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God wants to get closer Ⅲ
【一】
苏月仍记得一年前，自己在医院醒来的时候。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
白色的一切。
如果不是护士小姐发现了苏月醒来，走进病房询问情况，苏月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事后想起来，要是那真的是梦就好了，这样纯白无瑕的世界，不适合我的。
“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护士小姐走到床边，一边查看仪器上的数据一边问。
“……有点头晕。”
“嗯，毕竟你睡了好几天，正常的正常的。”安慰的笑。
混沌的感觉。脑袋里像是有两个小人扭成一团，从左边打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回左边，所有思绪乱成一个毛线球，找不到解开的线头。窗外正好有风吹进病房，把屋内药水的气味搅作一团，随着呼吸流入苏月刚醒的鼻腔，呛得她猛地咳嗽。本就头晕得纷乱，这下更是有种窒息般的痛苦，强迫地把苏月按回病床上。
“护士小姐。”咬着牙开口问。
“嗯？”
“我的……”
虽然痛苦，但还是忍着难受看向隔壁床位。
空空的，没有人在上面。
“我的……爸爸妈妈呢？”挤出这句话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苏月瘫软在床上，视线投向护士。
护士对着仪器抄下记录，没有回答。可怕的沉默。
“我的爸妈呢？”又问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我的爸妈呢？！告诉我！”
第三遍的时候，护士终于有了点反应。像是温度骤然降低，空气也凝结成冰冷刺骨的霜，那些原本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语便是那不融之冰，寒气往外升腾，沉默着吞噬掉世界。
护士开口说了话。但是苏月没有听清。
她不需要听清。她知道护士在说什么。
很久以后苏月也没能总结出那时候涌动着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过、悲伤、痛苦，还是绝望？似乎用上一切一切形容负面心理的形容词也无法将其简单概括。从醒来的那一瞬间也许女孩儿就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她终究是个普通高中女孩儿，仍对命运抱有最大的善意。
她发不出声音，只是别过脸去，没再看护士一眼。
枕头很快变湿。
【二】
搜索一直持续到上午，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悬挂在天边，空气热到扭曲，连路边的野狗都不愿意久待，趴在有阴影的地方吐着舌头。
苏月几乎是以全身的力气爬上六楼，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进了门还没来得及换鞋，脚下一软，倏地瘫倒在地上。
地板冰冰凉凉，像是与外面的熔炉是两个世界。汗水顺着发丝往下面滑，在地面上汇聚出一个小小的浅滩。苏月有点想要直接这样睡下去，想必会做一个在沙漠绿洲中度假的美梦。
“月月！你回来了！”
好在李婧茹回来的时候也恰到好处，一声呼喊把苏月从睡着的临界点拉回来，飘在空中看着她。
挣扎着坐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仿佛热恋中的情侣，怎么睁也睁不开，只得半眯着眼，“婧茹……有消息了吗？”
婧茹轻轻摇摇头，视线也投向别处，没有说话。
“附近的灵魂，都问过了吗？”
“嗯。毕竟是晚上……好像没有人看到。”
“……是吗。”
是吗。
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耳畔回荡着嘎吱嘎吱的奇异响声。不是坚冰开裂、不是朽木断折，也不是钢铁粉碎。是心里的深处，某种隔绝一切的坚固物体，自与筱雨相遇的那一刻起便被纤细的丝线重重保护起来的完美的茧。它刀枪不入，它坚不可摧。
苏月一直觉得，电视剧里出现的狗血情节就应该永远停留在屏幕里。
“爱丽丝……一定要找到她啊……”
苏月喃喃自语着，像是发条走完的机器人，终于睡倒在地面上。
【三】
昨晚打电话过来的是筱雨的妈妈，说是晚上一直没有回家，打她的电话也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原本筱雨应当是上完补习班就应该直接回家的。
“补习班的老师说，筱雨确实来上完了课！回去的时候没有异常的！警察说时间太短没有办法立案，我、我可怎么办呀！”隔着听筒，仍能听出筱雨妈妈掩盖不住的急切。
“好。我也帮忙去找。”
几秒的震惊过后便很快决定下来，没有多余的犹豫。回答筱雨妈妈的时候她正站在爱丽丝的房间里，让这位免费的食客也听到这番对话，目的几乎是写在了脸上。
“好吧好吧。现在就要出发吗？”爱丽丝坐起来，隐约透出点不情愿的意思。
“要是你还想继续住下去，就来一起找……筱雨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几乎是喊出来。
重要的朋友。
有多重要？
朋友又是什么呢？我们现在这样，算是朋友吗？
爱丽丝呆愣在床上咀嚼着这番话。维持着刚刚起身的姿势，眼神停留在苏月的眼眸里。些许的反光从那儿折射出来，闪烁着像是窗外的星。
“好。我会一起找她。”
还是点了头。一时间没法分清究竟是脑中的善意战胜了倦意，还是仅仅出于对苏月那张泫然欲泣的漂亮面庞的一时心软。亦或是，二者皆有。
只是仍旧有几个问题盘旋在心头，并未随着苏月的离开而一同消逝。
我们，算是朋友吗？
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四】
以前一直觉得，神这种生物不应该存在于世上。
不对，可能还算不上生物？
总之，虽然被人们冠以“神”的名号，族人们也总是以此自居，共同生活在高不可攀的云层之上，终日以俯瞰苍生为乐。而且，虽然所有的神，都可以听到来自下界芸芸众生那些形式各异的祈祷与诅咒，有的是许愿自己能获得美好的爱情，有的却咒骂自己的情敌愿他死于非命、不留全尸。像是一切情绪的终点，爱与恨都在此汇成一束，消逝在稀薄的空气里。
但是神，却没有回应他们的能力。
拥有倾听的耳朵却没有回报的双手，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剧也说不定。
想像不出来神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至少爱丽丝想像不出来。
高兴的时候就成群结队下到人间游山玩水，难过的时候同样是去往凡尘排解心情——神们喜欢这么干，尚幼的爱丽丝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成为埋在心底永远的疑问。
神的举动影响不到人。
神高兴的时候就到人间。
神难过的时候也到人间。
那么……
神到底有什么用呢？
自己想去死，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却在寻死的途中，遇到了奇怪的人类。
和她在一起的话，也许可以找到真正的“死亡”。自己是这么想的。
结果在自己死去之前，她的朋友先一步死去了。
不，不对。现在只是失踪而已。虽然自己知道，那孩子肯定已经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在平时睡觉的时间出门寻找一个，已经不在的孩子呢。
就因为自己是神吗？
还是说，是因为她的请求？
在夜空中行走的时候，爱丽丝没来由地出着神。就算是凌晨三四点的夜晚，风仍旧温热而潮湿，裹挟着城市里特有的烟火气，像是要把爱丽丝包裹起来般轻柔地拂过。
城市已经睡着了，偶有寥寥几辆拉货的卡车从城外开进来，伴随着颠簸的轰鸣。脚底下是不认识的地方，可能在白天有来过吧，到了晚上大家的房子都长一个样子。远处是城郊的山，黑压压一片看不出轮廓。山脚下有每个旅游景点都会看到的小卖部和纪念品店铺，门面大都小得可怜却又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是出窝的蚂蚁。
安静得像是死去的城市。
激动得想要死在这里的城市。
以及，为了留在她身边，而满足她的愿望的自己与她相遇的城市。
【五】
苏月再次醒过来，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阳光直直地透过窗户倾泻进来，连地板都被晒得发烫几分，冰凉不再。
睁开眼正好看到爱丽丝也侧卧在沙发上，上下眼皮打架得难舍难分，一只手撑着脑袋，摇头晃脑昏昏欲睡的样子。没有看到李婧茹，大概是又出去找人了吧。
“爱丽丝！找到筱雨了吗？”一个激灵坐起来问道。
差点睡着的女孩儿也清醒过来，表情难看，“……抱歉。”
开口的一瞬间仿佛已经猜到了结果——如果她找到了的话，肯定会直接把我叫醒才对。想着这件事，苏月才意识到自己到家之后就直接累倒在了地上。放平视线看过去，焦点会刚好凝聚在爱丽丝白皙的双腿上，光滑紧致到让苏月嫉妒的地步。
“就算是夏天，也不能这样睡在地板上吧。”无视苏月性骚扰般的视线，爱丽丝幽幽地说，“会感冒的哦，你又不像我一样。”
“那你倒是叫醒我啊。臭神。”
“那你倒是能被我叫醒啊，”爱丽丝吐吐舌头，“找了一晚上累坏了吧，怎么喊你都喊不醒哦~”
哑口无言。
“靠。不管你了。”
苏月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气话，翻着白眼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抛下一句“我洗个脸再去找”扭头就进了厕所。
“哇……苏月你还是先吃个饭再找吧，你不饿我都饿啦……”身后传来爱丽丝像是撒娇的声音，很快又被水声覆盖过去，一同汇入涓涓细流，仿佛从未发生过。
出门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侧过一点脑袋。
“冰箱里还有昨天的剩菜，你自己热一点吃了吧。”
【六】
“苏月姐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吗？”
“你指什么？”
“哎呀，就是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的场所。漫画里不是很常见的嘛。”
“你说那个啊……我平时很少出门，所以……”
“唉，苏月姐可真是一点儿没有女子力呢。不过我也就是喜欢苏月姐这一点呀。”
“啧……有一个喜欢的地方，很重要吗？对所谓的‘女子力’来说？”
“嗯呢！苏月姐想知道吗？我的宝藏之地。”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一下吧？”
“欸……真是不坦率啊苏月姐。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
想起来，以前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儿沿着公交的线路一直走到快要出城的位置，晴空与流云都美得恰到好处。视野里尽是漫山遍野的青草色，风拂过的时候会卷起一排排浪潮般的痕迹。
筱雨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附近，时常蹲在这儿的路边，看偶尔进城出城的车来车往。她介绍这里的时候手指着广阔的草地，眼里似乎浮现起很多年以前那段无瑕的时光。苏月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就好像自己也跟着回到相同的年代，目光清澈、心里透明的年代。
一直记得那时候的筱雨，笑得是很好看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苏月想起来还有这个地方没有来找过。
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低到和0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步。但还是想要过来找找。
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草地边上，手机却刚好响起来。
是筱雨妈妈的声音：“苏月……我们找到了。筱雨她……”
挂了电话，苏月愣愣地停留在原地。跑了一天的腿似乎比体育课上最讨厌的铅球还要重，奋力迈开步子的时候像是失去了知觉，机械地挪动着。夕阳斜斜地照铺洒过来，把青草地染上如血的殷红。
仅仅是因为这里是筱雨喜欢的地方，就来到这里。
但是却没能在这里找到她。而是在电话里得知了筱雨已经去世的信息。
快要出城的郊区附近基本上看不到人和灵魂，头顶上偶尔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徘徊盘旋。冷清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埋葬着沉重到消散不去的心。
再见了。筱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