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疲惫的身体，再是麻木的神经。
卡尔发呆了整整数秒，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背后的触感是泥土，萦绕耳边的是水声与蝉鸣。
也就是说，自己还在这个世界吧，卡尔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开心。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来，抱着“如果死了也许就会回到现实世界”这种心态，使得卡尔对死亡看淡了很多，更愿意以身涉险。
他将命运交付上帝，或者说，交付给运气。
如果继续活在异世界，他已经习惯如今的生活；如果死后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可以见到熟悉的亲朋好友；如果死后只有毁灭的黑暗......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就是随缘吧！很多时候，他自己都无法评价这种奇妙的心境。
「这个情况......据说，应该得用人工呼吸吧。」
人工呼吸！？难道就是嘴对嘴的那种人工呼吸？
卡尔的心脏狂跳着。
女孩的自言自语让他重新清醒，他这才意识到，希尔莉雅依然和自己在一起。
而且，他偷偷半睁着眼睛，居然发现，仿佛日式游戏动漫的王道展开一样，此时的她竟然骑在自己身上，四处张望着，脸上是担心与责备相交织的表情。
希尔莉雅也是全身湿透，被沾湿的银发贴在她的肌肤上。
这种旁人看来暧昧的姿态，让卡尔心情很微妙。接下来的剧情难道会是？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卡尔闭上了眼，假装昏迷。
完全不期待？那是不可能的。
「不行不行，这可是接吻啊！和男孩子嘴对嘴什么的，人家还是第一次......嘛，但是，为了救哥哥的命，这点牺牲是值得的！」
听着希尔莉雅的自言自语，卡尔有些犹豫了。
果然，这样不太好吧，若是在法治社会，这种恶劣行为可近乎犯罪。
而且，如果把她弄生气了，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可就不是三年起步的问题了。
卡尔的良知让他放弃邪恶的企图，于是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既非少女的身影，也非群星闪耀的夜空。
而是一捧难以名状的糊状物，几乎贴着自己的脸。
「诶！？」
卡尔惊讶地张开了嘴，显而易见，这是极其错误的反应。
一捧泥土直接灌入嘴里，借着惯性差点被吞进喉咙。
卡尔瞬间弹坐起身，拼命地将口中的泥土吐出，差点撞到了坐在身上的女孩。
一阵干呕后，卡尔用潮湿的右臂抹了抹嘴。
「你这家伙，你在干什么！？」
女孩纤细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脸上是满足与幸福的笑容。
「太好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怎么样，比人工呼吸强多了吧，哥哥~~」
「请注意自己的言行，希尔莉雅小姐，这样太不像话了。」
卡尔说着，用手指擦了下粘在牙齿上的泥土。
希望是干净的，千万不要有某些生物的排泄物。
「诶？您明明早就醒了，却假装昏迷，还期待着女孩子吻你......难道，这样就很像话吗？加洛林先生？」
「这......对不起，是我的错。」卡尔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今天奇怪的想法出现得太频繁，得好好反思一下，加强思想建设，卡尔苦笑道。
「不过啊，你们人类不是经常讲一个故事吗？王子用吻唤醒沉睡的公主，听起来挺棒呢。」
希尔莉雅似乎来了兴致。
「正好，这里虽然没有王子，但是有一名公主呀。」
女孩调皮地躺下，双手端庄地放在紧致有实的小腹上，像公主一般平躺着。
「不好了，公主昏迷不醒了哦~~！需要王子殿下的吻......或者哥哥的吻，才能醒过来呢。」
「啧，无聊。」
卡尔耸了耸肩，没有理会她的玩笑。
卡尔觉得全身僵硬且酥麻，试着扭干湿漉漉的外套。
凭借着暗淡的月光，他环顾四周，白水河拐弯的一个冲积河滩，河边光秃秃的，而身后是一片幽静的树林。
而河对岸，暗淡的光线预示着人烟，在这个电灯尚未被发明的时代，夜晚的城市不如21世纪那般星光璀璨，但灯塔与火把的光亮在夜晚十分显眼。
卡尔松了口气，没有沦落到无人区，无需开启荒野求生的新剧情。
毕竟白水河是帝国中央平原的重要航道，连接帝都和东北方出海口，河岸两边有人烟聚集也不奇怪。
卡尔犹豫了一下。
「那个，希尔莉雅......您刚刚救了我，至少，请接受我的道谢。」
他回过头，疑惑地发现平躺着的少女已不见踪影。
卡尔正准备起身寻找，少女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从身后抱住他。
「不用谢，我只是不想让布灵布灵塔王国失去一半的臣民而已呢。毕竟，保护臣民是公主殿下的职责，更何况还是我最重要的哥哥呢。」
希尔莉雅的语气纯真而温柔。
即使如此，也抑制不了卡尔想吐槽的心情。
话说布灵布灵塔王国是什么？
还有，把不同的人设放进一句话里说，很怪啊喂。公主的哥哥不应该也是什么亲王、王子吗，怎么又成了臣民？
「一半的臣民？公主殿下，看来，除我以外，您还有另外的‘臣民’呢。」
「那当然了，不过......」
希尔莉雅的眼神黯淡下来，轻抿嘴唇。
是戳到她什么痛处了吗？卡尔有点慌乱，感到后悔不迭，不知道该说什么。
「话说回来，先生，您刚刚醒来就说这些‘臣民’啊，‘公主’啊，之类奇怪的话，不太合适吧。」希尔莉雅坏笑道。
奇怪的话？我？
卡尔压抑着不快，但又说不出话来。
他初步把握了眼前这位吸血鬼少女的性格。
当你认真严肃的时候，她会用近乎脱线般的中二话语把你搞懵，当你顺着她的玩笑说下去时，她又突然用冷漠的表情鄙视你，仿佛自己才是满口中二胡话的那个人。
这种近似腹黑的挑逗，让人摸不着头脑。
希尔莉雅刻意的戏谑，使得卡尔没有意识到，刚刚不经意的语言确实触碰到了她的痛处。她不想回忆，也不想让身边的人感到难堪。
卡尔叹了口气，抱怨归抱怨，该说的话还得说。
「希尔，抱歉，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也不叫卡洛曼。」
没有尊称，没有敬语，也没有谎言。既然眼前的少女救了自己一命，他决定坦诚相待。
「不，你就是。」
「嗯？」
希尔莉雅的斩钉截铁，让卡尔有点出乎意料。
希尔莉雅从卡尔身后离开，将她的袖口卷开，从小臂滑落到手腕的，正是一串木质手链，其上钱币大小的木符，与卡尔项链上的一模一样。
希尔莉雅凑到卡尔脸旁，将木符放在月光下，晶莹而古老，如珠宝般，仿佛散发着暗红的光。
「这便是信物呢，命运指引着这片木符，而它的主人一定是我的哥哥，也就是您。」
「另外，加洛林先生，您觉得这个像什么？」
「像你的眼睛。」
少女身体震动了一下，涨红了脸。
「咳咳，说话水平有进步嘛。不过我再重申一遍哦，我讨厌油嘴滑舌的人类。」
「是吗？我觉得你很开心呢。」
女孩狠狠掐了他一下，满脸的倔强。
「怎么可能！哼，只有没品的小丑才需要这种浮夸的赞美，我可是血族第七公主。嘛，如果是哥哥您说这些话，我兴许能原谅呢。」
什么啊，真不够坦陈，卡尔心想，果然，卖力地夸就完事了，不过得掌握分寸。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这种生物叫“傲娇”。
好了，该问问这位傲娇公主，关于过去的事情。
一位妹妹，还是一只吸血鬼，红死病的突变患者。恐惧与惊喜参半。
因为穿越者的身份，他不记得十岁以前的记忆。
「距离上次分别，已经十年了吧？」
卡尔猜测，十年前，正好是他穿越而来的日子。
如果自己是她的哥哥，毫无疑问，这个身体的主人，卡尔·德·加洛林，有着十年他无法回想起来的记忆。
或许，那段记忆，就是和希尔莉雅相伴的时光。
吸血鬼少女食指轻点嘴唇，若有所思。
「不对哟。如果是指加洛林先生的话，我们是初次见面呢......如果是卡洛曼哥哥的话，我们当然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呢，现在则是美好的重逢。」
「说到底，我并不是卡洛曼，也不是你的哥哥。」
她撅了撅嘴。
「不，你就是......哎，我说过了嘛，难以理解的事情会和你解释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地接受我这个妹妹。」
卡尔有点纳闷了，初见还是重逢？他想不出答案。
既然穿越这种只可能发生在小说里的离谱事情都发生了，也不妨拓展一下思路。
他猜想，卡洛曼可能是一种类似灵魂的存在，游离于人的肉体之外，而现在，正好在使用加洛林二少爷的身份。
通俗来讲，自己和眼前的吸血鬼少女可能有类似“前世”的羁绊，来到新的一段人生后，他却失去了这份记忆。粗略想想，还是个略显浪漫（狗血）的故事呢。
卡尔大开脑洞，也只能想象到这个程度。
但是，就算和希尔莉雅有着某种.....类似于前世的羁绊，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原来的躯体，又没有原来的记忆，自己也成为不了她的哥哥。
她又是基于什么能力和动机来寻找自己的呢？又在尝试隐瞒什么呢？这让卡尔犯了难。
「说到底，您明白‘妹妹’是什么意思吗，希尔莉雅小姐？」
「当然！妹妹就是，哥哥要尽其一生去呵护、去爱的.....」
卡尔摆手打断希尔莉雅，生怕她说出什么危险的发言。看样子，她对“妹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吧。也许，我与小姐您有某种我无法回想起来的羁绊，我们可能是失散多年的朋友，或者别的什么关系......但唯独，我们不可能是兄妹，明白了吗？」
「诶！？为什么。」
「您看，您是血族，是传说中的红死病三号症状，也就是说小姐您是先民......众所周知，红死病只在先民中传播。」
「而我是加洛林家族的次子，是帝国人。我们的血脉完全不同，怎能成为兄妹呢。」
随着卡尔的侃侃而谈，希尔莉雅又一次背过身去，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
少女的无言，让气氛尴尬且危险。
「希尔莉雅小姐，同样的计策别用两遍吧。」
他抱怨着凑上前去，扯了扯希尔莉雅的衣角，少女不为所动，反而甩开他伸出的手。
卡尔愣住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真踩到了雷区。
「您觉得血脉很重要吗？」她忽然质问道。
「嗯？我只是从逻辑的角度......」
「我问你，您觉得血脉很重要吗？」
希尔莉雅恶狠狠地盯着他。女孩的眼角似乎挂着泪水，几乎要哭了出来，她露出吸血鬼的獠牙，表情愤怒而忧伤。
卡尔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实际上，生活在21世纪的他，自然将血脉看得很轻，但他也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话。
卡尔知道，帝国人和先民，是帝国最主要的两大人群，帝国人占七成。因为某种原因，骇人的红死病只会在先民之间传播，虽然帝国人不会被感染，但红死病的患者骇人且可怕，尤其是二号症状，可能对周围人造成伤害。
同情变成恐惧，恐惧变成排斥。
渐渐地，在群众的人云亦云下，在圣座教会的指控下，他们说，这是“神的惩罚”，先民们成为了“肮脏”的血脉。
荒唐且无知，来自信息文明的卡尔，对这种指控感到可笑又愤怒。
在现实世界的古代，也常常发生这样的迫害，事后往往证明，所谓的神罚、低劣，不过是部分人的谎言罢了。
「没有人是肮脏的，不同血脉的人同享神的恩泽，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卡尔摊开手臂。
「呵呵，惩罚我们的、抛弃我们的，不正是神吗？」
「不对！希尔莉雅小姐，那都是圣座教会的.....」
少女用食指封住男人的嘴巴，挤出一个笑容，释怀与绝望并存的笑容。
「对不起，您并没有说错什么。因为自己的过去而迁怒于您，是我的不对......」
「很抱歉，有些事情，我还不想告诉其他人，加洛林先生。」
少女起身面朝白水河，月光笼罩下，无数银色碎片虽波浪起伏。
河风穿过她的衣袍，奏起一阵阵低沉的响声。
「船上的事情，我很抱歉。」
她叹了口气，向河水逆流方向走去，准备离开。
「站住！」卡尔大吼道，「我有话对你说。」
女孩惊讶地回头，不经意间流露一丝期待。
「在船上，你杀了人，还打伤了我，让我弄丢了行李，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麻烦吗？在赔偿之前，我不允许你一走了之！」
卡尔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凑近她的脸，轻声道，
「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了你......」
「所以，住进我们家吧，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父亲大人信任我，相信他不会干预过多的。在那里，不会有人在乎血脉，我会给你正常的生活。」
希尔莉雅愣住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自己是吸血鬼，在先民同胞的眼中都是不折不扣的怪物，而哥哥从十岁就生活在帝国人的大宅里，耳濡目染的都是圣座的教义，对先民充满偏见和仇恨。
找到兄长又能怎样？就算他对先民没有过多的仇恨，但自己的身份也会为他带来困扰，突然闯进他安稳的生活，多少会有点嫌弃吧。
她本来的想法，“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她曾经是那么想的。
保留着“哥哥依然爱着自己”的美好幻想悄悄伴其左右。
而现在，因为失误给哥哥闯下如此大的麻烦，他非但没有指责，反而顶着家族的压力，邀请自己与他们生活。
「请原谅我，希尔......妹妹。」
希尔莉雅沉默良久，叹息转化为微笑，她走到卡尔跟前，猝不及防地对他肚子来了一拳。
望着捂着腹部的卡尔，女孩坏笑道，
「咱们扯平了。」
「好吧......那么，多多指教了，希尔莉雅。」
卡尔又伸出了右手。
希尔莉雅并不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结合半小时前在船上的经验，这应该是一种表达友好的手势。
在这个世界，从贫民到国王，有点头致意，有单膝下跪，但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方式。
她犹豫着伸出手，完成着名为“握手”的动作，仿佛是一个重要的仪式。
随着手与手的接触，她能感到某种信任和情感，在他们二人之间完成了互换。
她望着卡尔，他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是关心与欣慰，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她读不太懂的眼神。
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愤怒和质疑，与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怜悯与感叹。
有那么一个瞬间，希尔莉雅有个错觉，觉得卡尔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仿佛来自一个能比肩神明的时代。
握手完成，手中的余温尚未消散。
女孩突然扯着卡尔的手臂，钻入他怀中，紧紧相拥。
面对突如其来的投送怀抱，卡尔傻了眼，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少女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脸颊旁，距离如此之近，卡尔几乎能感受到她起伏的气息。
「哥哥......给你一个礼物。」
少女婉转的嗓音，私密且令人沉沦。
难道要到那种程度吗？这是我要的吗？这样真的对吗？
卡尔弄不清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也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闭上双眼，等待少女的双唇。
不过，抵上嘴唇的，却是更冰凉的触感，卡尔睁眼，那是希尔莉雅的手背......上面还有泥灰。
「我们有伴了。」
希尔莉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