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染学姐和我同属于学校的社团——科学社。她是社长,我是社员,全社也仅此二人。

身为社长,弥染学姐是精通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的全才。这一点,仅从一年前我和她在图书馆的首次相遇,就可见一斑。

那是去年初秋我刚入校时。当时正值周日,在靖扬市图书馆找寻茅老师的著作《WX政变史事考》的我,跟着指示牌一步步来到放置着社科类书籍的书架外。我吸着沉重的灰尘味,心想:应该没有什么人来这块区域借书吧。但走到挂着[晚清史]金属牌的书架旁,另一个看似在找寻书籍的身影驳回了我刚才的猜想。

好像是个女孩。

我没有太在意,仍是接着按照拼音顺序一列列地查看着书脊,过了一会儿便在书架的第三层找到了这本心慕已久的书。正当我伸手去抽出此书时,在半空中,我的手却和另一只柔软的手相触——正是那个女孩的手。

我迟疑了几秒,待到反射弧起作用后我像是触电般地将手收回,虽是一脸歉意的看着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没事,别反应过激了。”她爽朗地笑笑,继而又如同在思考着什么似的,用食指抵住嘴唇,面朝我说道:

“莫非,你找的书也是《WX政变史事考》?” 她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的回答。这时,我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拿着几本光看封面感觉像是涉及物理以及经济的书——因为我看到了“量子……”以及“代谢增……”这些字眼。

“是的,之前看过茅老师的书,想再深入了解一下其他的。你呢?”

“我也差不多,拿这书来做做参考。”

在二人说话的间隙,我仔细地端量着她——细腻精美的容貌,乌黑靓丽的长发,半月框的金丝眼镜和蓝白色的休闲T恤衬托出一种知性美。她的脸与“涂脂抹粉”这个词全然不搭,与“天生丽质”则非常接近,再加上到这种地方来找专业历史书籍的事实,她给我的印象无疑平添了一份“清高气”。

我点了点头,出于好奇问她:“你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

“靖大附中高二,理科。” 她此刻已经将《WX政变史事考》拿在手中翻阅,但答话的语气依然彬彬有礼,丝毫没有敷衍的意味。

“那真是巧,我也是附中的,高一。”

“哦?”她将书本合上,冲我嫣然一笑,“是学弟呢。”

“学姐好!” 兴致勃勃的我轻微鞠了一躬。

这便是我和慎弥染学姐的初次相遇——我把书让给了她,失落地想着“下次再来借这本书吧”,便独自离开了。我冒失得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

不过,第二天我就与她再次“邂逅”了。上化学课做钠与水的反应实验时,化学实验室中所剩的钠不足以分派到每个学生头上,我“幸运”地领命“到活动大楼二层的实验室”借一点钠。我边走边纳闷:为什么钠要到搞社团活动的大楼去取?

我穿过一间间写着[文艺社],[模联辩论社]之类门牌的房间后,上楼梯到二楼,远远地看到了处在偏远角落的一处实验室。尽管大门紧闭,但为了交差我还是走到了实验室跟前,只见门牌上赫然印着令人感到新奇的三个字——

[科学社]

我以适当的力度叩门,“有人吗?”

“门没锁,请进。”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屋内传出。

我扭动门把手,将门推开,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的日光遮挡了我的视线。直到眼睛的光适应完成,我定睛一看,察觉到了非同寻常、难以预料的景象。

在被当作讲台使用的实验桌旁,一位少女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书——这顶多算是非同寻常。而难以预料的是,我可以肯定,她就是前一天和我在图书馆相遇的那个学姐——即便我是脸盲,那本刚刚被她放在桌上的《WX政变史事考》也能充作铁证。

“啊啦,是你呢,真是好巧。” 她优雅地翘起腿,转过头来,那明亮而深邃的双眸直视着我,“是来讨书的吗?”

“不不不,不是……是老师叫我来这里取钠的。”

“蜡?”

“钠,做化学实验用的。”

听到我的一番解释,她非但没有就此答应,反而还皱起了眉头。

“是哪位老师叫你来的?”

“是张老师。”

“你是二十三班的?”她随即追问。

我肯首,她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那跟我来吧。”

我随她走入实验室。宽大的房间,除了充作讲台的,其余还有四张实验桌整齐地摆在内侧;靠墙一侧则放置着大号榆木书架和搁置化学药品的玻璃柜。她用钥匙打开柜锁,找出一个棕色的广口瓶,递给我时也不忘提醒到:“这是学校的物品,要小心保存。”

瓶中虽满是煤油,却也依稀可见钠银白色的金属光泽。

“嗯,我会的,用完便来还你。”我略一思索,补充道:“之后能把那本书借我看看?”

或许是见我的眼神朝向桌上的《WX政变史事考》,心领神会的她打趣道:“不用特意跑一趟,张老师自己会来还的。”

“您婉拒得有点明显啊……明明这里有这么多书。”真是贪得无厌,不说汗牛充栋,书架上至少也有百余本书吧。她没有作答,我道谢后准备离去。

“稍等一下。”身后的叫停声迫使我回转身体,她仍站在原处。

“你叫什么,学弟?”

“啊……我叫——”

由于名字里有略生僻的字眼,为避免错意,我拾起桌上的粉笔,于黑板写下名字。

“钟——蹇——卿……”

她跟着所写,一字一顿地念出我的名字。什么啊,这超难为情的啊好吗!拜托别这样!我气馁地搁好粉笔,不料她银铃般的笑声刺激着耳膜,更让我脸上羞红。

“挺好的名字,字也写得很不错。”说完,她跨上讲台,于黑板的另一端写下三个字,其飘逸隽秀比我的字更甚——

慎弥染。

我临走时,她说:“三天后下午放课,来校礼堂找我拿书吧。”很明显,她是指她手中的《WX政变史事考》。

于是乎,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天后在学校礼堂举办的社团招新大会的场合上了。弥染学姐还帮我准备了一份入社申请表——

“入什么社团啊……”

“那还用问,自然是科学社啊。” 穿着大概是由学校统一印制的社团招新宣传T恤的学姐答道。

“可我没说要加社团啊……这还带强迫的?”

“算是邀请。”

“……能恕我——”

傻乎乎地站在招新摊位外的我,下意识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安坐着的学姐用“打住”的手势中断。顺带一提,与大多数来客络绎不绝的招新摊位截然不同,不仅我身后没有排队等候的人,我来之前这里更是冷清得连个人影也没有。

“先别忙着决定。科学社是个特殊的社团,它和其他那些娱乐型的社团完全不同——对了,你能明确给出‘科学’二字的定义吗?”

“内涵不太清楚,要论外延的话,应该是分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吧。”

“没错。”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当然了,还有一种三分法,多了个人文科学的分类。而现在大多数同龄学生,一听到‘科学’二字,就想当然的以为是自然科学。”

“或者说,即通俗意义上的理科。” 我补充道。像我这种从小就不擅长数学的孩子,向来都是被立志当科学家的同学嘲笑打击的对象。

“是的,这话很一针见血呀。” 她苦笑,“我虽然是学理科的,但并不满意重理轻文的现状。”

听到这里,我沉重地垂下头。她见机将入社申请表塞给我,“姓名”一栏已经填上了我的名字“钟蹇卿”。

“也就是说,科学社其实是可以对此类问题进行探讨的地方。去年我入校时,是经人介绍才知道这个社团的,教化学的张老师是指导老师。”

难怪张老师知道科学社有化学药品,原来如此。

“遗憾的是,科学社处于长期荒废的状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正式的社长和社员。直到去年我入社才算打破了局面,但依旧没有社长——高一学生不能担任社团领导职务,这你知道吧?”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

“而现在我已继任科学社第25任社长。如此一来,只要再招到一个合适的社员,这个社团就能继续合理的存在、运行下去。”

“……我能问个问题吗?”

可能是没有预料到我突如其来的发问请求,她在句末停顿后竟有些失措。但倏忽间,她已将双手交叉撑住下巴,等待着我的发言。

我注视着她那端正的五官,白皙的脸颊。她的双瞳,于柔和中透露出一丝凛冽与坚决。我自认有九成把握击溃她,使她放弃这个荒谬想法,因而尽量以委婉轻松的语调说出我字斟句酌的话语:“为什么一定要我入社?”

她听后忍俊不禁,“很简单啊,因为你是合适的人选。”

“什……”

这种直截了当的回答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要是她回答“不是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之类的话,我还有用卑劣手段反败为胜的余地。可这……

“是啊,让我猜猜……你很喜欢历史,应该也会看一点文学,好像还练过书法?”

“你,你这是猜的?” 这恐怕已经不是在家里安装监控的程度了,这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我对于侵犯人身隐私的行为表示强烈抗议!

“是啊,其实这很容易猜的吧。”她用狡黠的眼光打量着我,露出残虐的笑容,“光从你找那本书就可以略知一二了。顺带一问,你的人际关系何如?”

什么啊,“那本书”是说《WX政变史事考》吗?试问三联书店的书哪一本不好看?哪怕我只是个业余读者……你得向全国这么多的业余爱好读者谢罪!至于人际关系,为什么她能这么精准的戳中我的痛处?还用宾语前置句……我干咳一声,郑重其事地说道:“虽然不怎么样,但朋友还是有三个之多。”

她扑闪着眼睛,说:“咱们半斤八两。”

哎?感觉不像啊……

“虽然因为父母的缘故和学校的关系,认识的熟人不少,但很难谈得上有真正的‘朋友’。在学校,合适的入社人选更是无人可觅。”

“所以找我来充数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无妨,差不多吧。” 听到我寻衅般的抱怨,她还是没有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动怒,继续凭冷静的语气说道,“入社之后,你要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幽灵社员也可以,我绝不勉强;当然,你要愿意做一个好学且富有科学探求精神的称职社员,那更好。看你。”

压根就没有给我第三个选择,这就是传说中的二难“推理”吗?但转念一想,入社之后我岂不是能通通阅览榆木书架上的那些书?这倒是不错。

“那,能把《WX政变史事考》给我看了吧,弥染学姐?”

也许是因为这未曾听闻的称呼吧,学姐忽然神情呆滞,犹如失控般的发怔。我不禁心中发怵:说错话了?

这时,一只拿着钢笔的酥手进入我的视线。我接过钢笔后,还回味那残留在掌心的温度。

“先把申请表填了吧。” 话是这样说,但笑吟吟的学姐已经从桌下拿出那本熟悉的蓝皮封面书——出版社是三联书店,书脊上用透明胶粘着市图书馆的存放序号。

“哎,学姐,这本书还在啊?” 我右手拿着刚从书架中抽出的《WX政变史事考》,左手拄着拐杖使自己能向身边的学姐靠近。

“我后来看完就给你了,你居然一直没还回去吗?”

“哦,这本。我看这书已经绝版了,当时就谎称遗失,赔了点钱给图书馆了事。”

“啊?居然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恶劣。”

这书似乎是05年出版的吧?才十几年就绝版了?我不以为意地嘲讽着。结果,与将秀发别到耳后的动作同步,学姐回眸凝视我,她的鞋跟与地板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首先,我按理赔偿,并没有违背契约精神,这是极为诚实的答话。”

学姐略一停顿,对我露出坏笑。

“其次,有些人则不然,一个月前跟同学打架受伤,可到现在他的妹妹还以为自己的哥哥是摔伤——这人恐怕不仅恶劣,还差劲呢。”

“唔……我开个玩笑,至于吗?”

“很明显,我这也是开玩笑啊。”

“不不不,这已经是人身攻击了吧?又不是我惹的事。”

“这就受不了了?真没劲。”

毒舌妇收起了她的唇枪舌剑,毫无疑问,她的好胜心再次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了,就刚才的事,我得问清楚:

“话说,这个社长的职位,你走之后……”

“能请别用倒装句来掩饰你的紧张吗?”

她满不在乎的直言快语给了我一记重击,我只好整理情绪,以更加谨慎的语调述说:

“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做这些职务;再说了,我到哪儿去找新的社员啊?”

“这样。”

她仅仅冷淡地应答了一句便将视线转向窗外,而后又垂向地面,最后不耐烦地双手抱胸——虽然size不是很大,也算“差强人意”吧……

“哎,我问你钟蹇卿。” 她以严肃的口吻问道,“你不讨厌科学社吧?”

“嗯?不讨厌啊,怎么会……”

“既然如此——”

仿佛刻意所为,一向矜持的学姐凭借上身大幅前倾的方式,在不怎么挪动位置的前提下拉近了和我的距离,吐息的甜腻,发梢的骚弄无不使人意马心猿。我本能地将身体后仰,换来的是她赌气似的进一步靠进。我的视线无意间顺势下移,竟又瞥见隐藏在未扣紧衣领中若隐若现的光洁锁骨。

这么近,太犯规了吧……

“如果我好不容易重建的社团又因你而荒废,那么……”

她无礼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定不宽恕。”

学姐夺过我手里的书,独自去到书架旁,把书放进留出的空隙中。汗如雨下的我才总算使起伏的气息及心绪归于平静。

啊,想必这就是“心肺骤停”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