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医院是花街规模最大、拥有这里最丰富的医疗资源的医院——它位于居民区,远离闹市,交通方便。医院周遭有很多公共设施,在其不远处就是警察局。

也因此大部分案件的尸检工作,也理所应当地由它来负责。

每当发生一些「话题性事件」时,外人进入医院也意味着排查询问。

但霍恩不必经受这等对待。

他走在城内医院内,向着并不认识的护士医生点头示意——出于礼貌对方也给与了回应。霍恩的步子不是很急,但稍稍比周围的人快那么一两步。

穿过人群,走下负一层的楼梯。往下,里边仿佛另一个世界——如果医院上边的走廊只是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那么下面则是充斥着叫人窒息的阴郁死亡味道。

霍恩吸了下鼻子,现在的他还不习惯这种味道。

负一楼人烟稀少,鲜有人走动。在靠墙的椅子旁有几具干尸般的躯体,杵着挂上输液水的金属杆子在角落时不时小声呻吟,提醒旁人他们还没有死掉。继续向下,透绿色的塑料帘子隔断了接下来的通道。

霍恩伸手扒开冰凉又沉重的塑料帘子。

「喂!」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霍恩的衣领把他扯了回来,用着低沉的声音警告他。

「只有警察和法医可以过去,你是从哪里来的?」

抓住霍恩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看上去很年迈,但捏住霍恩用的力气完全不像是个老人。老人眯缝着眼睛谨慎打量着霍恩——细皮嫩肉的文弱样子,就算不是小偷也应该藏了什么秘密——超过二十年的工作经验告诉老人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问题。

霍恩慌慌张张地解释自己是外调人员,但他在衣兜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事先莎布给他的工作证。

「啊呀呀,老巴伦你别这么大火气,他是医院请来的专业人士——工作证弄不见了?噢,真是个粗心的小可爱。」

叫做老巴伦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性。

「老巴伦,老巴伦。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一下?」

「你的面子?我凭什么——」老巴伦放下霍恩,回头和那个女性理论。

「不凭面子,那凭这个怎么样?」

女性轻轻捏着一个小指大小的密封玻璃管,里面装着的是摇摇晃晃的污黑液体。她把它放在自己鼻尖嗅嗅。

「新鲜、高纯,比你以前抽的那些更高级的玩意——你应该知道市面上都是稀释过的,我这个可是不久前才弄来的喔!」

「给我拿来!」老巴伦一把抢过女性手里的玻璃小管,「嘿嘿,好咧好咧。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就当作我今天生病了,我先回家了。」

老巴伦嘴里念叨着,一转眼就跑上楼去了。完全不管霍恩和那个女性。

「谢,谢谢。」霍恩说道,「我叫布莱克·霍恩。你是?」

「啊,自我介绍就免了。我不想以后出事了被人找到。」穿着白大褂的女性双手插在口袋里,「叫我『医生』就好。」

自称医生的女性扒开塑料帘子,「你先请。」

「哦……噢,好。」霍恩还没从刚刚的事里缓过来。他低下头穿过塑料帘子。

楼梯往下,空气变得更加湿冷起来。负二楼内一片黑暗,只有墙壁上面的紧急出口标志闪着骇人绿光。四周空荡、摸不着墙壁,身处黑暗之中的霍恩不知所措。

「走这边。」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隐隐的白色人影领着霍恩向前走。

差不多走到房间尽头,她摸着墙壁上的按钮按了下去。清脆的咔擦声响后,周围的灯光噼噼啪啪陆续点亮。光线刺进霍恩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适应。

「今天上午警察已经来过了,大概不会再来了——通常是不会再来了。尸体在冷冻箱里面,11号还是12号来着?你挨个打开看就是了。」

医生拿着一根烟,放在手上把玩。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请自便。喔!6号的那个姑娘挺漂亮的,如果你不介意味道的话——哈哈哈。」

「请等一下!」霍恩指着冷冻箱,「我……不知道这个门怎么开。」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至少有点经验的。」

医生把烟衔在嘴上,动作熟练地打开了霍恩指着的11号冷冻箱门。

「喔,搞错了不是这个——我建议你别看,这个连肚子都还没缝好。」

把尸体推进箱子里关上门,医生继续打开第二个门。

「是这个,就是这个!喔……这卖相好像还不如上一个。」

箱内死者脑袋被破开了一半以上,脑袋里空空如也。脖子断裂,被线缝合才勉强维持人样。箱内还放着一个装满白色沫花的透明袋子——要不是标签上写明了是死者的大脑,根本不会有人能将这个豆腐渣似的东西和脑子联想到一起。

医生拿起旁边的资料读了起来。

「我看看……C3到C6横突全灭,头骨破裂——我又不是傻子,这个用眼睛看都看得到嘛……没用的内容以及没用的内容……喔?血小板计数不正常?这数字跟没有血似的……这倒挺新奇的,肝脏等多器官破损。类腐蚀性性状……」

医生一边读着,一边给自己的双手套上塑胶手套。

「我想看看里面是怎么样。嘿,那个……霍恩?对,你帮我打光——举手电总会吧?」

医生把手电扔给霍恩,自己在冷冻箱的顶上摸着东西。

一个密封小口袋,那是一次性医用套装。

拆开口袋拿出里面的手术刀。顺着缝合口,把线全部拆掉。诡异气体从拨开的身体喷涌而出,体内一片狼藉——融化的内脏和透明质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腔浑浊的肉汤——那副光景已不是尸检报告上写的那样简单。

霍恩记得这个人的死因是坠楼而亡,究竟是什么导致尸体变成这样。

「诶,可怜的扎尔夫人。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料想到自己离世之貌如此窘迫。」医生脱下手套,正准备把她推回冷冻箱。

「你认识她?」

「谁都认识她好吧?喔!你是外地人来着……扎尔夫人是个寡妇,她年轻时嫁给了老乡绅。那老乡绅怎经受得了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还没到一年就给『作』死了。」

说到「作」字时,医生做着污秽的手势。

「既年轻又有家产。扎尔的兴趣自然就变得既骄奢又淫逸了——像你这种年轻男人正合她口味——扎尔在剧院就包养了好几个戏子,死在那边指不定是情杀呢。」

霍恩看着扎尔夫人的遗体,完全无法想象她生前的样貌。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什么吗?」

「喔,你是指这个的话。我还真有。」

医生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玻璃小瓶,里面装着的是小半管污黑的液体。

「这个是——」霍恩紧盯着那瓶液体,立马就认了出来,「黑雨?」

「不全对,不过毕竟原料是黑雨。」医生立马把试管给收了起来,「你是知道的吧,花街的黑色雨水。」

霍恩点头。在不久之前他还听过某个关于黑雨的古老故事——可信度不大高的故事。

「这个东西非常、非常,非常地危险。这种阴险的物质混杂在雨水中,它会向着接触到物质的性质转变,融入其中,就像不存在一样。」医生相当严肃地说着,「唯独在接触到人的时候——只要接触到的是人类,它就会死死地附着上去,钻肉入骨——藏匿在人的体内,等到宿主虚弱的时候,由内而外地啃食干净。」

停尸房内的顶灯忽闪,被冷风吹动发出嘎吱声响。

「嘿!手电抬好,很晃眼啊。」

霍恩听得出神,没注意到举着的手电已经倾斜。

「那为什么还会有人嗜好这种东西?」霍恩问道。

「唔……致幻效果肯定是有的,但具体是为什么,就不知道了。」医生扶着霍恩歪掉的手,让灯光打在尸体上面,「现在的人啊,别说吃这个,为了刺激连刀片都敢往嘴里喂;简单来说,这只不过是『上流社会』的恶俗趣味罢了——当物质生活没有忧虑的时候,人就会开始找各种各样糟糕的东西。虽然我自己也没试过——如果你每天都能近距离看这些像被虫子啃过一样的尸体,你也不会有想去试一试的想法。」

——就像霍恩面前的这具残破的尸体。

「当然了,这说法仅仅只是我的猜想。」

医生拿着吻合器缝补刚刚拆开的尸体。

「成天都和这群死人打交道,没事时只能做做好几个星期前报纸的填字游戏……恐怕除了编一些阴谋论故事,我就只剩给这些死人取名字一起玩过家家没做过了。」

「这些猜想很厉害,是真的也说不定。」霍恩默默地说。

「哈!你可真讨人喜欢。」医生开心地回应到,手里动作并没有停下来,「那你有得到想要的情报吗?」

「已经有很多新线索了。但总觉得差一些关键性的东西。」霍恩顿了顿。

「随意问吧,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他思考片刻后还是把憋在心中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是从哪里弄来一整瓶『那个』的?」

「……」医生手里的吻合器停了下来,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格外寒冷。

沉寂氛围之中,医生将要吐露话语,却被两者之外的人给打断——

「霍恩先生!霍恩先生!」

停尸房的铁门被人给推开,而她正是在医院门口帮着望风的莎布。

「快走!快点离开这里!有个警察过来了!」

莎布快步跑到霍恩面前,拉着霍恩就往外面走,还未走出房间就听见硬质皮靴踏着石地板的脆声。莎布立马把门给关上,抵着铁门着急望向医生。

「拜托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这里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铁门,还是说你觉得墙顶上的那个排风口钻得过一个成年人?」医生无奈地摇着头,「你倒是可以钻进去。不过霍恩——那就毫无悬念了。」

诚如医生所说,在停尸房内唯一的正常道路就只有那扇铁门。而墙顶的排风口——先不提怎么才能到那足有四米高的墙顶。就算能够爬上去,以霍恩成年男性的身体去钻那小得可怜的排风口,也只有被卡住这唯一结果。

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后。警察敲了敲门询问道,「花枝医生,你还在吗?」

花枝是医生的名字。

「花枝医生,我是上午来过的那个警察。麻烦你开一下门。」警察继续敲门,他看到房间里灯光从门缝钻了出来,坚信医生还在房内,「花枝医生?花枝医生,在的话请回应一下,你在里面吧?如果再不开门,我将采取强制措施。」

「等!别——我在里面!马上就给你开门!」医生大声嚷道,好让门外的警察听见,「刚刚没听见而已,干嘛说得那么吓人啊!」

医生打开停尸间的铁门,站在外面的警察把手枪直直地举着,对着前方。

「干什么啦!你!把枪收起来!吓死人了!」花枝医生被吓得举起了双手。

「对不起,花枝医生。最近发生了很多案子,有些神经过敏了。」警察收起手枪,「你这儿应该没有人进来过吧?」

「人?你指死人的话,那还挺多的。」

「噢,抱歉。我的表述不够好。我是指有没有陌生人——外地人来这里?」

「怎么突然问这个?」花枝医生装作困惑的样子,「我这个鬼地方可没人愿意来。」

「唔……」警察眼睛的余光瞟到地上的塑料口袋——那是一次性医用套装的口袋,「上午我们的法医做完尸检后,他有再回来过吗?」

「没有没有,他回来做什么嘛。」

「那花枝医生你自己去检查了尸体吗?」警察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喔,我啊。我有稍微检查了一下,职业习惯而已。」花枝医生也盯着警察的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

「那为什么要说谎呢?」警察突然说。

「说谎?你说什么?我怎么说谎了?」花枝医生反问道。

警察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花枝医生,请不要这样——让那个人出来吧,我可不想给你加一条包庇罪。」

花枝医生面露难色,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身旁冷冻箱的架子。

警察立马注意到她飘忽的眼神。他再次拿出配枪,将子弹上膛。

「我出来!我出来了!」架子后面那个人说道,「对不起,医生。我连累你了。」

警察惊讶地看着从架子后走出来的那个人。

「——西普斯小姐?」

全城的人都认识莎布,当然警察也不会例外。

「西普斯小姐来这个地方做什么?这里很危险。」

「花枝姐姐是我家的家庭医生。最近歌剧节一开,她就一直在加班很久都没过来了。我很想念她,于是就……」莎布垂着小脑袋,可怜兮兮地说道。

「这样啊,也难怪。毕竟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故。」警察把手枪退膛,收了起来,「但这里不是随意就能来的,城内医院是管制区域。回去吧,下不为例。」

莎布点了点头、小步跑开。停尸房内留下了花枝医生和警察。

「上午不是来过了嘛?」花枝抱怨道,「下午又来,你是查案子还是查我啊?」

「别多心,我想回来给你提个醒。结果一来就看到你让外人到现场来——上面对这个案子盯得很紧,生怕传出去。」警察把地上的塑料口袋捡了起来,揉成一团,「在这附近看见外地人,记得跟我说一声。」

「外地人?最近在办歌剧节诶,警官!全城都是外地人,我是不是得隔五分钟给你报告一下?」花枝敲打警察面前的金属床板。

「你别生气,我还没把那人的样貌特征告诉你。」警察安抚花枝,继续说道,「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性,黑色短发,碧色眼睛……如果没换过衣服的话,应该是着风衣的。」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你走吧。」花枝甩手赶警察离开。

「嘿!我认真的。这个人在现场出现过,而且还追到警局查案件相关资料。行迹十分可疑。」

「知道了。看到那个家伙,我就向你报告,警官大人。」

警察转身离开。花枝叹着气,吹着冷气的房间异常冷清。

「差点忘了,」警察离开前,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裁剪折起来的报纸,「你似乎挺喜欢填字游戏。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无聊的,我看你做的那些报纸都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了。喏,警局门口就是报亭,我裁了最近的,顺便带给你。」

「你可真不会说谎啊,警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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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黑一片、寒气刺骨——湿冷空气里夹杂着腐烂气味,以及更加刺鼻的药水气味。

狭窄的金属制箱体里,霍恩连侧身都没法做到——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也是当时紧迫情况下能够立马施行的少数办法之一。

花枝医生迅速而熟练地打开了尸体冷冻箱——6号冷冻箱。

那也是唯一能让霍恩进得去的箱子。箱子里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尽管身体有近四分之一的部分残缺不见,也得益于此霍恩才够勉强全身而入。

关上箱门,里面和外面置若两个世界。

霍恩尖着耳朵费力地听着外面的声响,他勉强听见医生在外面大声的说话声音,一个模糊的男声,以及莎布走前轻敲了两下箱门。

冰凉的金属板就像剃刀,试图切下霍恩裸露在衣装外面的皮肤。浑浊湿冷的空气浸泡着霍恩的大脑,清晰的意识渐渐远离,他努力保持清醒却始终在意识模糊的边缘徘徊——

黑暗中有零星光点闪烁,诡异闪光之中出现了一股好嗅的味道——蜂蜜般、糖果似的腻人气味钻鼻入脑。霍恩身下的金属板破开一个个小洞来,从中钻出来朵朵花儿,盘旋而上、挽臂缠身。

他再一次听见那首诡异的幽幽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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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are you looking so distressed about?

which one should I 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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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尸体,本为死物的她,嘴唇却微微颤动向外挤着断断续续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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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 tear made……the black rain,

the black rain makes……the black sh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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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真实而虚假、虚假而真实——霍恩已经无法分辨现实和幻境的区别。

疯狂生长的花朵淹没了视线,寒冷与黑暗都从他的世界中消失。霍恩已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一道强烈的光线把幻境撕破——花枝医生打开了冷冻箱,连忙把霍恩给拉了出来。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裹着霍恩,紧紧地抱着他。过了好久霍恩的意识才被温暖拉回来。

霍恩的面色铁青,呼吸微弱,一边的耳朵已经被冻得出血。花枝医生搓着霍恩冻得像冰块似的双手,抬着他的下巴做人工呼吸。

「等……我不需要……」霍恩想要挪动身体,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你再不说话,我都以为你死了。」

花枝医生深吸空气,又对霍恩做了一次人工呼吸。

霍恩想要反抗、却已然没有多余的气力。

「看,这效果不是挺好的嘛,你都开始动了。」医生抬着霍恩的下巴,亲了他一下,「我都想了些什么蠢注意,差点把你给冻死。你不会怪我吧?」

在花枝医生得到回应之前,霍恩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