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如鳞片般细密排布的卷积云准时被夕阳染红。我手捧冷水给发烫的脸降温,通过盥洗室的玻璃镜品察未被图书馆透明幕墙遮挡住的风景。

西日将颓,皓月当空,预计一个多小时后,天空的颜色就会变换、黯淡了。

我用面巾纸擦去脸上的水珠和油分,走出盥洗室,心中盘算着归家的时间。不想,大厅西南角的书画展览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拄拐快步走上前去。

这些作品全部装裱成竖式卷轴,挂在专供展览的木栏上——两栏作品,一侧是国画,一侧是书法。国画有荷花,茂竹,山水;书法的五大字体,篆隶真行草,一应俱全。这些作品,都是出自靖扬本地的书画名家之手,虽不为贵也值得观赏。

全部浏览过一遍后,我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到三楼自习室。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只有我一人独自欣赏。

“还不错……”

这声寂语来自不远处,声音的主人位于木栏另一侧。从音色判断,这是个女生。

我悄悄地佝着身子,想从卷轴间的空隙打量她的相貌,但还是只能瞧见她的下半张脸——左手抚着下巴,身子略微前倾,细细地品鉴书画作品。

感觉是个清纯的纤弱女孩。

我在心中定下了结论,放弃了继续降低身体重心一睹她全貌的想法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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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弥染学姐作别后,我和妹妹易萱踏上归途。天色进一步暗了下来,仍然主导着天空色彩的橙光与不显著的点点星光相映成趣。

我仰头望着星空,默默许下心愿:希望到家前还没有天黑。

但总觉得这个愿望难以实现。我和妹妹一路进站买票,在无比拥挤的月台上排了三列车也没能上车,真是让习惯了上晚自习的中学生领略了下班高峰之残酷。

“哥……”

易萱摇晃着我的手臂,怯生生地说:“我饿了……”

将我们团团围在中间的,大都是上了岁数的成年人,这种带有撒娇性质的行为真令人不安。

“是啊,回去做饭应该来不及了。”

正当我思考对策的时候,易萱灵机一动,“要不,点外卖吧?”

这确实是当前最合理的对策了,我对此略作完善道:“等到上车了咱们再点,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轻轨列车驶来了。嘈杂的人群立刻蠢蠢欲动,人们都奋力的往玻璃围栏上挤。轻轨列车停下,车门和围栏一起打开,人群蜂拥而上。一番挣扎后,我和易萱安然抓住了悬挂在车廊中的吊环。

“哇,太难了……”

“是啊……”

看来我们都暗自庆幸能挤上这班车。总觉得车内核载人员已经超过了最大值,否则,车内冷气不会抵不过人体呼出二氧化碳产生的热量。我环顾着周遭,人人都一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的模样。无人例外——从车厢前端的我,到车厢末端的某位少女,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她实在令我惊奇。及腰的柔顺乌发如瀑布般自然垂下,一袭由缎带修饰的白色无袖布拉吉裙引人遐思,同肩上斜挎的典雅绿皮包相配别有一番韵味。她托腮的那支手时不时去擦拭脸上密集的汗珠,看起来就像是精致的洋娃娃在给自己做保养。她另一只手敲动着手机,因侧靠栏杆而倚斜的身姿相当优雅,瞳眸中闪烁着蓝宝石的耀光。

最特别的是,那幅面容给我一种熟悉之感——仿佛除了我和她,车厢内空无一人。我的思绪不断的被牵动、搅乱,直至回到那个傍晚。

我的名字是,钟蹇卿。

不知不觉间,我早已屏息凝神,和说这句话时如出一辙。

“哥,你看。”

身旁的易萱将她的手机塞入我手中,指着点餐软件上一道外卖菜肴说:“我想吃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随便……”

连我自己都觉得说出口的话语过于敷衍,易萱见状没有再商量,也没有再问究,收回手机付了钱。

“那个,易萱……”

轻轨列车到站停靠,我抬头查看,车厢末端的少女已然消失不见。随着某种莫名的情绪逐渐升温,我把对易萱的解释调了包:“我得下车办点事,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易萱一脸惘然,但还是点头许可。

“哦……早点回来就是。”

我即刻转身,穿过人群,抢在轻轨列车开动几秒钟前下了车。我之所以能在没有充分证据理由的支撑下果断地做出此等荒谬行为,多半是因为大脑分泌了过多的兴奋物质是我摆脱了缜密理智的支配。我一面尽量快速地移动查寻,一面想着:哪怕出错,我也得试上一试。

那抹鲜亮的白色身影好像跟我玩起了捉迷藏,在偌大的轻轨车站里寻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样一来,我只能对她的行走路线进行预测——这个车站两个出口,一个通往旁边的万达广场,另一个直至滨海步行街。

她会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靖扬?她会不会是下午在图书馆赏画的人?为什么她和那张照片上的女孩那么像?为什么她、照片上的女孩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能重叠在一起?只有找到她,这些问题才有答案……

太疯狂了。我不禁咂舌,感慨着自己毫无理由,还极可能徒劳无功的愚蠢行为。

现在必须选一个出口赶过去,要么守株待兔,要么夜追韩信。最后,我选择了去步行街的出口——希望能在海边碰碰运气。我拄着拐杖,拨开人群一路小跑,拐杖碰地发出的声响与我渐趋加速的心跳很是合拍。为避免左脚再度受伤,我又适度放慢了节奏。

要是能找到她的话,我一定……

可直至我跑到海滨路出口的阶梯下,仍没有发现她的身影;等我乘电动扶梯到达出口外时,其踪迹亦无处可觅。这条步行街南北朝向,东面一列房屋遮挡了不远处的大海,随着暮色悄无声息的降临,日光穿过左右两排法国梧桐而产生的斑驳参差的树影间的空亮正一毫一厘地消失。步行街上的人流量更大,嘈杂的声音和夺目的霓虹招牌更加大了我寻找她的难度。我在轻轨车站出入口附近一圈圈地徘徊着,最终背靠这突出地面的口部建筑勉强站立,不愿离去。

难道真的不行吗?

我扯了扯嘴角,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上一定是某种苦涩的怪笑。

“所以说啊,我不是让你不要告诉他吗……”

天籁般的嗓音近在咫尺,尽管与晚风拂梢声、食店吆喝声、汽车引擎声及各种喧闹声掺杂在一起,我的双耳却依然能清晰地分辨。

处在我右前方的少女迈着轻巧如华尔兹的步伐前行,左手环抱腰间,右手持着手机正与人通话。黑如鸦翅的长发覆盖着纯白丝裙,在微风中摇曳身姿,强烈的黑白色差对比会因长发规律地跃动暂时减弱。

这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又一次重合了。

我回过神来想要追赶,抬起右脚不慎踢倒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大概他刚从轻轨出站口跑出。其嚎啕大哭声引来了他母亲的责骂:“这孩子,怎么走路不小心嘛!”我急忙蹲下扶起小男孩,向他的母亲致歉。

那背影渐行渐远,眼看就要消失在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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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双手背在腰后,在沙滩上跳着踢踏舞似的步履,故意让细沙跑入凉鞋,并朝着海岸延伸的未知处前行。迎面而来的海风拂起她的发梢,使沁人心脾的芳香同海腥味一起钻入你的鼻尖。

你把控着合适的行进速度,始终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恰似司机跟车那般谨慎。不知像这样走了多久,倏然,她停下了脚步。

“钟蹇卿。”

你也停下了脚步。她回身觑了你一眼,然后指着大海。

“你喜欢海吗?”

夕阳已沉入海底,海浪的模样因光线暗淡看不真切,只是起伏的潮汐声和拍打远处礁石的浪涛声与日落前差别无几。

“还好吧……”

你抛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但你也清楚,自己为何会在受挫后跑来海边,而不是别的地方。她浅笑着,说出一句类似箴言的话——

“这个世界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这是什么?谜语?”

“不是。”她闭眼甩头,“出自我喜欢的一部小说,沈从文的。你可以看看。”

“我看过《边城》。”

“对十四岁的学生来说,很不错啦!”

她很随意地拍了拍你的左肩,你十分抗拒地缩回身子,想要躲过这温软触感。这期间,你们再次对视,那如琥珀般剔透的蓝色瞳仁深处,刚达到熔点的晶体流转着,倒映出你的样貌以及不知何方的万家灯火。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倚老卖老啊,你比我大吗?”

你希望能以这句质问,淡化当前难以名状的氛围。

“不。”

她双手合拢,覆盖住口鼻,说:“我和你同岁。”

十四岁的实际年龄与她的穿搭、谈吐并不相称,你甚至怀疑她有些早熟。她阖上双眼,舒展开双臂,面朝着大海,这兆示使得海风肆意地呼啸起来。你也跟随她,闭上眼去体味海风划过耳畔的声音。

她极力呐喊——

“大海使人心情舒畅!

“大海让人抛却烦恼!”

良久,她对你说:“试一试?”

“什么?”

“喊呗。”

是想我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压力吗?好羞耻啊……你心想——不过,要是能以这种方式涤荡心灵,也不错,像翠翠和爷爷,天保和傩送那样。

你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深吸一口气,让其塞满胸膛。

“喂——”

栖息在水面上的海鸥被喊声惊飞,发出“噗嗒噗嗒”的展翅声。

“如何,不错吧?”

“嗯……”

“那回去吧,我的伞还放在那边呢。”

她自顾自地牵上你的手,面朝你倒退了几步,继而换作握住手腕,转身带你原路返回。

“那个,我知道怎么走……”

你自以为说出了这句话,又不自信她是否听清。

为了永远定格这一场景及完全平复悲伤,你设想,自己是否能同她一起溺入海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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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进一处窄巷。

沥青路上的厨余油污白天被太阳炙烤,此时已臭气熏天;路旁的廉价旅店内,几个油腻的中年男性在饮酒作欢;早餐店老板把小方桌摆到门外,用餐的人要么点一碗面条,要么就稀饭下包子。

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在巷子里回响,竹制蒸笼上烟气氤氲,在昏黄灯光的作用下添了几分夜晚的气息。我在食店外停留了一会儿,打定主意,强忍饥饿,打算穿出小巷前往海滨。之前看她行进的方向,大概是前往海滨路的……如果估算没错,我走这条巷子就能超近路赶上她。

距光源越来越近。这条小巷汇入的是双向六车道的海滨路。

我于岔道口驻足,高强度呼吸带来的不适感迫使我弯腰喘气。我用手臂抹掉汗珠,街上汽车川流不息地从前方驶过,刮来的热浪几乎要把这副本就发热过载的躯体吞噬。

这条路是靖扬市区重要的南北向交通线,往北走是市政府、靖扬国际机场,朝南则通往滨海商业街、高铁站及恙山上的别墅群。我位于路的西侧,东侧便是无垠大海。

我紧绷神经,对周围——尤其是南面——戒备着,静等她出现。

追上她之后,我要干什么呢?万一认错了怎么办?如果她不承认该怎样?真是她的话,我又该如何装作偶遇,适情叙旧?

我和她之间,会隔上一道可悲的、“故乡式”的厚障壁吗?那么,谁是迅哥,谁是闰土呢?

陈年的浮渣在心里搅动,乱麻一样的思绪再难理清。

终于,她伴随着皎月的银辉,现身于海滨路的彼侧。从那上下摆动的右手来看,她多半是在招车。

街上没有什么车。必要的安全确认后,我握紧了肘拐,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背后的怪力把我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不到一秒,一辆轿车飞驰而过,令我后怕。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抓着我胳臂的,是弥染学姐。

恍惚之后,我看马路对侧——她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