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日。

归元节。克拉玛山的传统节日。

这一天,克拉玛山的人们会携带自制的纸灯笼,来到后山的望穿河边进行祭祀活动。每盏灯笼的灯罩上都写下了祈福的话语,有的是为自己,更多的则是祈求神明保佑千年前那场战争中死去的先人。

这是克拉玛山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

清晨,山里的水气还有些重,嫩绿的树叶上,水滴顺着有序可循的叶脉的凹陷,汇聚到叶尖处,娇小的叶子承受不了这般重量,向下弯曲,水滴只在叶尖悬停了几息后,理所应当地落了下去。

“叮咚——”

一滴露水落进干净的水洼里,发出清趣的声响,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一只小巧的鞋子在波纹还未抵达尽头时踏在水洼上,将更多的积水溅向四周干下来没多久的地面。鞋子的主人对此毫不知情,急匆匆地向前跑去。

“噔噔噔噔——”

后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其他的孩子不甘落后,铆足劲追了上来。眼看着距离越来越短,领先的短发男孩心生一计,决定放弃大路,在前面不远的拐弯处那里,借着林木的遮挡,悄无声息地转到小路上去。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待所有的孩子都经过后,地上的水洼又恢复了平静。

……

山间的小路,一部分经大人清理后,少了杂草和荆棘,但那些天然的山路仍旧荆棘密布、崎岖坎坷,仿佛还在等待故事里的旅者披荆斩棘,经此走向山巅。

短发男孩因地势一路蹦跳着,在山路间奋力穿行。

他身边的景色在不断变换——树木化作模糊的景象流向后方,空气流动产生的风从耳边擦过,呼呼的声音钻进耳孔,让人略感不适。一条曲折的清河沿着树影下起伏的河道往山外流去,流水声也时不时在耳边出现。

这些是属于大山的歌声。

当他在大山的歌声里从河流中央一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踏过时,不小心滑了个趔趄,还好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他反应迅速,上身立刻前倾,待重心从脚跟移回脚尖后,重新在湿滑的石面上站定。

“呼——”

他长出一口气。

“吓我一跳……”

跨过阻拦在前进路上的河流,他进入很少有人来的后山区域。

“哗哗——”

异常急促的流水声传来,他往西看去。

只见几十米宽的流水携磅礴气势滚滚而来,冲刷着两岸的河堤,一路高歌,开辟道路向东行进。明知要流逝,还这般急着往前,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他想。

大河唤作“望穿”,名字的来由相当久远。

据传,古有一女子,因思念离乡远行的兄长,终日凭山而望,向神明祈祷。她流下的眼泪最终打动了神明,真情汇聚成河,在生机绝灭的战争中维持了这座山脉的生机。后世的人们为了纪念她,便将此河命名为“望穿”。

短发男孩站在水流湍急的望穿河前,视线扫过,忽然在北面不远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洞前还立着一块石碑。他缓步来到石碑前。

“这是——什么?”他疑惑道,“文字吗?”

第一眼看应该是对称结构的文字符号,可右边的部分偏偏在每一画的收尾处都扬起了一笔。这些刻在石碑上的符号,大概是类似于碑文之类的东西,一般用来警示闯入者,或是介绍关于山洞的情况。

“这些字看起来很像小动物呢……”

他眼睛亮闪闪的,被这座山洞勾起了兴趣。

“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有个山洞呢?”

他走了进去。

……

另一边,后知后觉的其他孩子玩了很久后终于意识到短发男孩不见了,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林间的大路上来回奔走。

“去哪儿了呢?”他们站在短发男孩拐入的小路前,看着被灌木丛掩抑的幽深景色不知所措。

“只有这里有岔路,他一定是从这里走了。”“要不然,我们也进去看看?”

“不行。”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身穿白色衣裙、气质沉稳的女孩摇了摇头。她的脸在阴云的天空下看来很苍白,乌黑的双瞳细看下泛着点点亮光。她在孩子中颇有威信。

“为什么?”

“你们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今天?——啊!对了,今天是归元节!”

“出来前大人们就说过不要去后山的小路,万一有人失踪的话怎么办。”

“可羽说不定就进了小路。我们难道不管他了吗?”

“——我会去找他。你们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一个年龄看起来和女孩一样大的孩子说:“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行。这样会惊扰迷失在今日的先灵的。”女孩皱了皱眉,说:“我采药的时候常来后山,对这里很熟悉,还是我去找吧。如果天黑之前没有回来,你们再让大人过来好了。”

说罢,她迈开步子,走向小路深处遮掩的属于后山的区域。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

在身影逐渐从其他人眼里消失的时候,她低声自语。

……

“怎么回事!”

羽很焦急。

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黑漆漆的山洞里走了许久,可为什么还是没有走到尽头?而且山洞内壁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亮起了让人看后浑身发冷的点点蓝光,就像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水晶一样,只是触摸后便发现那里空无一物,明明有蓝色的光点闪烁,实际能感到的却只有山洞本身的触感。

羽隐约觉得他好像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恍若穿梭在蓝色的水域里。这里虚幻的景色给他的感觉如同一场清寂的梦。

“哗哗——”

眼里的世界忽然多出大量转动的黑色颗粒。

他好像在刚刚的瞬间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

“羽!羽!羽——”

似乎还有谁在叫他……

大脑像吃了野蘑菇一样发蒙,意识奔着昏迷去了。

他头一沉,昏倒在地上。

……

夕阳西下,黑夜悄然而至。

在后山的山顶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棵半径九米、高九十九米的望天古树,粗壮的宛如小路般的树藤盘在树身上,约两米粗,很结实,上面建有一座座三尺见方的小石庙。这是供奉千年前的战争中死去的先人,以及千年来在克拉玛山失踪的族人的安息之所。叶子落在小石庙上,如同落叶落入鸟巢,抚慰雨夜的孤寂亡灵。古树上还栖居着几百只神鸦,以往黄昏时分总是吖吖地叫着,今日却安静下来。这神的使者也在归元节选择了肃穆。

在神鸦观望的古树对面坐落有一座古老的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神像,克拉玛山的人称祂为“大梵天无上士”。神像位于神庙最深处的内殿里,这里有金镀的柱子,以及绘有许多幅壁画的彩漆墙壁。

此时神像前的蒲团上踞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妪,她身穿一件粗布衣,白发盘成髻,虔诚地向神像行祭祀礼。在老妪旁侧,一个七岁左右、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看着她做完祭拜,问:

“奶奶,距离上次祭拜还没过一个月呢,怎么今天又要来呀?”

“因为今天是归元节啊——”

“归元节?”小女孩歪起脑袋。

“传说这一天连接两个世界的大门会打开,那些离去的亲人会回到此世,默默地守护在大家身边。”

“那爸爸妈妈也会回来吗?”小女孩的眼里满溢着憧憬之情。

老妪没料到会被这样问,愣了一下笑着回答:“当然,他们也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小乐一定要试着去留意身边的事物哟!”

老妪浮起微笑的脸经神像前摆放的烛火的照射,岁月的皱纹在小女孩眼中显得清晰可见。这些沧桑的痕迹使她接下来说的话充满了不可置疑的信服力:

“不过连接两个世界的大门打开后,会有一股乱流在世间游走,不注意的话,我们也许会在两个世界间迷失,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所以,归元节这天,千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要和大家待在一起,保护好自己,才有机会见到想见的人。知道吗?”

“小乐知道啦!”

“好。”老妪在小女孩的搀扶下站起来,穿过隔间,走到外殿,推开门:“现在祭祀也完成了,奶奶这就陪你一起回家,等爸爸妈妈他们——”

话还未落,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间——外面突然吹来一阵狂风,从庙门处汹涌挤入。庙墙外用红绳悬挂着的铃铎不停摆动,叮呤作响。

“啪啦——”

在神庙被纷乱的落叶和铃声包围的同时,窗台上一支祭祀用的酒杯也被吹了下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古树上的乌鸦吖吖啼叫,张皇四窜,有一只还在老妪的注视下,从庙门处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飞向乌云密布的天边。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传来,刺目的闪电划过天空,似是要将世界给撕碎一样。角落里几株幼苗的嫩枝在风中剧烈地晃动,最后咔嚓断裂、风里乱舞一阵狠狠坠下。

“怎么突然变天了?”

老妪神情凝重地带着小女孩走出神庙,檐廊处悬挂着的铃铎正整齐划一地向着北方偏移,仿佛受到某种牵引。

“这是——”老妪望着北方的阴云,忽然想到什么,神经紧绷起来。

“莫不成……是诅咒出现了?”老妪脸色煞白地喃喃道:“居然,会在我们这一代……”

在她身后的内殿里,神像前祭祀用的烛火无风明灭、扭曲,随时会熄掉似地宣告着一件事——

外面,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