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个诅咒要靠另一个诅咒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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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啊?”

生锈的电风扇轻轻旋转,等到吴耀再次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片陌生的黑色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锈味,远处似乎有水滴滴落的声音。而空气中潮湿的霉味让吴耀感到异常地熟悉,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此时的他应该深处某件地下室。

这件地下室不大,却十分地狭长。吴耀正躺在一张吱呀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上面所铺着半旧的床单可见这里并非某人的居住所,只是个普通的杂物间被临时空出来而已。

而在房间最左侧则横着一张酒吧废弃的吧台,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杂物,从坏掉的望远镜到空掉的啤酒瓶甚至连装修用的油漆桶都应有尽有。

身上酸楚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许多,吴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左臂因摔伤而被打上了石膏板,而右手也被绑上了绷带,隐隐约约地带着几分灼烧的疼痛。

“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虽然你的运气不错活了下来,但是双手也都受伤了,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哦。”

吴耀向声音的来源看去,才发现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子正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双手环胸,眉毛倒立地看着他。

而那个男人,尽管与吴耀的印象中的形象不同,但是毫无疑问,确实是冰花制品陈总的助理程曲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程曲平的出现让吴耀惊讶不已,也顾不上自己因为刚刚苏醒的咽痛就赶忙向他问道,“这是哪里……满她,满在哪里?”

“对救命恩人的态度还真差。”程曲平咂咂嘴,完全没有回答吴耀问题的意思。而摘掉眼镜,把刘海撩上去的他全无之前的稳重气息,正一脸不爽地盯着吴耀上下打量。

还没等吴耀继续追问,程曲平就从吧台上拿起一只黑色的机械鸟,在轻轻敲了敲它的头之后,机械鸟便扇动着金属翅膀“飞”在了空中。

蓝色的电子光从它钻石般的双眼中发射出来,形成一道培养皿般的蓝色圆柱体,让吴耀目瞪口呆的是,一位长发的洋装少女犹如科幻片中的电子AI一样,浮现在了这束圆柱之中。

“这是?”

由蓝白电子代码组成的少女留着浅色的长发,身着洋装,修长的睫毛如蝶翼般精美,头戴着蓝色的小型羽毛帽,身着的点缀着鸟笼的过膝洋裙和华丽的蕾丝裙摆让人联想到西方精致的人偶娃娃,虽然她的身形不算高大,但不知如何却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气息。

少女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向床上目瞪口呆的吴耀。

“初次见面,吴耀。我就是邀请你来到N城的鸦羽。”少女提起裙子,行了一个不符合当今时代的屈膝礼,“也是这座城市的情报商——Y。”

她所发出的电子音像是夜晚的白炽灯,清冷而空灵,仿佛缺少着灵魂。

自称鸦羽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张脸和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硬要说的话,这位名为鸦羽的少女更像是人偶,被人远程操控的一个道具。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这是圣体呢?还是最新的什么投影上的科技呢?吴耀对这方面并不怎么了解,只好像看着虚拟角色一样看着她。

“虽然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不,你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吴耀你的性格更像你的母亲。”鸦羽毫无波澜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苦笑,似乎是想起了过去,“一旦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不听别人劝阻硬要往上冲,最后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的。”

然而吴耀却没有理会她的套近乎,反而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满所说的情报商就是你吗?”

“确实,我与满小姐建立了合作关系,虽然仅限于交换情报而已。”

“你……你是故意告诉满的……你一开始就……”

“我尊重满小姐的选择,她很勇敢,愿意为自己的父母去报仇,也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而且身为情报商的我自然是以利益为上的,将你的情报提供给她并没什么不对。”她眨了眨眼,“还是说,吴耀你敢做不敢当吗?”

吴耀看着鸦羽深蓝的眼睛,却苦涩地几乎无法辩解。

“我们谈些别的话题吧,吴耀。”她看向程曲平,“程先生也是与我建立起了合作关系的伙伴,担心你会对冰花制品乱来,所以才让他盯紧你一点。没想到的是……你还是挺乱来的。”

“切,他这种乱来到家的臭小鬼真是让人无语。”程曲平耸了耸肩,起身说道,“Y,既然你拜托我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也该离开了。”

“嗯,辛苦你了,程先生。”

“对了,至于那个自大的小鬼……要是觉得所有在籍者都是圣殿的走狗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呢。”

吴耀怔怔地看着那扇被程曲平摔上的门,扭头看向床边一直保持着把双手交叠在腹前姿势的鸦羽。

“程先生虽是在籍者,但是也算是个‘双面间谍’吧……所以他看你瞧不起在籍者的样子就很恼火。”

也就是说,那个人并不是真心给圣殿卖命的吗?怪不得之前在饭店时那么生气……吴耀这么想道,既然程曲平都跟这个小丫头有关,那么……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我就陷到你的局里了。你让满跟我接触,让我跟冰花制品起冲突、甚至于让我来到n城……这些都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没我想的那么笨呢。”鸦羽的嘴角微微上扬,但是也就只有那一瞬间而已,“简单来说,吴耀,我跟你一样,跟圣殿有些过节。我无法以真身见你,只能用这个3D投影模型与你通话也是因为……我的肉身现在被关在圣殿的地牢并陷入了沉睡,但是我的思维却潜藏在网络之中,所以我只能用虚拟的形象或是机器与人交流。”

“这座城市比较特别,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且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而且没有被圣者与普通人的战争所波及过,所以对圣者都相对宽容一点,你也发现了吧?

“当然,圣殿也发现了。他们之中有人希望可以在这里设置一个小小的据点,于是,冰花制品便出现了。虽然声称自己是制药公司,但是事实上他们是圣殿用来进行人体实验的一个小掩护。满小姐也是一个偶然的试验品,原本她只不过是被陈看上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可怜的孩子而已。只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偶然而让她成为了成功的试验品,不过就算说成功……也只是比那些死去的试验品强而已,她事实上也没有多少时间……”

“满……现在在哪?”

“吴耀,你是最后一个见过满的人,满现在怎么样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鸦羽用着平静得连湖面都无法吹皱的语气说道,但是着却引起了吴耀左眼的阵痛,他不由得眯住了眼,这是烟瘾犯了的前兆。

他捂住眼罩,疼痛神经牵扯着他的右手向口袋摸去,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手中正攥着一包有些皱巴巴的蠢包。

这正是满之前给他的烟,在他看来,他是因为这包烟才会跟她有着联系的,如果满没有给他这包烟,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与她继续接触。

而现在,这包烟还在,但是满却不在了。

疼痛如潮水般渐渐褪去,他静静地看着躺在手里的烟盒,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的湿漉漉的雾气和鼻头传来的酸楚并不是溺水的幻觉,而是非常、非常简单的原因,正如滴落在烟盒上的泪水一样明晰。

失去父母的时候,没有哭。

被小混混欺负的时候,没有哭。

和吴可一起被亲戚当作麻烦的皮球踢来踢去的时候,没有哭。

被人掐住脖子的时候,没有哭。

杀了温华和羚颂的时候,没有哭。

被莎乐美胖揍一顿的时候,没有哭。

离开了吴可的时候,也没有哭。

哪怕刚刚快要被陈杀死了,也都没有哭。

但是现在,吴耀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为他人流下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不顾眼角的泪水大声狂笑着,虽然那笑声简直就像是第三次面试小丑职业却又被拒绝了的失业中年人一样疯狂,“有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啊?哈哈哈哈哈明明就是我,就是因为我那无聊的正义感……满会如此不幸也是因为我,是我害死了她,所以……”

泪水从他的脸颊滑下,左眼的眼罩也被沾湿,尽管如此,皱着眉的吴耀却仍然歪着嘴角,就像是在强迫自己保持着笑容一样。

“我为什么会哭呢?”

鸦羽看着这样错乱的吴耀,不合时宜地问道:“吴耀,你读过《罪与罚》这本书吗?”

“我哪有那个米国时间去读什么书啊。”

“那你应该知道你在旧约时杀手的代号——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罪与罚》的主角吧。”见吴耀低头沉思回忆的模样,鸦羽继续开口,“身为主角的他是个有野心的穷学生,为了养活自己的妹妹和妈妈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决定去杀死一个放高利贷的恶毒老妇人然后偷走她的钱……

“但是在杀人计划成功后他却被老妇人的妹妹所目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只好杀了她。尽管她是个善良且不幸的人。”

温华的微笑混合着包子微热的蒸汽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猜,杀了人后的他怎么样了?”

吴耀像是被老师教训的差生一样,低头保持沉默,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让鸦羽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吧。

“他被愧疚感和负罪感折磨得要死。”鸦羽顿了顿,“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你之前因为无法接受作为正义使者的自己杀死了无辜的温华而逃避了,而现在你也依然无法接受自己害死了满,而逃避现实。”

鸦羽蹲下身来看着他,继续用着那毫无波动地声线说道:“吴耀,你会哭,这是因为你很痛苦。你会感到痛苦是因为你还有着良知。”

“你不是羚颂说的杀人的兵器,也不是大家所说的冷血的怪物或是正义的伙伴什么的。你会哭是因为你就是吴耀,一个心里难受了就会哭的小孩子而已。

“像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去上学、去读书、去交朋友,说不定还能跟喜欢的女孩子去约会吃个饭,而绝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

“呵,那可真是轻小说男主角呢……”无法反驳鸦羽观点的吴耀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式地揶揄道,“但是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普通的死小鬼而已。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我觉得拥有了圣体的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情只能我去做……因为我有力量,因为我比他们都强。

“但是现在我才意识到,不是那样。我……就是个普通人,不,是普通的人渣,已经没法融到正常人的世界里了。我过去犯下的罪会一直追着我,然后再次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那把刀会带来灾祸。

那把刀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给别人带来灾祸了。

“而且……这不合理。身为罪人的我活下来了,而无辜的满却死了……这不合理……”吴耀攥紧了右手,“我杀过人,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之中肯定有像满那样失去父母而流浪的孩子。也肯定有着失去儿女或者失去重要的人的无辜家伙……满却让这样的我活下去什么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真心希望那个时候,能跟满一起死掉。”他用着无比轻松的语气说道,“如果当时一起死掉了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房间里传来了老鼠窸窸窣窣翻动杂物的声音,片刻地沉默之后,鸦羽不由得叹了口气:“有谁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是合理的吗?”

她的反问让他一愣。

是啊,这个世界不讲理、不公平、不合理。

因为是圣者,所以就被别人所恐惧和排斥。

失去了父母之后,又被人可怜被取笑被嫌弃。

这个世界就是不讲理,他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地不讲理呢?至少,为什么要这么对满……满做错了什么?

而就在那一瞬间,羚颂说过的话全部都化成了谎言。

拉斯柯尔尼科夫谁都没能拯救得了,反而为魔鬼(Satan)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虚幻的正义大旗迎风飘扬,群众发出的狂热欢呼响彻夜空,唯有血和苦痛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掩面哭泣。

为了弱者挥舞兵器,然后反而伤害了更加弱小的弱者。

而现在,这名罪无可恕的罪人不被受害者所原谅,不仅如此,连以死谢罪都不被对方允许。

“而且吴可呢?吴可她怎么办?对于失去父母的你们来说,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不就是彼此了吗?”

“……”

“如果你死掉后如果被暴露了身份,吴可是你妹妹的事情早晚也会被别人发现,就算你是去圣殿自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极端人士会向她报复。到时候谁能保护她呢?”

她说得对,如果死了,吴可那丫头就一个人了。

虽然跟吴可曾经约定过了,会跟她一直在一起,但是却没能守约。

杀了羚颂后,再也无法面对妹妹天真而憧憬的眼神,而满的不幸让他更没有脸去见吴可了。

而且这些都是我自己做下的孽,我自己承担就好了,不要牵扯到那个臭丫头啊。吴耀握紧了白色的被单,手心的汗珠氲湿了绷带。

“也就是说,我除了活下去以外没有别的选项了吗?”

“对。”

“这一辈子都只能背负着罪人的名号活下去了吗?”

“对。”

他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露出来透气的拇指上有个小小的烫伤,把他的思绪牵回与满互按下拇指,做出约定的那一天。

跟满一起离开n城,去找吴可然后三个人一起生活。

这简直就像……

“诅咒。”鸦羽冷不丁地开口,“羚颂给你下了一个诅咒让你变成了杀人的兵器,现在满又……”

“不是诅咒,是约定。”吴耀抬起头,终于目光坚定地看着鸦羽,“这是我跟她的约定。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杀掉了一个人,但是却间接伤害了更多人。】

满在月下颤抖着说出的话语却柔柔地定在他的心里,无法抹去。

你说得对。吴耀心想。

杀人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杀戮只会带来杀戮,仇恨只会引起仇恨,到最后还是没完没了的。恶人不会因为吴耀曾经的所作所为而减少暴行,反而因为他粗暴式的以暴制暴,让恶行与暴力更加地被人们所推崇。

什么都没能解决,说白了,我连正义的使者都不是,我只是……我只是个因为痛恨邪恶,而以暴制暴的罪人而已。

他看着自己受伤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握着兵器,曾经伤害过那么多人,曾经夺取过那么多的生命,但是却不得不去实现那沉重的“约定”。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也肯定会有在意他们的人,而他们的死对于那些人来说一定很痛苦……】

我明白了,我会这么去做的。

我是个没有信用的人渣,跟妹妹的约定没能遵守,跟你的约定也没能遵守。

吴耀抽出一根烟,塞进了嘴中,干裂的嘴唇触碰到烟嘴的那一瞬间,蓝莓的甜味似乎弥漫在整个口中,而唇角似乎还残留着满双唇柔软的触感。

他点起火,抬头看着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升腾、消散。

所以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什么约定?”鸦羽看着眉头逐渐舒展的吴耀,这么问道。

“我不会再杀人了。绝对不会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是什么人,有罪也好,没罪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了。而且……除非特殊情况,我也不会再用圣体了。”

“这就是你们的约定吗?”

“对,这就是我们的约定。”

“不当正义的使者了吗?”

“本来就不是啊。”他抬起头,微笑地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白炽灯,“只是个自以为是的臭小鬼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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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最深重的罪是您白白地毁了自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