景，气息不定地问：“天……行？”
他心里还起着层层叠叠的浪，一道压过一道，似要把所有的空洞填满。旅行的见闻的海，重复上演的循环的记忆，无数个名为“梵羽”的影相叠，不同之处的空洞，已被决堤的情感填补。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成了另一个不是自己的全新的自己。他知道他是羽。他知道羽是谁。他不知道自己。
“……你没事吧？”
天行十分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一个羽开口。
“这里是——星世界？”另一个羽说。
“我们怎么过来的？”又一个羽问。
他感到脑海里众口一词，无数的他发出共同的声音。他知道他们都是自己了。
“我也不清楚。羽落水的时候，我下去拉你，蓝光一闪，我们就在这里了。”
羽想，和回到过去的星世界找到星灵一样。
混乱的线团被缓缓梳理整齐。冗杂的充实感慢慢退去，骨干逐渐变得清晰。
这次是新的开始。他第一次在一条时间里两次来到星世界。
“小白呢？”
他站起来，想找到促成这一切的小白问一下。但小白不见了。
蓝色的河与花海之间，只有他和天行两个人。
记忆变成一个清醒的整体。
羽记得哪次的星灵把这条河称作“忘川河”。那是她模仿克拉玛村的望穿河取的名字。
“安稳了这么多天，又开始神出鬼没了吗？”
他对这样的小白毫无办法。不过，当他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一阵冰凉后，他意识到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至少要找到星灵，把吊坠交给她。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璀璨的繁星，把重新恢复光彩、比星星还要澄净的吊坠戴到脖颈上，对天行说：“我们走吧。”
水中的倒影，不时划过几颗璀璨的流星，这让羽的心莫名一紧。他还记得男子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这片世界的人在经历什么残酷的事。
他和天行穿过位于虚实之间的辽阔花海，沐浴着浓沉又不真切的异香。夜色中，与星空融在一起的湖泊和远处的原野是那么迷人，星星丽丽的美景又是那么让人身心舒畅。不过羽不敢此时产生迷恋。
他们绕行过星栖的湖泊，在望不到尽头的原野上寻找星灵。在羽的带领下，他们朝着流星落下的方向前进。一路穿行在松软的草原里，羽感觉他的衣服也沾染了花草的香气。湖边的树藤建筑较他上次来时有了明显的不同。它们鲜绿的躯体也变得分外透明，散发着水晶一般明亮的光辉。虚浮的瑰丽引人入胜，看起来像水中的倒影，似梦易碎。
“这里，真的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呢。”处在薄暗生着微明的世界里，两人交谈起来。
“是啊。”羽回答。脸被星光照得惹上幽蓝的色彩，下半身淹没在时不时闪亮的墨色中。“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这里还给人另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羽不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几分感觉。这里和我以前来的时候相比，显然有地方不一样了。”
羽失意的时候曾把他的旅途告诉天行。这也是他接受天行和他一起寻找星灵的原因。
正说着，又有一道流星从距二人很近的夜空中划落，如一缕青烟坠入毫无波澜的湖水里。湖面整个地明亮了一下，显得更像一面镜子。流星的尾巴变作烟花绽放时的火星，在湖面上打了一时的水漂，后渐渐沉入湖底，不留痕迹。
这情景很像羽小时候从某个旅行者那里听到的童话故事。壮丽的画面却让他不由得萌生一股恐惧。
他知道这里的一部分理——星世界的人死去时会变作流星从天上落下，以最后的色彩将这方世界涂抹。
那些美妙的风景背后，隐藏着诱人死亡的巨大凶险。
那些安和的日常之下，藏匿着诱人失明的美妙罂粟。
生命就是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存在着的。无论做何选择，都得抱有坚定的觉悟。
羽忽然觉得他和吊坠心意相通了。
他讶异地握住吊坠，感受到玄妙的理、深邃的空，全在其中敛含。他心一动，想着要找到星灵，吊坠便浮出一团光包裹住他和天行。他每迈出一步，就像迈出了数十步的距离。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一度让他找不到方向，所幸有天行在旁指点，他才能准确地沿着最初的方向前进。
他们很快就穿过了又一座湖泊，沿着转向的溪流翻越起伏的坡地，向着遥远的目标前行。美丽的流星仿佛上天对人的赏赐，时不时落到下界，却忽视了凡人的肩膀所能承担的重量。那些没能落到湖泊中的流星，像是糖块沉入水中，深陷在草群里，耀眼地闪烁最后一次的光辉，然后慢慢消融。四周的野花呈波浪状霎时开放，亮闪闪的花心在夜里与繁霜的星空遥相辉映。
羽躲开这些凡人无法承受之轻。前进的速度因而大大受阻。
在翻过又一道小丘后，他们的前行忽然终止。
小丘下的原野上，一只全身黑漆漆的形体像羊一样的生物正悠哉悠哉地咀嚼着什么东西。它附近的区域见不到一丝光亮。没有一朵花的踪影，也没有一颗星的光辉。羽凭借他旅行中日渐增长的目力才勉强看到了它。
“那是什么？”
不曾想，天行也指着那给人压迫的生物问道。
“天行？你也能看见吗？”
天行点点头。
羽闻言心里升起一股困惑，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我大概知道。却是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羽把之前遇见的星世界男子的话简单向天行转述了一下。
“你担心它是黑色小兽？”
“因为它看起来和那人说的一模一样啊。”
“那我们绕过它，从这边走吧。”
“也好。”
二人决定绕开那只黑色生物，从它左边未被影响的区域过去。走上山丘的时候羽发现那片黑暗的区域是一条直线，只限黑色小兽走过的路径。忽然那只生物仿佛注意到他们，抬起头盯着二人。羽这时看清了它的脸，没有五官，只是一张平无勾痕的黑面，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自觉停下脚步，身体不再受大脑驱使。
只是与它简单地“对视”，羽便感到四周无限大的死气向他压过来，全身的血液都像要被凝滞，思绪在一瞬间静止，又被打乱。那黑色的死灵渐渐朝他逼近。心脏被不知名的朽恶托起，封闭在难以喘息的熔炉中。熔炉是透明的，任人观测。
近了。那黑色的恐怖近了。
它开始攀登小丘，它走过的地方都被黑暗吞去。不论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地上的花草。
羽感到某种不可抗力正慢慢吞噬着他与它之间的距离。
他可怕地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即将终止的未来。他想在新生的脑中寻些什么来应对，却无法涌起这个念头。
他的一切都不再继续了。只剩眼睁睁看着通往未来的时间被斩断。
小兽走到他身前，停下，将似是头的部位向他贴来。
这时，羽眼前的黑暗里亮起一片夺目的白光。
女孩用手轻轻在黑色小兽头上一拍，那小兽顿时被弹开，飞出好远，重重地栽在草地上。那片区域的星空开始往下流淌，与花朵冒出的点点微光汇在一起，捆在小兽身上，像一条条光的藤蔓，小兽很快就被蠕动的草地给吃掉。明亮的光点飘荡开，被腐朽的草野重获生机。
令人窒息的沉溺刹时烟消云散。
“好险，突然就在眼前了……”羽听到一阵低语。
他看到天行站在他身前，浑身浮动着白色的光辉，流露出至高的神性。不过白光很快就收敛，退去时的光痕给羽一种归巢的神鸟似的亲切感。
“天行？”
“刚才……那是什么？”
“刚才——没什么大不了的。羽就不要问啦。”
“喂，难道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吗？”
“以羽的性子，确实不会。不过，现在这片世界这么凶险，对羽来说，最重要的是早点找到星灵才对吧？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羽的。”
天行说的有道理。尽管羽内心还是非常疑虑，甚至觉得天行对他隐瞒了很重要的事，但也只能先放一放，等事情都解决了再说。可是，总觉得有点儿担心。
他们在吊坠的帮助下快速前进。
……
流星最多的地方。景色最美的地方。路上最危险的地方。
一处空间，可以有无数个称呼。
还未接近那片区域，路上遇到的落星和黑色小兽就多了起来。道路变得“泥泞”，有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像是在向下凹陷。羽显出疲态，不久后天行也是如此。他们前行的速度大打折扣。不过在这过程中羽使用吊坠的熟练程度也得到提高，反向起了一些弥补。
这时的视野里已经没有溪流了。羽不知道他来到了星世界哪个角落，这里的景色几乎一样，至少克拉玛山长大的他看不出多大区别。若没有天行的指点，他早就在此间迷失了。他越发深刻地感受到天行的变化。
赶了很久路，二人停下来歇息。他们服用几粒花心，恢复气力后正要继续，听见远处传来几道微不可闻的呼声。羽和天行对视一眼，决定改变路线朝那里过去。
那是在一座小丘背面。
羽和天行站在小丘上，看到了惊险的一幕。
几名蓝色的住民正和黑色的小兽战斗。就像克拉玛村时常进行的围猎那样，他们将黑色小兽围困在中央，用手中冒着蓝光的武器攻击它。武器没有实体。围猎进行得如火如荼。黑色小兽虽处于劣态，但依旧不知疲倦地扑向猎杀它的住民。这样的战斗丘下有好几处，让羽感觉来到了动乱的中央。偶有住民不慎被黑色小兽扑上，或对上它的视线身体滞缓、被突然捕捉，便连惨叫都来不及，顷刻化作黑色的粉尘，在夜空下飘散。一颗流星下落，坠向这片世界某个灰暗的场所。
眼前，近处闪射着冰冷的蓝光，远处的星空和原野像生锈了的铁块，黑迹斑斑。
羽和天行看着这样的场面，一时无言。
星灵会不会也在其中呢？
羽这样想到，奋力在下方的战场里寻找星灵的身影。
在他全神贯注搜寻星灵踪迹的时候，一只黑色小兽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的小坡上爬上来，准备袭击他。
“当心——”
还好天行发现得及时，将羽往她这边拉了一把，两人因此力道从坡上滚了下去。黑色小兽不罢休，作势就要继续扑来，情急之下天行又一次使出了那种神秘力量，在羽的惊诧下挥手将黑色小兽击飞出去，重伤倒地后被草原吞没。这样的结果也发生在其他场所。
虽然黑色小兽很是古怪，但星世界的住民也在奋力反击，反杀了好几只这种降于毁灭的生物。
草原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肚皮，偶而蠕动几下，将来自星空或是来自黑暗的存在吞噬、消化，变作自身的力量，为这片世界绽放鲜花、增添色彩。
羽和天行作此界过客，穿梭在战场中央寻找星灵的足迹。
终于，在一处空旷无人、还没被战争造访的原野上，他们遇到了被一群黑色小兽追赶的熟悉身影。
是星灵！
羽远远地呼唤起来。
远方星空下的倩影听到呼声，改变方向朝这边跑来。羽见状忙迎过去，将天行一人留在原地。
随着彼此逐渐靠近，羽看清了那人确是星灵，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落了下去。然而下一刻，它就又被星灵身后那群黑色小兽给撞了上来。
这小兽的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些。
羽见了完全涌不起和它们正面对抗的念头，只想赶到星灵身边带她尽快逃离此处。终于，星灵就在眼前，他抓住了星灵的手，脚下一蹬，想借助吊坠和反冲的力飘浮起来。
但他的期许没有实现。
草地松软得如同沼泽，羽的双腿陷了下去。他低头，辨别出草地的黑暗与夜的黑暗还不一样。这里的黑暗更深，倾向那些小兽的黑色。
“当心！这里黑色小兽的数量太多了，对草野的影响很大！”
星灵来到了羽身边。羽把吊坠塞到星灵手里，星灵会意，手握吊坠纵身一跃，二人飘了起来。黑色的兽群下一刻就从二人站立的地方奔过。羽感到有一层雾似的东西从天空降下，星星变得黯淡，脚下的草地也失去了光泽。
星灵带着羽往天行那边过去。
“你没事吧？”前进的过程中，羽看向牵着他手的星灵。
星灵裙上的星辰在此时和夜空完美融为了一体，显得十分梦幻。
“我没事。羽呢？”
“我也没事。”
“那我就放心了。若是害羽受伤，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的。”
羽笑了笑：“我也是。不过，你怎么和天行说一样的话。”
“和天行一样？”星灵也笑了，“说起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呢？”
两人在天行面前缓缓下落。
“是小白帮我们过来的。”天行代羽回答了星灵的问题。
“虽然手段很粗暴就是了。”羽苦笑着补充道。
远去的兽群感受到二人落下，忽然又调转方向往这里冲来。
星灵神情严峻地半跪下去，将手掌放在草地上，一圈蓝色的波纹立刻蔓延开去。吊坠浮动起来，催出一阵阵无形的风，随波纹荡开。几十株蓝色的花朵无畏地出现在兽群前。兽群停下脚步，被吸引，又像无头苍蝇原地打转。慢慢地，它们接受现状，不再盯着二人，安静下来一口一口地吞食着花朵。
“趁现在快离开！那些花拖不了多久！”
星灵拉起两人的手，飞到空中，急匆匆离开此处。
“星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逃亡的路上，羽不忘问星灵。
星灵沉默着飞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想，是和你们那边的世界有关。”
“我们那边？”
“嗯。”星灵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变暗的星空。
“这片世界，已经快要死去了。”
话落，星空又黯淡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