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东海海滨的靖扬市图书馆虽是近年所建,但和靖扬大学的图书馆一样,都是由已故香港大亨邵逸夫先生捐款修筑的。从远处看去,海滨图书馆活像一只由玻璃幕墙包裹起来的巨蛋,比90年代修建的靖大逸夫楼高大气派了不少。此时,随着轻轨列车即将靠站,这枚巨蛋跃入我和妹妹易萱的视野。

现在,大致是下午三点半。

“‘海滨图书馆’到了。车门打开前,请不要触碰车门……”

整列轻轨停车,播报铃声响起,左侧所有列车门齐刷刷地打开。我用拐杖起身,带着妹妹涌入人群,准备鱼贯而出,这会妹妹小心地拽住了我的袖口。

“哥,那个……”袖口又被易萱以更重的力道握着,“我去没关系吧。”

“嗯?昨天不是你说想让她给你补习数学吗?”

我和易萱走出列车门,可她双手抓住书包肩带,还是有些踌躇不前。

“可,可你想啊……弥染姐约的不是你吗?”

“所以?我不已经跟她说了你要来吗?”

“我去不,不是碍事吗……”

她杵在原地,抿着嘴唇。只能说,这孩子想象力好丰富,照她这么想,我和学姐的学习交流会莫非成了约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学姐她更不是这种人,她应该‘好为人师’吧。”

“哥,你望文生义了吧,这是个褒义词吗?”

“少啰嗦,我故意的!”

总觉得我身为文科尖子的自尊被这嘲问刺伤了呀,哼!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夸那个毒舌妇。看到我的反应,易萱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还眨眼敲头来卖乖——话说,上一个做这套动作的人已经身首异地了吧,芙兰达小姐。

“那咱们走吧。”

易萱拉着我,丝毫不顾及我拄着拐杖的事实,大步流星地朝站外的图书馆走去。我们一路下自动扶梯,穿过马路,来到图书馆门前。易萱见到面前宏大的图书馆,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好大!哥,这得有几层啊?”

“地上有五层,地下还有一层呢。”

说起来,以前都是我独自来图书馆看书,这倒是第一次带妹妹易萱来这里。除了隔几个月回一趟老家之外,她基本只在以学校和家距离作直径的范围内活动,轻轨列车也不敢一个人坐。

我和易萱拾阶而上。正值周末,许多和我同龄的学生会出入图书馆,大门入口处甚至排起了队。等排到我俩时,我拿出身份证贴在扫描机器上,入口处的护栏随之打开。

“欸,哥,弥染学姐在哪儿等我们啊?”

“在三楼。”

三楼除了我和学姐初次见面的社会科学阅览室,还有一块专供办公人士和学生使用的自习区域。

很快,我们乘电梯来到了三楼。

“你好啊,弥染姐姐!”

我们刚刷好图书借阅证进入自习区,眼尖的易萱很快发现了处在靠近玻璃窗附近的学姐,大老远地招手并呼喊。听闻到声音,学姐很快注意到了我们,以点头加微笑回应。

十几米的距离其实并不远,但为了保持安静,我把握好力度使拐杖轻柔地触地同时还能有效地支撑身体前进。易萱早已率先跑到学姐身边,两人相互寒暄问候,与情投意合的亲姐妹毫无二致……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先前好像并没有见过几次面吧……

学姐挑选位置估计颇耗了一番心思:座椅是两尊布质沙发,靠窗的同时却不被下午的毒辣阳光直射,且可以欣赏窗外海滨沙滩、蓝天白云等美景。不过,学姐今天异乎以往的装扮更令人在意——浅色的圆领衬衫搭配上深蓝色的牛仔长裤,红色宽丝带将泛着紫光的秀发分扎成两束垂于胸前,随着距离的拉近,她脸上化的细心淡妆也被我悉数察觉。她整个人显得素雅、清爽。

“哥。”紧抓着学姐双手的易萱回头看我,“弥染姐今天打扮得超好看,是吧?”

“啊?”

我下意识地做出质问一般的过激反应,为什么这种问题要来问我啊?我竭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再次看向学姐,吞了下口水,竟觉得喉结跳得和心脏一样快。

“……的确是。”

我别扭地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表示承认。

“哎呀,谢谢夸奖……易萱,你这太难为你哥哥了。”

道谢之后还不忘嘲弄我,早知如此我何必夸你?我径直走到空着的沙发处坐下,让易萱打开书包把我的习题集递给我。

“那就先辅导易萱吧。” 学姐对我说完,又看向易萱,“你有什么问题呢?”

“主要是想提升下吧……嗯……我经常粗心犯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还有就是像最后一道选择题、填空题,以及二次函数这些。”

“嗯,你把做过的题给我看吧。”

学姐看着易萱做过的错题,用红笔在题干上圈画,接着又拿出草稿纸进行演算,和我辅导易萱数学那力不从心的样子相比,专业太多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屏蔽了她们的对话,向着三角函数和数列发起进攻。

“对了,差点忘了……”

给学姐讲完某道题后,学姐忽然暗自惊呼,然后从她携带的编织袋里拿出三杯果茶。易萱见到这饮料兴奋的不得了,直问“这是那家店的吗”,学姐频频点头。看来大多数女孩子对这些奶茶、果茶之类的饮料都很有研究啊……

学姐跟易萱分了其中的两杯后,伸手将剩下的一杯递给了我。

“做数学题可要记得时刻补充水分。”

“谢谢学姐。”

我双手接过饮料,并没有预想之中的冰凉触感。

“放心吧,知道你肠胃不太好,这是常温的。”学姐理了下额前的发丝,笑道。

见学姐和易萱都开始享用,我也插好吸管轻啜了一口。醇厚的乌龙茶配上青桔,确实好喝!学姐推了下眼镜,继续给易萱轻声讲题:

“这题是几何,动点问题……

“二次函数确实比较难,我们先尽力保住前两问吧……

“这个?不是韦达定理吗?”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易萱疲惫地伸起了懒腰,刚想要发出声音的她被学姐用“嘘”的手势加以禁止。她只好困乏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怎样,辅导完了?”

“怎么说呢……”易萱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感觉弥染姐的思维太快了,我有些跟不上。”

这我超有体会的,好吧!近乎于天才的学姐,连做题思路都跟常人不同——我们是从“一般”到“特殊”,她是从“特殊”到“一般”,当别人还在为如何套公式烦恼时,她早已洞悉了问题本质。

“我觉得自己讲得很深入浅出了……”

学姐按住太阳穴,不用说,马上又是带有懊悔感的叹气。

“没事,易萱,老哥我也一样啊。”

“哥,拜托,你这样会给人一种‘这对兄妹一样傻’的错觉。”

不,不是我太傻,只是学姐太聪明。说的更直白一点,学姐所受的教育本就与一般人不同。

我早就有所耳闻,学姐的双亲都是靖扬大学的教授。她对流传在身边的假说和猜想一向置之不理,却也没有矢口否认。只恐怕,在别的家长费尽心思想让孩子赢在所谓“起跑线”上的时候,饱受家庭环境熏染的她就可以碾压绝大多数同龄人了。哪怕是在全市教学质量最好的靖大附中,身为年级第一的她亦是被学校高层当作重点对象来着力培养的。

我虽知晓一点关于她家庭的信息,但从没有亲口向她确认过。我和她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无需言明的低限度默契。

“那该你了,钟蹇卿。” 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面孔,“题做多少了?”

“那个,四道选择,一道填空,两道解答题。”

学姐让我先对答案,我于是翻到书的末页,粗略查看后懊恼地双手抱头。

学姐平静地说:“看来错的有够惨的呢。”

“一整道大题,全算错了……”

该死的数列,这让我怎么上考场?我正苦想是哪出了问题,学姐则很快发现了谬误。

“你看这个……究竟是(4/3)n-1, 还是(4/3)n-2?”

“啊?我少算了?”

“是啊。”

看样子,学姐是说累了。她取出果茶的吸管,揭开盖子,直接饮下一大口。

“哥,你和我一样粗心啊。”一旁看热闹的易萱发出了咯咯的轻笑声,我迅速以调侃的语气回击:“是啊,谁让我们比亲兄妹还亲呢。”

“哇,恶心——” 易萱有意拖长了声音,像只受惊小猫钻到了坐在沙发外侧的学姐背后寻求庇护。

“与其有时间打闹,不如好好做题复习。” 学姐一面抚着易萱柔顺的鲍勃头,一面对我说道,“毕竟下学期会办校庆,这个期末考好了会好过很多。”

“啥?校庆?”闻所未闻哪,身为靖扬人,我对靖扬大学的办学历史有一定了解,至于附中就不甚清楚了。

“对,今年是附中建校40周年,据说靖大和市政府拨了不小的一笔经费,下学期初应该会举办的。”

四十年,光是毕业生就得数以万计,保守估计也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本省内活动。要是能把其中的精英分子请回来演讲捐款,提升附中的名气使得生源覆盖范围更广的话,不仅能提高附中的教学水平,还会为靖大的办学带来不小的裨益。顺带一提,靖大的全国排名从去年的四十三降到了今年的六十八,实可谓是断崖式下跌,不作为是绝对不行的。

“照这样子,规模肯定会很大吧?”

“那是自然,学校到时候会停课几天,专办校庆。”

以学姐的谨慎性格,绝对的肯定语气在她话里是鲜有的。我想,她必定对此进行了细致的查证。她滔滔不绝地接续讲着:

“并且,按照附中传统,校庆的具体事项由学生会负责,要是人数不够,学生会将牵头组织临时性的‘执委’……嗯,就是校庆的‘执行委员会’。”

由学生会负责吗?我印象中,林甫和李瑶尧都是学生会的成员,听他们说,李瑶尧还参加了会在期末考试后举行的学生会主席竞选。倘若成功,到下学期开学,成为高二学生的她同时也就是学生会的领头人了。

“感觉弥染姐什么都知道欸。”

在易萱崇拜目光的注视下,学姐轻巧地摇头否认。

“怎么会呢,只是家里有一些内部消息来源罢了。”

除了苦笑,学姐没有施加任何表情。我对易萱忙使眼色,想让她另找话题圆场。

“哦,哦——弥染姐,嗯……你去过乡下吗?”

“嗯?没有哦。”

易萱成功把学姐引入了自己熟悉的知识范围,干得漂亮!

“因为我父母都是城市出身,没有老家在农村。”

“我老家在靖扬西北的乡下,我和哥哥一年回去两三趟呢。”

“那挺好的呀……”

易萱的概括贴近事实。前年是暑假和春节回她老家,去年清明节也回去了——老爸只开车送过我们一次,其余全是我和易萱乘公交车回去的。

“那,这个暑假弥染姐跟我们一起去乡下吧!”

易萱毫不在意地说出了完全“跑题”的请求——喂!我只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呀!为了不让事情失控,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易萱啊,你也太不懂事了。” 我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乡下热,蚊虫又多,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学姐因之莞尔,朝着易萱笑道:“你哥哥似乎很为我着想嘛。”

这绵里藏针的讽刺性话语,很明显是说给我听的,要是易萱软磨硬泡苦苦哀求,我肯定就丧失主动权了……果然,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学姐就抢先一步说道:

“这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我会考虑下的。”

输了。毫无悬念。

不过,从刚才说完这句带有强烈试探色彩的模糊性话语后,学姐便紧咬嘴唇,埋头看书,镜片中反射过来的辉光让人炫目。

“嗯。”喉咙中扯出的嘶哑声音让我自己都觉得尴尬,不知所措的我拿住了肘拐——

“那个,我出去方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