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向头顶那巨大的水晶吊灯,明亮的灯光并不耀眼,甚至柔和得能够让人将其容纳在视线中,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整间大厅。

脚下的地毯传来令人舒适的感觉,却不能减少任何的压力。恰恰相反,看着那样的场景,内心中的焦虑让他越发的煎熬。即使是中场休息中,会议室里的气氛仍然严肃得令他窒息。董事们低声的轻语声与秒针滑动的滴答声混在一起,即便如此,房间甚至可以称得上寂静。

与昨天的晴朗相比,雨云让今日的天空显得晦暗,偶尔有几缕阳光从云雾的缝隙中溢出,却又被秋风卷走。

在威斯敏斯特宫对面,这座兴建于一八四五年的建筑与它隔岸相望。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联结两者的拱桥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从维多利亚大厦的顶层看去,为数不多的人们和工蚁一样在道路上蹒跚着前行。但这里毕竟是市中心的所在,导致来往的车流也密集地拥堵在桥梁上,坐在车中的市民们大概正怀着对市政的抱怨,与对税金被浪费的不满。

然而,站得比市政厅的大臣们还要高的苏尘,心情却比正在塞车的民众们更加糟糕。

“被骗了啊——”

感慨着发出低叹,苏尘把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看向坐在周围的诸位董事。

就在刚刚,他与眼前的集团掌权者进行了第一次交锋。

不过,虽说是交锋,也不过是苏尘单方面的报告而已,到方才为止的对话都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唯一出乎意料的,则是在中场休息时,从董事们的交谈中所偷听到的情报。

伊莎贝尔放弃了这次问询会的出席权。

无从理解到如此做的原因,考虑到她之前所倾诉的想法,现在应该是伊莎贝尔向董事会为苏尘做出担保的时刻。如果只是自己出场,所做到的事情可以说相当有限——不,应该说完全没有。就算竭尽全力去争取、辩论、吵闹,最终所传达也净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甚至无法糊弄住自己的内心。

就算想向伊莎贝尔询问原因,也不是现在就能做到的事情。所以现在的苏尘,力所能及的也只是保持沉默罢了。虽然,保持沉默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苏先生,这几天在这里还习惯吗?”

像唠家常一般地套着近乎,坐在苏尘正对面的老绅士——集团的董事长敲击着面前的茶杯。尽管看上去苍老得有些异常,但精神矍铄的眼神却迫使苏尘不得不对他的问题作出回应。

像是夺取了所有人声音,他的话语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正在交流的董事们就像那天夜里的夏蝉,明明方才还在悉悉索索的述说着自己的看法,却又在突然间停止。

他们将目光划过董事长的位置,然后瞩目于沉默着的苏尘。

“不……还好吧。”

并不打算在这样的问题上与他攀谈,苏尘在会议室中东张西望了一番,摆出一副生硬的笑容。

“不过,问询会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啊,我可是有点饿了。”

惯例的装傻透露出几分市侩的气息,这是用来躲避焦点最好的方式,倒不如说苏尘本身就是一个小市民,就算再怎么低劣的做法也有着可以辩解的理由。

说着这样的话语,苏尘扫视着在场的人,最终将视线停留在那抛出问题的人身上。

面对苏尘无礼的态度,董事长爽朗地笑了起来。

“嗯……这么说起来,时间确实有些长了。但不得出结论就结束的话,之前漫长的等待也会白费吧。嗯,更耐心一些,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是吗?但不论多么有耐心,我的回答都还是一样喔。”

“姑且先讨论着试试嘛——说起来,上次全员出席的董事会已经在五年前了呢,时间过得还真是快。”

虽然笑容很爽朗,但话语的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格外的压迫感,不管什么时候,和这样的上位者交锋都需要忍耐那足够令人反胃的紧张。

正打算咬着牙做出反击,中场休息的时间很快就临近结束,此时,身后突然出现了敲门声。

站在紧挨着大门的位置,侍者打开了门扉。

听到门的吱呀声而惊讶地回过头,但显而易见的失望立刻取代了苏尘原有的表情。映入眼中的并非那名期待的少女,视线尽头,站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

年长的男性走进会议室,脸上戴着一个造型奇怪的金属面具,只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面部,几乎及肩的苍发与刻意留长的须髯修理得整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尘从那样的身姿中察觉到微妙的熟悉。

除此之外,阿卡纳的身影也出现在尚未关闭的门口。

这才意识到,这两个人的关系——总而言之大概是亲戚,不论是面部的轮廓还是那副姿态,都宛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看到他的瞬间,两人立刻就相交了视线。然后,这名年长的男性对苏尘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您迟到了,波吉亚董事。”

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大概三十多岁的华人站了起来,是在东亚的城市中随处可见的类型,时刻带着礼貌的笑容的他将一份文件放在还空着的座位前。

在前半段的会议中,他是提问最多的一个人,这让苏尘的印象很深。

“别那么凶嘛,韩,我也是刚刚被儿子叫醒——董事长阁下,能给我倒杯茶吗,谢谢。”

懒散地打着哈欠,他径直走向那人的斜前方坐下,又愉快地对苏尘挥了挥手,故意单眨眼。好像很熟的样子。老人毫不在意会场中紧张的氛围,随意地翻动手上的文件,速度快速得夸张,甚至让人觉得他只是在装装样子。

“……那么,问了几个小时,各位得出什么结论?”

董事们面面相觑着,不用刻意去问,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必然。其中的理由就连苏尘也心知肚明,然而他却仍然保持着沉默。毕竟,现在还没轮到他表演的时候。

望向长桌的另一侧,之前还活跃着的华人董事也一起沉默着。似乎为是这样的氛围感到滑稽的缘故,波吉亚董事像是看透了一般露出冰冷残忍的笑容,用猎食者般的目光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指节叩击着榉木的桌面,他发出愉悦的嘲笑声。

“哈,看来什么都没有呢?”

“波吉亚董事……克制一点。”

董事长非常为难地低声提醒着,敲响了手上的小木槌。从他那表情来看,波吉亚的挑衅似乎没什么作用,但对于其他董事就不一定了。

在他的催促下,波吉亚改变了那副危险的表情,然后他正对着面前的韩姓董事,用柔和的笑容重复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各位有什么看法?”

“……在各位发表意见之前,我想先问些事情。”

如破烂的刀锋相互摩擦,刺耳的声音剌过耳膜,比指甲划过黑板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不去恐怖电影配音真是屈才了——

“克里斯……你的诅咒还没有拔除吗。”

“不需要你的担心,拉文纳——而且,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端坐在苏尘的左手边的董事喘息着,似乎仅仅是几个单词就让他费尽力气。

说完,克里斯转向波吉亚董事的方向,将手中的文件夹举起,向他展示了夹在上面的照片。

其中显示着一条高架路,熟悉的指示牌与路标告知着那是苏尘曾居住的城市,如果有什么和熟知的场景不同的话,只有那还在燃烧的车子,已经在四周忙碌的数人。

有些模糊的画面中,那些人的面容却被清晰地捕捉。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很容易就能发现,那头颜色鲜艳的金发,以及令人印象极深的面容与身姿。

“啊呀——这个是……”

露出更加老实无知的表情,拉文纳·波吉亚董事一脸困惑地低声喃喃,然后他突然中断了话语,笑容变得越发的意味深长起来。

“我的人拍到了这张照片,虽然是报备过的行动,但我可没听说过波吉亚家的公子也参与进去了。”

“你在跟踪我儿子吗?”

拉文纳一边用力挼搓着太阳穴,一边疲惫地发出叹息的低音。

“之前营救维多利亚的报告,作为那天的值班董事我是收到的,也给出了行动许可。但是,为什么阿卡纳本人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出现在了那里?我觉得让你这个父亲说明一下为好,起码解除一下误会。”

嘶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与指责,或许其中还藏着些许敌意。

面对着克里斯那失望且质疑的目光,拉文纳微微扭曲着嘴角。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也许只是单纯的联络不到位吧。”

“是这样吗?如果只是单纯的失误,我们也不会疑惑这么久。那么,请给出一个能让我们足够理解的理由,或许可以考虑不再追究……”

插话的董事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绸布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听声音大概是一名女性。

“哎呀,那可能有些难办啊,阿菲法。毕竟在我看来,营救自己未婚妻的行为,怎么也是应该褒奖的事情,既然是缔结这样关系的两人,阻止阿卡纳的行动也不算情理之内的事情吧?”

他半遮半掩地说完,似乎并不满意拉文纳的解释,克里斯和阿菲法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的打算是什么?”

被这样问及之后,拉文纳露出一个阴谋得逞似的笑容,他颇为无礼地翘起脚,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既然各位都这么说了,事到如今不也只能这么做了吗?”

“各位请适可而止——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

在与其对峙的克里斯出言驳斥之前,在拉文纳身边的董事长就率先抬手制止了这样的对话。然后,直面着下首的董事们,用仔细斟酌过的措辞接过了话题。

“各位觉得这样如何?对于维多利亚小姐迎接回来的苏先生,是她根据自己的判断而采取的行动。那么由她承担这份责任而解决相关的问题也是应有之义。”

董事们点头同意了他的这番话语,只有拉文纳似乎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喝着红茶。

“但是,如果她不希望承担的话。从原则上来讲,也应该由董事会接手。所以……”

似乎是在说着难以启齿的话语,他犹豫着中断了发言,复又向苏尘开口。

“……我希望在董事会的层面与你达成契约。”

听完所有的话后,苏尘低下头思索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么具体是什么契约呢?”

原先紧盯着苏尘的视线转换了方位,董事长扫视着在场的众人,眼神锋锐冷峻得不像是看着统一战线的队友,倒像是与其对峙的敌人。

“请你向董事会立下「誓言术」,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会接纳您作为「集团」的一员。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我们会帮你处理相关的善后问题,安置与保护你的家人和朋友,避免与「诸王」冲突的波及。必要的话,我们也会动用一切力量帮你争取诸王斗争的胜利。”

“……嘛,听上去只有这么选择了吧,毕竟也没有其他选项了。”

“是这样的,不论对于你还是我们,这应该都算是最优解。”

抛开那忽然获取的,被称为「牌语」的力量与身份,仅是对于苏尘个人而言,这样的提议无疑是非常诱人的。也正因为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条件,一直在找茬的克里斯也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其他董事也没有发出异议。

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看到苏尘这样的反应,董事长那一直紧绷着的面容也露出安心的表情。

这时候,已经听到这样的话语,即使是虚张声势也未必能取得好的效果。虽然没有听说过「誓言术」这种东西,但考虑到他们的思路与想法,这想必正是将伊莎贝尔所捆绑住的东西。

就算苏尘再怎么愚蠢,也不可能随便就答应这丝毫没有公平可言的条件。但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作为集团的大脑,这些董事轻易就与陌生的「牌语」之主商谈,交涉的内容却是如何将其禁制与利用。如果不是有恃无恐,那这些人一定是笨得无可救药。

似乎是问题得到平息,空气也变得舒缓自然。太阳终于挣扎着从云朵的缝隙中渗了出来,雨云像冰块一样在高空中消融分解。透过落地窗,光芒照射在四散的尘埃上,漫射在苏尘的侧脸。

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苏尘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伊莎贝尔的模样,无言地将手指在桌底相互缠绕,经络轻微的扭曲,传来若有若无的疼痛。闭上眼后又猛地睁开双眼,他微微扯起嘴角。

“但是——就这样吗,恐怕不行吧。”

“什么?”

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所有人都露出惊讶与无法理解的表情,苏尘站了起来,却也没打算故弄玄虚地不予理会。

“将功劳公平地分配给大家,但作为劳动者的一方却没有任何希求,世界上没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情吧。”

将目光转到拉文纳的身上,注意到苏尘的眼神,拉文纳愣住了片刻,然后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着,耍宝似地指向自己,用恍然大悟的神色点头应和。

“关于这种事……董事会可以内部进行讨论,我们会妥善处理。”

突然打岔的话语让董事长皱起了眉间,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的情绪,他当即终止了苏尘的述说。但苏尘也没有听命于他的打算,抓住要害的他立刻予以反击。

“您之前,说到的是向董事会立下「誓言术」,是为董事会工作的意思吧。”

“虽说是如此,但是——”

“这样的说法……确实,董事长阁下,家族那边的反馈也是这样的。如果到头来却是共享成果的话,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我吧。”

突如其来的帮腔,拉文纳的声音将董事长的话语从中截断,然后在被反驳之前,他抢先了拿过话语权,继续用那戏谑的口吻缓缓说着。

“更何况,就这样立下「誓言术」的话,维多利亚小姐那边也需要一个解释。”

仿佛是在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拉文纳侃侃而谈地将一切托盘而出。

大厅内化为默剧,只有站着的那人成为了主角。

那天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割裂的空间与自称「正义」的狂人,自作聪明的交谈与毫不讲理的追杀。追寻着记忆,苏尘觉得现在是时候该打出这张王牌了。

“更何况,「正义」……那个女人已经得知集团的存在,或许什么时候发疯找到这里也说不定。这个背景之下,如果各位因为我而与伊莎贝尔发生争执,在这种时候不也很麻烦吗?”

然而,这一切都是谎言。

一切都只是苏尘的信口开河,甚至苏尘也从没有向任何人确认过波吉亚家族的事情,那两个王的情报也都是胡编乱造。他甚至没有考虑,如果董事会发现了他在说谎,该怎么办。倒不如说,他并不认为董事会会将一切做到滴水不漏。

但是,现在苏尘将那份猜测化为了确信,尽管一切都只是猜测,但一切的猜测又会回归到现实。

从到目前为止的情况来看,董事会有着避开与伊莎贝尔决裂和与直面「诸王」的动机。既然伊莎贝尔曾说起自己被束缚的状态,以及对董事会刻意的回避——但两者的关系远远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那么董事会应该不希望与伊莎贝尔之间出现太大的隔阂。更何况苏尘之前将「集团」的情报透露给了那个疯女人,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威胁,如果利益相关且共同的双方仍然不愿就此妥协,苏尘这边就算是就此让人生谢幕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声音伴随着空气的震动在整间大厅里回荡着,似乎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董事长把茶杯移到嘴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唯独韩姓的董事视线谨慎地紧盯着苏尘上下打量,然后扑哧地暗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垂着双眼,玩弄着扎成马尾辫的长发,然后微微用力地活动着脖子,发出的咔哒声宛如齿轮在交互咬合。

“你还留了一手啊——但就算如你所说,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即使「正义」与「战车」来到了这里,身在本土的我们也有无数的办法可以应对啊。集团是如何帮你善后的,难道维多利亚小姐没有对您述说吗?”

那样的语气,仿佛窥视了苏尘的内心,一语道破了苏尘话语中的漏洞。甚至,还指出了最根本的矛盾,完全无法让苏尘施展出自己最为擅长的诡辩。

的确,和一群老狐狸相比,自己还是太嫩了。

“或许,你有些小看我们的力量。”

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苏尘听完那充满自信与傲慢的说辞,只得对之报以苦笑。无计可施,或者说是搞砸了也说不定。

接着,董事长向前凑着喃喃低语着,却没有将目光汇聚在苏尘身上,而是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理由,各位董事也并不会认同吧。”

“……的确如此。”

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嘀咕着,但苏尘也完全明白,这样的说辞必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他十分清楚对方的段位更高,但所幸的是,对话已经朝着自己所期待的方向进行,只要适时地在其上添砖加瓦就好。

更何况,似乎有人乐意帮自己垒一下砖木。

“不过,波吉亚家族倒是很乐意为苏尘做出担保。”

两人的立场像是交换了位置,拉文纳身子前倾着,脸上的表情从戏谑变得讽刺。毒蛇般的眼睛刺向面前的克里斯,但目标却是在另外一侧的董事长,完全不管现场的气氛如何,他径直地开口。

这样我行我素的行为让苏尘不由得想起一位放了自己鸽子的人。

“在这里提案吧,「誓言术」的进行由波吉亚家族进行主导,具体的实验内容在之后的协议中进行协商。另外作为董事与长辈,我建议将伊莎贝尔的意见纳入考量。”

没有人应声,或者说,大家仍然在思考的道路上。但拉文纳并不想给他们继续向前行走的时间,于是他催促着说道。

“表决吧,董事们。”

在他高亢的提议中,董事长轻轻叹了口气,下一秒,坐在拉文纳身边的两位董事举起了自己的手。

秒针划过的刻度屈指可数,随后,所有的董事们都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么苏尘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了吧?”

双手交叠着撑住额头,苏尘的视线牢牢地钉在桌面,脸上浮现出败者应有的颓然,但一瞬间,嘴角上竟然出现了笑容。

那并非是胜利的笑容,也不是战败的苦笑,如果真的要说明,也许用得逞两个字来形容更为恰当。

他的论证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