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God does not know.
【一】
见到筱雨父母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下来。夏季的夜晚比往常的时候更加清澈，繁星闪烁的时候像是没有感情的信号灯，向路旁的店铺传递着不会回复的信息。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比较好。苏月只是悄声走到筱雨的父母身边看着他们哭泣，泪水掉下来的声音格外清晰，感觉像是落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明明是很难过的。明明是很伤心的。明明是很痛苦的。
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了麻药一般，连感情也变得不经控制起来。胸口爬满恶心蠕动的幼虫，大口啃食着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爱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慢慢靠过来，身边跟着李婧茹，没有出声地看着三人。
不受控制地，苏月想起上一次自己身边有人死去的时候。
爸爸妈妈死去的时候。
那时候的自己，确实是很难过的。病床的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仿佛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在那段日子里流完了一般。护士小姐心肠软，看到这也常常关心安慰起她来，待在她房间里的时间比其他病人的都要多。床头的纸巾似乎每天都被换成新的。
后来安置爸爸妈妈的后事的时候，远方的亲戚过来帮了不少忙。走的时候不忘关心苏月的将来：“要不要跟我们走？总不能让你一个人……”
“不……我没事的。”
意外的平静的回答。
虽然只是个高中生，十五六岁，不上不下的年龄。是回忆起来会被称作最美好的年华的年纪。是可以和好朋友一同出游，不带父母的时候总会被念叨的年纪。是偶尔在游戏杂志上投稿三四百字的短评，稿费通过邮局汇款过来的时候会被工作人员用狐疑的眼神盯着看的年纪。
老年人口中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年纪。
苏月觉得那些“人总是在一瞬间长大”的说法，多多少少受人加工，有夸张之嫌。毕竟自己从醒过来到拒绝亲戚中间所隔的时间，纵然说不上长，但怎么算也和“一瞬间”搭不上关系。
但是筱雨却永远失去了长大的机会，和无限的可能。
或许某天，她的灵魂会自然地出现在校门口，一脸坏笑地打招呼说着“苏月姐早呀”，一如往日。
苏月揉揉眼睛，转身离去。
迈开步子的时候，隐约听到筱雨妈妈的声音。
“……是他杀。”
【二】
一路上苏月没说话，另外两人也识趣地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始终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像是有层看不到的、沉默的防护罩，严丝合缝地把爱丽丝和李婧茹隔绝在外面，未曾有融入的空间。
到了家也只是随意扒拉了几口快餐便进了房间。若不是爱丽丝拦住苏月提醒她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小心躺下去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也许她会一言不发直接倒头便睡也说不定。
“唉……婧茹，你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
等到确定苏月已经睡下，爱丽丝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嘛……没有。”婧茹想苦笑一下缓和情绪，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勾不起来，视线落在苏月的房门上，“我是第一次见月月这样。”
“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啊。不过我这个求死不得的好像也差不多呢。”
“这话你可不要在月月面前说哦。她肯定会生气的。”
“好的好的——就是希望她能早点走出来。人死不会复生。”
“你还真是事不关己啊？要是你这个神能发挥一点神的作用还会变成这样吗？那孩子明明……”李婧茹挥舞着手，难得有些激动。
“我倒是也想要那种，你们想像的神的力量啊。”意料之外的回答。爱丽丝的脸扭向别处，把一头金发留给婧茹。
说到底，最开始把神想像成无所不能的形象的人到底是谁？真是麻烦透顶的恶意曲解啊。
短暂的沉默。
“再过几天，也许会看到她的灵魂吧。”爱丽丝盯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城市，仍旧没有回头。
“啊！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李婧茹猛地反应过来，“灵魂，是不会在死后马上出现的吧？”
“你不是在明知故问吧婧茹？”明明你自己就是灵魂。
“我也不太确定嘛。”
“七天啦七天。用你们的话来讲，就是‘头七’吧？人死后的第七日，灵魂出现在尘世，踏上前往天堂的旅途……”
“然后那些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留恋的灵魂，可以选择继续停留在这里。”李婧茹自顾自接上话，目光也投向远方未知的焦点，“就像我一样。”
“苏月的学妹，应该会留下吧，她很喜欢苏月的样子。苏月真是罪孽深重啊……”
“是呀。从我刚认识月月起，她们就已经很要好了。”明明看着远处，眼眉却不受控制地低下来，“说实话，有点羡慕她呢。
“羡慕？你指什么？”
“我是说她们两个，会让我想起我还活着的时候的事情呢。”
“噢——是和你选择留下来的原因有关吧？”
“啊啦，追问女生的秘密可是被禁止的哦？”
爱丽丝侧过头轻笑一声，没再接话，脚不点地地往房间里去了。很快传来门把手“咔哒”的落锁声，低沉却透彻。
“嘛……要是你继续问下去，我可能真的会憋不住说出来的。”
夜未深，屋外的灯红酒绿仍旧凌乱随意地占满掉视野的大部分区域，像是不小心被踢翻的颜料桶，五颜六色一股脑儿地被泼洒出来。夏天的夜晚连风也带着阵阵热潮，裹挟着那热切的、生命的气息，而穿过她的时候却连头发也不会飘起来一根。天边似乎闪过几道快速的光，大概是要下雨了。
“已经快两年了吗。”
【三】
第二天爱丽丝起床的时候看到苏月房门紧闭，站在门前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敲门叫她起床吃饭。伸出去的手摸到门板的时候像是有微微的电流经过，麻麻的，不疼，但却会留下长久的轻微钝感。手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挣扎，乖乖把主动权交还给冰冷的重力。
抬头看了眼钟，时针已经快走到正中央的位置。昨天半夜被苏月拉起来找人的结果就是自己也没怎么休息过，虽然到家后提早上了床，但是每日8小时的睡眠需求可不是对苏月随口一提。
四下张望了眼，李婧茹好像又不在。不同于人类和神，虽然灵魂可以做出睡眠的行为，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睡眠的必要。苏月有时候会在睡梦中听到屋外有灵魂在高唱自己听不懂的奇怪歌曲，被吵醒后想要开窗对着噪音源头怒吼却又想起普通人是听不见灵魂的声音的，反倒是自己的喊声有可能会吵醒邻居，于是只好愤愤缩回身子，咬牙切齿把窗户关得更紧一点。
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的呢。感觉她比苏月，更像是会隐藏自己的人啊。我和苏月都在睡觉的时候，她会在哪里，又会做些什么呢。
边想着边打开冰箱，视线往里面投过去，落下的时候眉头却拧在一起。
“糟，没东西吃了！”
【四】
“阿——嚏！”
李婧茹第一次知道灵魂也会打喷嚏，是在她刚成为灵魂的第一个月，那会儿她还喜欢在天上飞，喜欢从高处俯瞰城市，喜欢体验她心中神的感觉。像是刚搬进新小区的居民，成为灵魂之后总是会自然而然地认识这附近的其他灵魂，偶尔遇上了还会聊上一阵，主题大概会从今天哪里又死了人，那个人会不会留在尘世一直延伸到最近有哪个明星会到这座城市或是附近的某个地方演出，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也许生命只是束缚在生物身上的枷锁。李婧茹生来面善又好说话，很快融入进去。
有一次在被王姐拉着聊那些她不喜欢的神叨话题的时候，她把头扭向别处，却刚好清楚地听到王姐的喷嚏声。
“你看看，有人在骂我呢！所以说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事情都能解释清楚的……”结果又开始了。
震惊之余还得装作内心毫无波澜的样子，不能暴露出任何对这件事的好奇——否则王姐可不会轻易放你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那种高级心理博弈。意外地有些帅气。
昨夜的大雨一直下到今天早上才渐渐停下来，空气里还弥漫着些许灵魂全然无法体会的凉意，只是仍旧不见太阳。街道的地面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水滩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到现在，被人来人往激起形状各异的水花。
她吸吸鼻子，没把刚刚的喷嚏放在心上，又继续飞行起来。
经过音像店的时候刚好碰到常在这里蹭歌听的大叔从店里飞出来，简单打个招呼：“今天也来听歌呀。”
“今天是oasis专场，能不来嘛。而且你不也是，今天也要去那儿吗。”亲切的语气。
于是相视一笑，未说出口的默契融化在湿润粘稠的空气里，有种让人身心愉悦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