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还旧处,雨中促景辨蜃楼。

海边暮色如急切,秋月悬空似纤钩。

啊,还是不对。“蜃”是仄声,此处应是平声的……这哪是作诗啊,凑韵填律罢了。

我气急败坏,用手捧起浴缸中的泡澡水,狠狠地浇在脸上。四散的水滴重新落回水面,激起的阵阵波纹扭曲着水中倒影。

被水润湿而耷拉的头发,阴郁无神的双眼,端正但不出彩的五官以及并不雄壮的躯体,共同构成了当前我上身部位的主要特征。

比起那时——三年前,有不小的变化。

正当我思绪万千之时,客厅传来了催促声。

“快出来了,哥!医生说过不能泡太久的——”

“好——”

拖长音式的应答或许能带给人某种安稳感吧,不自觉地就采用了这种方式。我拔掉浴塞,乳白色的水连同摇曳在水面上的人影一齐卷走,消失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站立着,用浴巾擦干身子,之后拾起一旁的肘拐支撑自己跨出浴缸。

“没事吧,哥?”浴室门的毛玻璃上映着黑色的轮廓,“小心别摔倒了。”

“没事的,放心。”

我吹干头发,整理好仪容,裹着浴袍出门,沙发靠背后探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

“啊,哥,洗好了?”

她有着爽利的鲍勃短发,迷人的白净脸蛋,搭配着宽松的家居装,不得不说十分可爱。

正朝我问话的,是我读初二的妹妹,易萱——但她并不姓钟,而是姓童。相处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对我的称呼从一开始恭敬且羞涩的“哥哥”变成了如今使用频率极高且略显随意的“哥”或者“老哥”。当然,在我看来这是“亲密感”递增的见证。

我和她的关系,用“融洽”一词形容绝不为过。与一般兄妹的相互嫌弃不同,我和她基本能够做到相互关心。比如,易萱对我的社交圈子了如指掌,乃至达到了“处心积虑”的夸张地步。

“嗯,快去洗吧。”

“OK,等我去拿换洗衣服。”

她从沙发上蹦起,穿着不合脚的大号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主卧室。

感觉像是长大了呀。望着她的背影,哥哥我很是欣慰——毕竟之前,她总是不适应城市孩子的生活方式,和我同处一个屋檐下还因太随便(也包括我)闹过“乌龙”。那是一年前的某个周末,我在家收拾需要洗涤的衣物,抱着把易萱的脏衣服一块洗了的想法,我走进了主卧室。

倏然,易萱如同后知后觉地大叫着跑进来,“哥哥你别进去”的回声贯穿了整栋楼。

见到床上粉色布料的文胸及已使用过的卫生巾,我僵在原地缄口无言,尴尬的气氛布满了整个房间。

“对不起啊,易萱,我确实不知道……”我诚恳地道歉。

“不,是我不好……我该早一点收拾的。” 她害羞地垂下头。

之后我了解到,这是易萱的同学得知她已经起了生理反应,催促她赶紧使用的。

“她说不赶快用的话会影响发育,甚至会……感染的。” 说这话的时候,易萱还握着那双有如瓷杯般小巧的胸部。怪我神经大条,从来没有考虑到14岁的女孩会历经这些事。可即便我惭愧地自省,自然也比不过他们女生专业性的建议。

“哥,今天好像回来得很早啊。”

卧室里传来妹妹的询问声,这应该是要我解释缘由吧。毕竟她才初二,下晚自习的时间比我早得多,我回家听到一声“回来了,哥”才是常态。

“是啊,在路上碰到了颜姐,是她开车把我送回来的。”

“啊,子蕴姐?” 她的声音里明显多了几份喜悦,“老哥你运气真好啊,明明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

“看来你还惦记着那份西餐啊。” 以前,颜姐请过我们兄妹俩吃过一顿高档西餐,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是啊,欸嘿嘿……好想再去一次啊!”

“我可没这么多钱呢。”

这看似是我拆穿了她的想法,但许多时候我也实难判断。毕竟从“私德”的某些角度来讲,易萱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喜欢颜姐。

“有个事儿我得告诉你。”

“嗯?”

我话锋一转,打算把颜姐的委托告诉她。

“颜姐的妹妹会到靖扬来,多半会住在我们家附近。”

“欸?真的真的?”易萱从虚掩的门扉中探出头来,兴奋地问道,“比我大还是小?”

“比你大吧,据说和我年龄差不多。”

我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颜姐发来的照片倒像是以前的。”

“这样啊,嗯……”

易萱掩上了卧室门。不一会儿,拿好换洗衣服的她再度出现。

“我是不是得区分一下?大颜姐和小颜姐?”

“咦,这个叫法挺不错的。”

“是吧!”见我竖起大拇指称赞,易萱也充满热情地自夸。

“那如果小颜姐来了,哥哥你得提前告诉我哪。”说完这句话,易萱走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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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

在阅读沈老的小说《八骏图》时,我惊叹于书中描绘的癔病患者所展现的隐喻。

将全家福摆在明处的物理教授甲,却又在暗处放着一部《疑雨集》,一部《五百家香艳诗》,一张美女画和一瓶保肾丸。

生物教授乙与主人公达士先生一同与海边散步,对着穿浴衣的女子说“上海女子好像全不怕冷”,拾起被女子踩过的蚌螺壳称赞其“美丽”。

教授丙在嘲讽其友人与交际花结婚的同时,却“寻觅发现”着**爱神像,意淫着自己美貌的内侄女。

丁对于女人的感情是坦诚的,并且对她们若即若离,崇尚爱情保鲜。

戊因不顺的感情经历坚持独身主义,想摆脱“精致柔软”的女人的影响。

至于历史教授辛,则直接运用未婚妻的“简直是个疯子”的评价来反映其表里不一的病症。

可谁又能料到,站在局外人视角审视着这些病患的主人公达士先生自己才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个人。当我妄想洞察这些由欲望支配而带来的不良品行,只觉脊背发凉,不知来自何方的代入感似乎要把我拽入深渊。

“我已离开,勿念。”

那一串写在白色沙滩上的字虽已被海潮吞没数次,对我来说倒也仍旧清晰可辨。写下字的那人,就好像算计了一切可能,知道我会再来一次海滩,故以这种奇异的方式阔别。事实证明,她了解我,我则不了解她。

假如换成我和妹妹易萱呢?恐怕答案是,互相了解——建立在两年朝夕相处累积的认知基础上。

比如我刚受伤住院时,骗她说是摔伤。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先不论摔到要打石膏的情况是否可信,蒙骗妹妹已是极具罪恶感的行为。她没有以反复的问句来质疑我,反而是一个月的悉心照料使我感到愧疚——相比之下,父亲一个月也只来过两次。

所以,躺在床上的我在黑夜中思索着:

我是不是该向她坦白一切?

那个诡异的、关于海边情景的梦,是不是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