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前,天行一个人回来了。

小乐在耳房里练习草药的调配,羽在院子里打扫雨时从枝头脱落的金色梧桐叶。叶子沾了水,他把叶子扫到正对大门的影壁前。他觉得不打扫任由落叶堆积也挺好的,脚踩上去就像踩在水面上,可以感受到一串柔软的震动。但有客人来访的话会显得缺乏礼数。在这与世隔绝、日日如常的克拉玛山,邻里之间的交际无疑是相当重要的。

羽握着竹扫帚叹了口气,按捺住想在落黄铺满的地面上光着脚跑一遭的冲动,以防小时候的他冲过来夺取身体。

正天人交战着,空气里传来一道敲门声。

有客人来了?他把扫帚抵在影壁上,丟下打扫了一半的院子,前去开门。

“吱呀——”

入目,是一位戴着一顶浅黄色斗笠、穿一件棕色蓑衣,看不见面容的女性。她右臂挎着竹篮,左臂从蓑衣下伸出,去拿头上的斗笠。羽看她的姿态非常眼熟,斗笠拿掉后才知道是天行。羽接过竹篮,天行把斗笠和蓑衣脱下挂在墙上,几滴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溅到羽身上。

“奶奶去神庙了?”

“嗯。子瑜小叔送她去的。”

天行注意到还没有打扫完的院落,从过道里拿起另一把扫帚和羽一起打扫。

“奶奶今晚不回来了吗?”

打扫时,羽问天行。

“不回来了。”

“真的?”羽的语气里莫名带有一丝欣喜。

“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羽今晚有什么事吗?”

“哈——没有,没有啦。是错觉。”

“真的?”

“难道还能是假的吗?”

“你又这样了。”

天行不再理他,一个人默默地清扫落叶。

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拿着扫帚,将落叶聚到一处再装进竹编的畚箕里,留待干燥后烧火用。

院子打扫完后,天行去教小乐药理,羽闲来无事,一个人到街上瞧瞧。

归元节一过,意味着克拉玛山连绵不断的雨雪天就要来了。冰雪未至严寒先行的冷风使得本就与世隔绝的克拉玛山更加寂寥。宽敞的石板道上,稀稀疏疏地见不到几个人。有人在街上乘着牛车,从山里运来过寒的粮食,多是一些腊肉、干果等储藏耐久的东西。羽和路上遇见的人打着招呼,一直走到村西头。这时人多了起来。人群在前方自发聚集。羽赶过去打听情况。

“是羽啊——”人群中心的老人向羽吆喝。

“四爷爷,怎么了?”

“你别说,这事儿啊,还真是稀奇!”

“什么?”

“我刚一扭头的时间,车上的跳猫子就没了。”

“没了?是自己跑了吗?”

“不会。绳子拴得牢牢的呢!换牛才能拉断!而且它绳子也好好的。”

羽看了下拴在车上的绳子,手腕大小的套环完好无缺,看上去野兔就像被人吹了一口热气的雪花,凭空消失了。仔细想想还真有点诡异。难怪大家会聚在这里。

羽又绕着牛车仔细观察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的痕迹。一切如常的表象下,似乎滋生出了某些不寻常的东西。会是什么?羽试着像改良药草技艺时的天行一样蹙眉思考。在此空当,他意外瞥见一团奇怪的影子,从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羽集中精神,去寻找它,却遗憾未果。街上的景象无论怎么看,都太过平常了,难以发现异常的存在。羽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这时,杨子瑜从村外走了过来。看样子,他刚巡完山。

“子瑜小叔。”

“羽。怎么了?又这么多人聚到一起?”

羽把事情告诉杨子瑜。杨子瑜听后,脸色慢慢和此时阴沉的天色耦同。他沉思着,羽感到周遭原有的喧闹慢慢消失,就连街道两旁落叶的速度也变得滞缓,仿佛线虫的脚在泥水里蹒跚。

“大家先回去吧。”良久,杨子瑜开口说:“这件事我会告知村长,请他组织人手好好调查一下。没事的话,大家就先散了吧。”

杨子瑜说罢,静寂的街道上又浮起了谈话声。羽看了看在场的众人,既然子瑜小叔已经接手这件事,那他也没有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了。夕阳下,他往回走。剩下的人见了,没过一会儿也纷纷散去。

羽到家之后,天行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和小乐探讨着药理等他回来。

“洗漱一下准备吃饭吧。”天行对走进厨房的他说。

“我知道了。”

羽去角落用清水洗漱完毕,来到桌前,三人一起共用晚餐。饭菜和往常一样简朴——一盘清淡可口的野菜,一小锅甜味恰当的玉米粥。宁静和谐的夜里,从窗外隐约传来几声犬吠,还有车轮在街道上滚动的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羽最喜欢听屋外这样的声响。这让他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温暖的小空间里,与外界产生着微妙的联系,既体味到远方的寒冷,又因暖不觉,世界温和地向他开敞,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吃罢饭,他和天行清洗完碗筷,锁上大门,各自回房睡觉。这时这种感觉还萦绕在他心头。他渐渐对外面的声音听到入迷,恍惚间,仿佛夜晚的世界只剩他和院墙外缥缈的声音存在,声音的主人千变万化,以一副慈蔼的态度行于世道。他沉入了梦的乡野。

梦不算长,却很丰盛。至于梦里做了什么,他自然是不清楚,只是醒来后神清气爽的。唯独这点给他一种在羊群里瞥见一头黑山羊般异样的深刻。刚到下午,愚婆婆就回来了。羽好奇奶奶做了什么,愚婆婆不言,只让他把性子收敛一点,说现在的情况非比寻常,不能再由着他我行我素地乱来了。羽乖乖地点头答应。

这样一连又过了好些天,愚婆婆和天行总是时不时地出门,家里常常只剩下他和小乐两个人。羽越发迷惑,感到被扔进一团大雾里,从眉毛到脚掌,到处都是糊糊涂涂的。某天夜里,天行和愚婆婆留宿在后山不回来了,他等妹妹睡着后,一个人搬着藤椅来到院子里仰望星星。

他从夜空中稀疏的星辰排布里感到一阵不容忽视的寒冷。它们像蓝色的水滴一样黏附在夜色的窗纸上,一闪一闪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和无边的黑色幕布一对比,显得势单力薄。羽凝望着它们,渐渐地感同身受,下意识蜷缩在藤椅上。在玄寂同黑暗靠拢之际,他慢慢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一地冷清在空荡的院落里无声流淌。

羽看见了一位少女和一只小猫。她们如风中飘舞的水仙花一般轻盈地朝他过来。蓝色的光芒浮动在身侧,羽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纯净。仿佛一位见到神灵的信徒,来到无瑕的信仰的世界。

羽又一次来到时间的车站。

同时,沉睡的记忆苏醒过来。

……

这是一座港口。

站在栈桥上凭目远眺,羽感觉视线能够到达的地方比以前更远了。借着海上皎洁的月光,他甚至能看清海面下的水中世界。当无边的瀚海遇上简洁的清透,跃出海面见到大海全貌的鱼,一时间幻想到飞鸟的浪漫。

星灵双膝合拢坐在沙滩上。沙滩上有很多星星。海里的星星。和羽在天上见到的那些不同,它们看起来十分剔透,坚毅地闪烁着蓝色的微光。海浪轻柔地、一浪接一浪地涌来,星星被吞没、又吐出,被海洋打磨得更加绮丽。脚印变作藏匿珍珠的贝壳安放在沙粒间。双脚也被海浪攀上,没到脚踝处,随后又在几息内退下,海浪又一次涌来。

羽在星灵身边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羽摇了摇头。

“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羽低下目光。

“是吗……”星灵见状,不再多言。

不懂气氛的海水继续涨落,似是有人在耳边绵言细语般的海浪声,慢慢地主动去填补两人之间的空隙。

这时天空下起了雨。

晴朗的星月夜下,蓝色的雨滴不知从何而来,缓缓飘落的身姿比初冬的细雪还要迟钝,又作雨鸦般小鸟依人。

羽抬头。

星灵微闭双眼,十指相扣,胸前的吊坠在银线的牵引下飞离一指高,蓝色的光芒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飞舞的长发像波浪般柔顺。

是这样一幅美景招来了雨。

在这处未知时空的港口,羽的心受到触动。

满天飞舞的蓝色雨滴,沙滩上亮晶晶的洁莹海星,海浪柔软的交触……这些无一不在鼓舞着他,驱使他去做一些该他去做的事。心脏以晨间鸟鸣一样的频率跳动。羽看到星灵睁开眼,随后一朵令这时的景色从他的历史中抽选出来、熠熠生辉的笑容在她面颊上绽开。

“我会支持羽的。”

平静的话语。

羽知道,这一刻的心与大世界的共鸣,会在他的生命中永存。

回去的列车上,重拾信心的羽看着无垠的宇宙空间,忽然想如果从这里去看夜间的克拉玛山,那灯火晃晃的街道,一定就像大海中一线细窄的海浪吧。

……

黎明之际,羽在望穿河边遇见了天行。天行看到他后一脸错愕:“羽?你来后山做什么?”

“……随便转转。”

“真的?”

“天行你不是在神庙吗?怎么到这儿来了?”羽试着转移话题。

“我正要回家去呀。”

“那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

“不过我得先到药谷去看看。”

“我陪你一起。”

他们一起朝药谷走去。

然而,羽刚向前迈出一步,一束意外的视线就与他对上了。

羽顺着感觉望过去。

那是——

一只白色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