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和学姐同行出校。

靖扬大学附属高中的校园矗立在市南一处僻远山丘上——离靖大市中心的校区足足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从这里正常步行到家也需要半个小时的光景,何况如今我腿脚不便。校门外是一条狭长陡坡,道路两旁是老式的木制平房,其间的便利店和小吃店均已挤满了享用夜宵的学生,这就是所谓的“校园经济”吧。

我和学姐挤在人潮中朝坡下移动,路旁仅有的几盏市政灯放出昏暗的黄光照亮过长的坡道,夏夜的蚊虫在上边绕飞。这灯再不维修,哪天晚自习后要是熄了,还不得弄出踩踏事故来?想到这里,我轻微地靠向学姐。

“学姐,你说这灯要是熄了怎么办?”

“啊,那个时候估计就会有变态男生去掀女孩子的校服裙吧。”

她发出的声响恰好只能覆盖我所在的范围,再加上那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瞳,我一下子做出了过激反应:

“哈?你这是在影射我吗?”

不料学姐反将手捂在微张的双唇上,摆出惊讶的神情。

“哎呀,原来我是在说你吗?让你对号入座了真对不起。”

接着她又是一副“抱歉伤到你了,我不该说实话”的表情,奈何于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便还击。渐渐地,不远处的喧闹声传入耳朵,这是要到坡下的大街了。

走完冗长的坡道,人群如江河入海一般四散开来,拄拐的我终于可以轻松一点走路了。到岔路口时,不知是何处的汽车远光灯照在我的脸上,刺耳的汽车鸣笛声过后,一辆熟悉的红色高尔夫轿车停在我和学姐跟前。

黑色的车窗被缓慢摇下,只见驾驶座上是一位戴着墨镜,扎着亚麻色卷发马尾的成熟女性。

“小钟,我等你好一会了。”她笑着把墨镜摘下,漂亮的眼睛以及红色西洋装外套和斑斓的丝巾很是扎眼,“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颜姐?”我迟疑地试探道。

“虽是很久不见了,也不用这么健忘吧。”

颜姐说着,把变速器换成空挡,拉上手刹。身后痛意袭来,原来是学姐用装得满当当的通勤包狠狠地砸向我的背。

“她是谁?” 学姐以细若蚊鸣的声音咕哝道。

“是我爸的朋友,记者,以前帮过我家许多忙……”

颜姐无疑注意到了我俩的交谈,开口相问:“这位同学是?”学姐见状,立马站得笔直而板正,浅鞠一躬应道:“您好,我是他的社长,慎弥染。”

“哦,你好小慎同学,稀罕姓呢。”颜姐淡淡一笑,“要不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家。”

“不,谢谢您的好意。我和他不顺路,况且我家离这儿也不是很远;不过,他脚受伤了不方便,您倒是可以把他送回家。”哇,回答得如此礼貌,不愧是学姐。

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她送了?

╳    ╳    ╳

“喂,我怎么感觉你很抗拒的样子。”颜姐不怀好意地朝副驾驶座上的我发问,“莫非……”

“没有的事,我只是不想麻烦你。”

“人家社长都说了,你腿脚不方便嘛。” 我半强迫地被弥染学姐送上了车,而她与我们告别后独自离开。

颜姐熟练地转过方向盘,车身随之转向,“这是怎么弄的,摔的?”

我不想说出实情,便回答“是”。

“小心点嘛,拐杖都拄上了。”

她一脚刹车踩下,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亮有红色信号灯的路口前。多亏了她,半个小时的路程,可以大大缩短了,舒适的皮质座椅和车内冷气亦让人深感惬意。不过——

“颜姐,你今天怎么会到这儿来,是外出采访?”

她一时没有作声,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高档香烟再以机械打火机点燃,并把车窗摇开,防止车内烟雾缭绕。这一套动作下来,足有几十秒的间隔时长。见到信号灯变绿,她轰下油门,车子后劲十足的冲了出去。

“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云雾。烟草燃烧产生的浓重的焦油味特别呛人,沾染到衣服上也在所难免。

说起来,我周围习惯抽烟的只有她一人——而且这人是位女性。

“原来如此,您尽管说。”

她一时有些讶异地看着我,又笑着将视线移回正前方。

“我还以为你会犹豫呢,没想到如此爽快。”

“哪有的事!” 我当即让脊背从座椅上立起,激动地说,“当年您和颜律师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

“挡住我看后视镜了。”

“哦,哦……”我又重新坐好。

“以前的事不必再提,这跟你没有关系。” 颜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手中的香烟因抖动而落下烟灰。

“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她要到靖扬来……嗯,是亲妹妹。”

这么说,还是颜律师的女儿?然而,相识三年来,她之前从来没有跟我提及过她的“妹妹”。

“她和你同龄,也是高二。我安排她转学到附中,已经拜托了老方。”

我点头。我知道她口中的“老方”是谁—— 是我的班主任兼历史老师。颜姐以前在附中读书时,也是他的学生。

“另外,我想让她当你的同学兼邻居。”

“哦……咦?什么?”

惊愕的我半张着嘴,心里想到:这是什么展开啊?同学,是指同在一个班吗?还“兼”邻居?我妹妹和邻居的关系倒还是挺好,要论我,基本上是和邻居老死不相往来……唔,我和绝大多数同学的关系同样类似。

“你想啊,我现在和男朋友同居着,要是无故多一个妹妹住在我家,我男朋友肯定不会同意的。” 她颇有些无奈的说。啊,同居情侣确是很容易闹矛盾的,指不定哪一天香喷喷的饭菜就变成了冷冰冰的“饲料”,我懂(大概)。

“那为什么……”

“不愿意了?”

“不,倒也不是……”

说实话,我这人天生对麻烦事有些抗拒,但唯独颜姐的请求我不可能拒绝。

“只要不是住在我家,当同学、邻居什么的都无所谓吧。”

汽车驶入扬江大桥,扭头欣赏暮色江景的我以简洁的言语解释道。

“……呼,这样啊,你想让我妹妹住你家?嗯?”

“不是!”再次被她误会的我无意间将声音抬高了八度……有必要把我想的这么猥琐吗?冷静了几秒,我觉得不妥,放低了声音说:“我和我妹妹两个人住,家里已经没有别的房间了。”

“你妹妹……还好吧?”她问。

“挺好的。”我答。

“要是这样倒还好,连租房子的钱都给我省了。”

“都说不是了……”

“本来我就是想在靠近你住的地方租一套房子嘛。” 说着,她把手中燃尽的烟头扔进车载烟灰缸,“我工作其实不轻松,经常加班回不了家,各种采访写稿编辑……听我的,以后大学千万不要学新闻。”这话真像是被老板压榨血汗的工人的控诉,我定会谨记您的肺腑之言。

车子与大桥渐行渐远,行驶进平整的国道。我觉得,就算这么说,她也一如既往的是个富有正义感的,能够循良知而动的优秀记者。

“也就是说,想请你代为照顾一下她——当然不是细致入微的起居生活照顾,权当在校是同学,回家是邻居。我会经常过来看她的。”

“那你挑好房子了吗?和我同一个小区?”

“我是这么想的,但还没有办好。” 进入稠密的拥堵路段,她减缓车速,“要等当事人同意了,我才能接着办啊——我思来想去,还是拜托你和你妹妹最好。麻烦你们了。”

“不,没有的事……”

驶过堵车路段便是复杂的高架立交桥,认不清路的我只得建议颜姐使用手机导航——高德还是百度?随便啦……

几分钟后,车停在了小区路旁。打望着小区为商铺修筑的欧式风格建筑,家境殷实的颜姐竟发出感叹:“还挺气派的嘛!”

“怎么样,要不要上去坐坐?”

我诚挚地向她邀请,她却一口回绝说:“不了,都快九点半了,我家那位还等着我呢。”

“我家那位”肯定是指男朋友吧。我于是向她辞别,拿起拐杖准备下车回家。

“对了,一会把我妹妹的照片发给你。”

下车后,她朝我抛了个媚眼,紧接着便驾驶汽车飞驰而去。

我目送她驾车离去。刚走几步,我无意识地拿出手机,便见到QQ信息提示上已多出一个小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