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和天行一起来后山。路上的每一处风景他都看得烂熟。

他得到克拉玛村的许可,来到后山寻找星灵。既可以进神庙,也可以登古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行动的自由。可这自由,在事情已成定局的后来,还有用吗?

一个月来,无人能回答此疑问。因为未见终点便无法言之凿凿,可终点又是人永远等不来的东西。

他们再次来到山顶,途中还是没有发现一丝有关星灵的迹象。枯燥的重复早就使羽心力疲惫。抬起头,占据全部视线的望天古树将人挤作天柱旁若有若无的沙粒。

这次是最后的希望了。

羽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念头刚出现时,他脚下并没有走得多么蹒跚,而是和往常一样。他想,或许就是因此,才导致了现在的结局。为什么来时不再心慌意乱一些呢?如果表现得更落魄的话,是否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了?

——攀至树藤小路顶端,云雾在脚下翻滚。下界之上,深不见底的深渊恍如从下方窥视的眼。远处的地平线是哪里的世界?看起来那么近,又遥不可及,树藤与之相比,像纤弱的蚕丝一样不堪重负。

“果然,还是没有。”

“要回去吗?”

回去吧。

——本该这样说。可是——

“等一下!”

可是羽喊道。

哎?为什么……要喊出来呢?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魂不守舍地重复道:“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好。”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羽以为他又要被厌烦的阴暗吞没时,一点沁凉忽然流进了他干涸的心海。

他的眼睛紧盯着繁茂的树冠,硕大的绿色中,一点蓝色的光在闪烁。慢慢地,蓝光开始下降,像是飘落的雪花,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羽隐约看清了那团蓝色的东西是什么,在它之中,一圈白色的粉尘围着一只白色的小猫轻轻下落。

群群叶影随它一起拥向地面。

“那是……小白?”就连天行也注意到了眼前的景象,发出小小的惊诧声。

羽如受到疾风般迅速转身,朝树藤下方跑去。不平整的路面在此时反倒成了他加速的借力,让他得以追赶上树藤小路之外平缓下落的身影。没多久,小路的起点就在眼前,小白也将落到地面。羽生怕它接触到地面就会消失,于是从树藤上一跃而下,顺势抱住小白小小的身体,犹如扑向望天古树的神鸦。

他的左肩最先撞到地面,接着锁骨处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原来是蓝色的吊坠落在了他锁骨上。小白抬起眼睛,和羽大眼对小眼。

“星灵呢?”两三秒后,羽开口问它。

小白只是看着羽不说话,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羽站起身,直到天行也气喘吁吁地从古树上下来,小白才声不可闻地“咕噜”了一声。

羽想到方才把天行一个人丢在树上的举动,愧疚地向她表示歉意。

天行没有责怪他,而是指着他怀里的生物问:“小白?”

羽点点头。

“那,知道星灵的去向了吗?”

“它还没有说。”

羽低头,脸和小白离得很近。

“星灵呢?”

他又一次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忐忑。

小白在他掌间满不在意地抖了抖身子,纷纷扬扬的白色晶莹洒落,恍若早来的初雪,在错误的时节里融化。

“你知道星灵去哪儿了吗?”

见小白一直不开口,天行弯腰替羽问它。

小白的视线锁在天行身上。炯炯有神的青色眼睛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咕噜咕噜……”

片刻后,它发出很长一段的哼声。

羽听后,立刻往山下走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天行拉住羽的手。

“去山洞。”

“山洞?”天行跟了上来:“你是说哪个山洞?”

“归元——不。是之前我无意间遇到的山洞。小白说在那里,可以使用吊坠前往星世界。”

“我陪你一起去。”

羽听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直视着天行的双眼。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坚决,是他之前从未在天行身上感受过的。

“好吧。”他给出答复。

和朝阳有着同样光辉的红日没入远处的地平线。

……

“这里,好神奇。”

第一次进到山洞的天行表现出羽曾体会过的惊讶。

这种仿佛满天繁星成双成对闪烁在身旁的景象,他见过真正的,因此对眼前拙劣的模仿再生不出震颤的感觉。

有他人作伴,不觉时间流逝。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山洞尽头。可是,这里的洞壁光秃秃的,并没有羽想象中的黑漩涡存在。

羽将双手抵在洞壁上,神情如风中积聚的乌云,来回摸索。

“咦?为什么?怎么会没有呢?”

他脸色煞白,声音仿佛被什么驱赶着,带有急促的喘息。

“这不可能!”他几近喊出来。

“先别激动。用吊坠试试看。”天行轻轻把手搭在羽肩上,在一旁提醒他。

羽听后慌乱地取出小白带来的吊坠,贴到黑漩涡本应存在的洞壁上——

没有反应。

不只洞壁没有反应,就连吊坠本身也没有变化,失去了在星灵手中时光彩熠熠的感觉。

“小白,这是怎么回事?”

羽向小白求助,话语被颤音侵食。

小白跳到地面,用尖尖的爪子在洞壁上抓了几下。刺耳的摩擦声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在山洞里来回弹跳,最后跌出山洞外面。

小白垂下脑袋,无精打采地“咕噜”一声,以示无力。

清晰明了的时间一瞬间变得污浊粘稠。

羽感觉眼前的黑暗更浓了,整个人仿佛沉没在水底。出了山洞也是同样。不知是天色已暗还是他自身的缘故,他看一切都影晃晃的,像有无数个自我在分割开。他失魂落魄地跟在天行身后,等到愚婆婆唤他的名字,他才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山洞,回到了家。家里的夜色也被墨云深染。

小白呢?

他坐在桌前,声音沙哑地说出离开山洞后的第一句话。

房间里,只有愚婆婆坐在他对面,视线穿过摇曳的烛火,对他说:“天行带它去小乐那里了。你先坐这儿,好好把饭吃完。”

“我不想吃。”羽站起来。

“吃饱了才有力气行动。”

“奶奶,您这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他的语气无法掩盖厌倦。

“那就再听一遍。”

“可我实在不想吃。”

“你坐下。”

“我不要再做浪费时间的事了。”羽说。声音听起来非常憔悴。

“那换个说法。先正常生活,再去行动,如何?”

“和之前有区别吗?”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就算如此——”

“可我已经毫无办法了。”羽坐了下来,表情痛苦。

“坚持了这么多天,你终于也落得这一步了吗?”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羽抬起头,控诉着对命运的不满。

“你妹妹还没醒过来。”愚婆婆的声音比黑夜更沉稳,她说:“诅咒虽然驱逐了,但我还是要等。不光是我,你也要等。不光是你妹妹的事,星灵的事也要等。我们都要等。”

“等到什么时候?只是等着会发生改变吗?”

“等到你发生改变。”

“我不明白。”

“所以你要等。这不是你自己的事,世界上也不存在只属于某个人的事。没有什么是独立的。无法前进的话只管尽你所能去想办法好了。前提是要等着。等不是什么也不做。等本身就是一项行动。它让一切变明晰,让你们产生联系。等待将是你活在世上最长久的前行。”

“奶奶的意思是让我等下去,等到自己变清醒,等到事情出现转机?”

“因为现在的你什么也做不了。你需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去迎接那一刻的到来。所以,等下去吧,一边塑造你的灵体,一边等待。等你唤来那一刻,或是它呼唤你。只有这样,你的道路才会延伸。”

愚婆婆把饭菜往羽这边推了推:“好好把饭吃了吧。你是最后一个吃完的,记得把碗筷清洗一下。”

“什么嘛……”羽苦涩地低头:“到头来,还是要吃饭吗?”

他拿起筷子,试着夹了一口青菜。

唇齿与食物相触,他感受到青菜的切实存在。肠胃莫名被打开,他品尝到无法言喻的味道。

唔——

已经很久,没真正品尝过食物了。

他很快就吃完了饭,然后清洗,洗漱,回房,睡觉。

此后,羽便按愚婆婆所说等待着。一边在平静的生活中塑造自我,一边等待变化的出现——

等待那一道响彻内心的呼喊。

……

后山的神庙近日多了一位常客。

她总是一个人在晨光还未被白昼揭开泄露时赶至,又随着从山顶蔓延至山下的流阳匆匆离去。

她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行礼,念念有词地祷告着什么。

她想起以前观看一只离巢的幼鹰。山里人在封闭的山间一日三餐,幼鹰挥动翅膀从山巅一跃而下,迈向深渊的生存或是天空的死亡,只剩一道背影再也不见。

她想起亲切而炙热的话语如汹涌的海水般从少年口中奔泻而出,多年以前,那浪花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想起掉落的蜂巢把森林整片整片地染成蜂蜜黄时,夕阳下,他矫捷、瘦小的身子贴在她那犹如山涧枯泉的躯壳上,唤醒了她蜷缩在尘埃里的心。

……

在与他一同见识了如梦的奇妙后,她决心做点什么。

庭院里的尘埃随神鸦一同飞跃望天古树。太阳从神鸦留在天空上的痕迹之后出现。她知道今日的时间到了,她得下山去,与日常的洪流合在一起,好不使人起疑。

白衣的女孩沿着山路往山下走去,成为第一朵拥向群山的雪花。

白色的小猫跟在她身后。

当晚,克拉玛山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早早地来了。

……

羽没想到他居然等到了这个时候。

站在院子中的积雪里,抬起头,雪花便飘入眼中。眼睛得到来自天上的滋养,却一时难以适应,紧紧闭合。

“哥哥,进来吃饭了。”

厨房里传来小乐亲切的呼声。从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在村落上空飘荡。饭香又一次在某个静谧的黄昏于山中四溢,仿佛游在水里的鱼。

不久便到归元节了。

羽急躁的心得到时间的沉淀,曾经的渴望在心灵深处生根发芽,于时间背面等候着终将到来的呐喊。

或许是时机到了,羽决定出发了。

又一次出发。

他提着灯,走出家门。火光把黑暗中的白雪照亮,飘飘洒洒的晶莹像是肩上白羽在栖息。

“嘎吱——嘎吱——”

一轻一重两道踏雪声交错着在雪地里响起。

“为什么要跟来呢?”

羽口中呼出的白气,冲出灯光向四周黑暗下的积雪扩散。

“因为,羽一个人,要是再迷路了怎么办?”

天行喘着气,提灯跟在羽身后。

“众人睡去的夜晚,可是很危险的。”

“可我们不已经熟悉了吗?熟悉的都是安全的。”

“这不是你的想法。”

“嗯。这是大家的想法。”

“我想听听天行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陪我做这样的事呢?”

“我说过了。我担心羽会又一次迷路。”

“可我已经熟悉了。”

“熟悉的不一定安全呀。”

“这就是天行的想法吗?”

“……嗯。”

“谢谢。”

雪地上,两串脚印在寒夜里不停延伸,开拓的又被新来的雪淹没。后来者也便失去了对这条路的信息。

黑暗中,两点火光在望穿河前停下。借着水面与雪的倒映,羽看到他眼中蓝色的影。

“我一定要找到你。”

大山低吟的呼声里,他像听了一场祭祀的哀乐,心中无比肃穆。他取出吊坠,握在手里。

吊坠在天空和水面间来回摇晃,惊醒了梦中的山石。

他们沿着望穿河,向后山只有吊坠才能开启的山洞走去。小白趴在羽肩上,尖尖的双耳一松一收,留意着山林的讯息。

“羽。能让我看一下吊坠吗?”天行忽然在身后说。

羽停下来,好奇地把吊坠递给天行。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吗?”

“算是吧。不过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天行接过吊坠,慢慢在河边蹲下。她一手握着银线,一手将吊坠沉入水里。

“这是做什么?”

这些天,天行从古籍上了解到了一些望穿河的隐秘。

羽肩上的小白许久未闻地“咕噜”了一声,而后轻轻一跃,跳到天行的手臂上。

“小白?”

两人同时发出疑问。

下一刻,小白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羽担忧地望着它,生怕它会一不留神从天行手臂上掉下去,落到水里消失。

……为什么会消失?

记忆里的河流忽然和眼前的河流重叠。羽意识到了什么,感到惊骇。

“等——快住手!”

他刚喊出口,吊坠就极为轻巧地从天行手里滑了出去,落入水中。

小白未收回的前爪还停留在原处,它转头看向羽。羽将提灯扔在地上,跃入水中。

在他落水后,小白悠悠踱步到天行肩上,冲神色复杂的天行叫了叫。

“我知道。”

天行听懂了小白的声音,给出这么一个回答。

她看向水面,又望向雪夜的神庙,眼中充满哀伤。

……

视线全被蓝色占据。同时有什么在脑海里翻起巨浪。

浪潮卷去落花,冲击河岸,记忆的碎片在其中闪烁着,被不可抗的力量冲散,又在泥牛入海的岁月下,被蓝色的星召唤凝聚。

水下的世界与旅行的记忆一齐压迫着羽的眼,他只能透过缝隙模糊地瞥见水里的吊坠,于是费力地伸出手,抓住了它,身体却也因此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一点一点地下沉。

在他身边,无数的星死去。

“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他的意识逐渐归于虚无,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wànɡ……chuān……?”

隐约间,上方传来穿破水面的声响。接着,一只手碰到了他,抓住孩童般的他的胳膊,把他望上拉。

“羽……”

一片耀眼的蓝光中,羽咳出口腔里怪异的水。

“羽?羽——”

有谁在呼唤他。

“羽——羽!”

是……谁?他慢慢睁开眼睛。

“羽!你怎么样?”

天行拍了拍他的脸,羽恢复了清醒。

绮丽的世界映入他眼中。

浮躺在墨绿的草野上,天行身后,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海在盛放。

这里是……星世界?

不可思议的场景,不可思议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冲撞、交缠,难解难分,像命运的莫比乌斯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