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背后一处避风的凹陷,王叶拨开草丛,轻轻放下背上的娜塔莉亚:“就这儿吧。”

李星和哈耶克把背上两个伤员轻轻搁在软草上,三人并排躺着,都在昏迷之中,鲍里斯的伤势最轻,基本上就是被气流一冲再加上轻度脑震荡,还有不大严重的烧伤,但其他两人伤势就重多了。

娜塔莉亚看起来除了昏迷以外状态不错,但是她背后是一大片烧伤,又没有什么护理条件,只能把她搁在雪堆上降温。之前和壮汉的战斗让她有些内出血,不过似乎问题不大。伤势最为危险的就是张若,大量失血让她本就苍白的皮肤带着股透明感,体温低得可怕,为了防止她冻死在冷风里,李星把自己的作战服脱下来包住张若,勉勉强强给张若留住了一丝热气。

“王叶,你来照顾伤员,”李星表情冷静但声音颤抖,明显是在强作镇定,“哈耶克问38大区要最快救援,上报的事情我来做。”

她拿出手台,开始接40大区。虽然紧张又恐惧,但之前无数次的训练让她走完了整个流程,然后回身帮着王叶一起照顾伤员。

娜塔莉亚的伤口她们不敢动,怕一揭衣服撕下一层皮;鲍里斯已经苏醒,因为脑震荡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张若的伤情能做些急救——虽然以这两人的水平来说,基本上就是个安慰剂。

李星和王叶冻得直哆嗦——她们的厚衣服都在张若身上裹着。两人七手八脚拉开那几件浸血的衣服,给张若膝盖上方缚上止血带,在她腹部包上两块纱布,便只能把血湿的衣服盖回系好,等着救援来到。

李星抓起一把雪,搓洗着,血水从她指缝中漏下来:“救援怎么还没到?催他们快一点!”

“马上到,马上到,”哈耶克站起,四下望望,右手一指,“那不是?”

李星和王叶顺着哈耶克手指方向看去,一支马队正穿过雪地,向山谷冲来。几十只马蹄扬起地上雪珠,掀起一阵白色雪浪。

叶夫根尼一骑当先,翻身下马,伸手扶下马背上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摘下马笼头上挂着的风灯,脸上的金丝眼镜在灯光中微微一闪。

大家都没有寒暄的时间——这个情境也明显不适合。中年人翻了翻两个重伤员的眼皮,简单地看了下两人的伤情,一挥手,高声道:“赶紧送回去,快!慢了就来不及了!”

他身后的马队听了这句话,像得了圣旨一般,干净利索地把娜塔莉亚和张若抱上马背,一声唿哨,两骑先行,然后才是两队的队员们。

中年人不怎么会骑马,又要赶着和伤员一道回去,便只能像来时那样,和叶夫根尼同乘一匹马。叶夫根尼加上两鞭,把马打的飞快:“石医生,情况怎么样?”

“哎,说实话,如果有条件的话应该就地治疗,”石医生叹口气,“令妹的情况还好,主要是感染比较麻烦,没有燃眉之急;另外那位嘛——死马当活马医吧,失血太多,我刚刚一翻眼皮,瞳孔都有些散了。”

叶夫根尼背上冒出一股冷汗,张若作为当年组织重点培养的学员,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仅他要被委员会拉回去质询,方迁的计划也基本上失败了。当然,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不希望一条生命就此消逝。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加上两鞭,让胯下马匹跑得再快些。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切尔诺夫又一次有了深深的无力感。

马队奔至一排瓦房前,在右手边一间不大不小、从窗口漏出明亮灯光的平房门口停下。石医生被叶夫根尼扶下马背,脚尖刚刚沾地,便被几个护士迎进门去,而后将张若推进手术室。

手术台上挂着四盏汽灯,让屋内一切物什只能投出些许影子。石医生已经换上白大褂,一刀把包裹着张若的伪装服割开。

割开伪装服后,石医生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张若几乎泡在自己的血里,一揭开纱布,青紫色的肠子就从腹腔滑出;半凝固的血块在伪装服里晃来晃去,像极了杀完猪后盆里的血块。除了微不可察的呼吸,张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人。好在做急救的人还知道扎上止血带,中间也放开了一次,没有让肢体坏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输血!”在护士把张若抬上手术台后,石医生命令道。

“医生,A型血的库存不多了.......”

“喊所有同血型的人来献血,越多越好!”石医生拈起手术刀,看了眼自己的白大褂。

虽然嘴上说着死马当活马医,但他并不是完全没有信心——石医生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异能,他的能力是精密操控,每一刀的误差不会超过刀尖厚度,几乎达到了衰退之前的水平。

汽灯点了一个晚上,他们也就忙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六点左右,张若才初步脱离危险。石医生脱掉已经沾满血迹的白大褂——手术室里现在就和屠宰场差不多——简单地清扫了下手术室,摘下口罩,走出门透透气。

门外站着两排面色苍白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异能者,而此刻在张若血管里流淌着的,大多是他们的血液。石医生一出来,异能者们便拢成半圆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医生,那小姑娘怎么样?”

石医生虽然十分疲倦,但良好的修养让他保持着平和的口气。他摸了摸脸上被口罩压出的印痕:“真是一个奇迹!基本上脱离生命危险了。”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每个人都能听清。人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露出释然的笑,三三两两地离开。

“记得把AB型血的人叫来,马上还有一场——”石医生拖长了声音,“娜塔莉亚的植皮还没做哪——”

王叶和李星在张若的病房里焦急地等待着。原本她们想直接在手术室外头等着,但叶夫根尼强行把她们按回房间,两人当然坚决不同意,几经妥协后,她们就留在张若的病房里休息。护士给她们两张椅子,说是一有消息就会通知。

“但是这么长时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王叶打了个哈欠,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一副马上就要睡倒的样子。

李星也是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突然打了个激灵,飞扑到窗口,王叶被她吓了一跳,而后也跟着一起向外看去。

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什么嘛!”王叶不满道,“李星你累出幻觉了吧?”

李星回过头:“你仔细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哪有?”

“你仔细听嘛,每次都像这样没耐心......不是有推车滚过去的声音吗?”

李星确实敏感而又纤细。约莫三分钟后,张若被两个护士推进病房,唇上有了几分血色,双颊晕着两抹不正常的嫣红。

“有点炎症,”护士把张若搬上病床后,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话,“状况不对马上报告。”

护士又推着车走了。李星试了下鼻息,放下心来,又摸摸张若额头,确实有些烫手,转身去看王叶,发现她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

张若躺在小小病床上,胸口轻轻起伏,雪白的长发铺散在被单上,显得整个人小了一圈。她平时的傲气冷艳消失了,眉头微蹙,雪白的被单和枕头上披散着她雪白的头发,肌肤也是毫无血色的透明雪白,就像一张纤薄的纸张,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坏掉一般。

队长,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李星这么想着,将冰袋轻轻搁在张若额头上。张若好像舒服了些,但眉心的“川”字仍然结着。

是因为伤病的痛苦呢?还是因为过去的经历呢?

这个念头在李星心中一闪而过,她也无暇多想,拿起床边温度计,小心塞进张若口中。

铁和血在黑里翻腾,滚出一团橙红;无识无想的灵在橙红中徘徊,渐渐生出一丝光亮。

张若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无力,脑袋也有些断片,只听到一个女人一声兴奋的尖叫,模糊视野渐渐清晰,只见到床头的人慢慢多起来。

张若想要起身,却用不出一丝力气,一只大手压住她肩膀,石医生温和的声音响起:“好好休息,你伤的有点重,最近不要用异能了,让它也休息一下。”他扭头道,“大家都出去吧!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众人应诺一声,纷纷离开病房,只有李星还趴在床边。石医生俯下身:“李星?”

没有回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李星一直在照料张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而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

“张若醒了?”方迁放下盘子。

“是的。”朱联络员从电报机里拉出一条长长纸带,核对了下自己的听译,“不过伤的很重,差点没救过来,石医生都说是个奇迹。”

“好在叶夫根尼这次提前喊到了医疗队,”方迁微笑着,“不然你我都有麻烦了。”

“方大师似乎不是怕麻烦的人吧。”

“做了一件事就不要后悔,更不要惧怕后果。如果你是正确的,那没有问题;如果你有错误,也应该负起责任,”站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及时止住向着说教发展的话题,“发报给委员会,我申请启动临时会议。”

液晶屏又被摆上办公桌,这次方迁和以前开会时完全不一样,表情要愉快的多,甚至隐约透出一股志在必得的意思来。不过这种小得意只是飞鸿片羽般的一闪,她很快又恢复了平时温婉可人的模样,安静看着屏幕上的蓝光。

蓝光一闪,其余二十四名委员的脸断断续续出现在屏幕上,一阵沙拉沙拉的杂音后,稳定而清晰的声音传出。

“各位委员,早上好。”浑厚有力的男声响起,“因为是临时会议,那些客套话就不讲了,大家还有事情要做。方迁委员,请你表述一下你的意见,尽量简短一些。”

方迁对着屏幕点一下头:“各位委员,赵委员长,上午好。我这次的提议是:废除现有的小队制度,对各小队队员进行渐进式的重训练,再将其改编为可以独当一面的战斗小组,而不是目前我们这种......”

方迁话刚说一半,便已全场哗然。各式各样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有质疑、有惊讶、有咆哮、有安慰,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反对意见。频道中一时热闹非凡,再加上质量参差不齐的麦克风中的杂音,让主持会议的赵委员长皱起眉头,额头上青筋鼓起,对着麦克风大吼一声:“安静!”

频道为之一静。赵委员长趁着这个机会,对站长道:“方迁,你继续吧。”

“谢谢委员长,方迁微微一笑,“接下来还有不大好听的话,请各位委员不要过于激动。”

委员们都噤了声,摄于赵委员长的威势而不发一言。站长扫一眼手边稿纸上的几句要点,继续说下去。

“......而在这次38大区的刺杀行动中,虽然两个小队队长都受了重伤,但按照我们以前的数据,这两个小队肯定是全军覆没的结果。因此,我们必须开始变革。过去的小队制度确实带来了很多成就,但随着世联对我们的行动规律越发了解,我们必须把目前‘化整为零’中的‘零’再做一次强化;如果仍然坚持我们目前的策略,那么就会把我们一直以‘家人’看待的异能者们送上绝路。”约莫五分钟后,方迁结束了她的报告,“谢谢各位。委员长,我的发言结束了。”

早就按捺不住的委员们一听这句话,就如冷雪丢进沸油一般,频道里几乎听不到一丝赞同的声音。赵委员长静静等了一会,然后掐掉了所有人的麦克风:“下面开始表决,支持的请按绿色按钮,不支持的请按红色按钮。”

投票终端上,红色LED灯瞬间亮成一片,只有寥寥数个绿色灯点在其中树立。赵委员长大声唱票:“支持,三票!反对,二十二票!二十二对三,不通过!散会!”

屏幕熄灭,方迁的脸映在黑暗里。朱联络员问道:“没通过?”

“能通过那才是最大的意外哪。”方迁自嘲一笑,起身搬走了屏幕。

在一处瓦房中,一名男子满脸忧愁,面前也是一块屏幕,手边搁着个搪瓷茶缸,里面灌满了凉水,男子端起茶缸,咕咚就是一口。

他从手边的文件里拖出一份来,粗粗翻了几下,文件里掉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天诛”其他二十四名委员的大名。

男子想了想,提起红铅笔,在“方迁”上画了个勾,按响身边的电铃。

数息后,黑衣人无声地推门进入。男子把手中的纸片对他一亮,压低声音:“你看到了吧?”

黑衣人点点头。

男人继续道:“不要想太多,这些都是为了所有异能者......再让她这么作下去,一定会有大难来临......”

黑衣人谦恭道:“您看的一直比我清楚,属下唯命是从。”

男人收起纸片:“既然这样,你去吧。”

“是。”黑衣人退下,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此时的方迁还没有料到有人想要她的命,仍像一台机器一般高速批阅着各种文件。门上又是“咚咚”两声,她放下笔:“进来。”

朱联络员腋下夹着一堆文件袋,手上还捏着几张电文,走到桌旁,把文件和电文一同放下:“方大师,38大区问您要不要去看一次张若她们?”

“可以的,今天应该没时间,周末我去一次。”方迁接过文件,“不过和他们说,不要安排什么接待之类的东西了,一切从简,毕竟我也不可能待很长时间,是吧。去去就回而已。”

“那给您安排司机?”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就行,反正一天就到——我对自己的车技还是有点信心的。”

两天后,方迁站在一辆破破烂烂的轿车前,有些担忧地敲敲引擎盖:“你确认这东西能跑长途?”

“没问题,”朱联络员道,“这车只是看起来有点破,实际上装的是衰退前最好的发动机,轻轻松松就能上三百迈——如果方大师你控得住的话。”

方迁坐进驾驶室,打着了发动机,一阵尖锐的吸气声后,发动机浑厚的声音响起,她一拍方向盘:“好车!”

“站长,雪天路滑,要注意安全哪。”

“我开车,你放心。我什么时候出过事?”

朱联络员笑笑,替方迁关上了车门。

方迁直接一脚地板油,轿车几乎从地上跳起来,车轮扬起街道上一层浮雪,红色尾灯在街角拖出一道弧光,很快站长就来到几个街区之外了。

街上人不是太多,交通站也是在城郊,本就有些冷清。方迁把车开的飞快,三两把方向一打,便到了那条硕果仅存的路上——从40大区去38大区,现在也就这条路能走了,也就是之前蜂花小队走的路线,不过38大区之前那条被塌方堵住的路已经给清通了,不然她也不会选择去38大区走一趟——毕竟骑马太慢了,不如自己开车来的快捷。

方迁右手拉开箱子,拖出一张地图,稍微放慢了些速度,温习了下沿线的地标。马上方迁就会开启疯狂驾驶模式——她能用一天开完别人三天的路程,王叶只是从她那里学了点皮毛,开车就已经很疯狂了,方迁开起车有多不要命,也是可以想见的。

地图上的几处要点方迁很快记住,反手把地图扔在驾驶座上,推进一张CD,劲爆的音乐里,轿车以抛开灵魂般的速度,在积雪的路面上奔驰。

黑衣人已经换了衣裳,扎了条白头巾,穿着靛蓝短衣帮,和他两个手下打扮成当地民团的样子,在38大区边界拦起一道卡子,装作是检查过往车辆,实则是截住方迁,然后将其暗杀。

“leader,方迁怎么还不来?不会是有所察觉,半路掉头了吧?”

黑衣人——姑且还是这么称呼好了——看了下手表,又用衣袖小心地盖好:“应该是快了,不可能不来的。”

“可这.......”

话音未落,一辆轿车从地平线上慢悠悠地开过来。三人心中一紧,赶紧收拾脸色,装作一副站岗的模样。

方迁很远就看到了这三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故意放慢了车速,让发动机的声音不是那么明显。看着他们头上扎着的白头巾,方迁心中升起一丝警惕——异能者和一般民众的关系一直很尴尬。在衰退以后,出现了异能者,这不能不让人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虽然一般民众和“天诛”都受到世联的迫害,但一开始这两者之间简直形同水火,直到近年才稍好了一些。

“停车!检查!”一人大喊道。

站长顺从地把车停下,车灯把四周照的雪亮。

“熄火!”那人向方迁走来,举着右手,继续喊着。

此时剩下的两人已经偷偷摸出微冲藏在身后,就等着黑衣人举起的右手挥下,而方迁还浑然不觉。

方迁正要熄火,目光突然瞥到来人的左手腕——刚刚他手臂摆动,左手袖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鼓着。来不及多想,她直接发动异能,同时把油门踩到底。

三人脑内微微一滞,略有些供血不足的晕眩感。就是这微微一晕的工夫,方迁就像离弦箭一般飞出——这轿车加速能力确实不错。

两人立马掏出冲锋枪,准备冲着轿车尾部就是一阵扫射。黑衣人伸手制止他们:“没这个必要。我在前面埋了颗地雷,她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话音刚落,方迁的车就从地雷上飞了过去——他们埋完地后没把地整平,地雷坑前头正好是一个小小土坡,汽车就借着土坡飞了过去,看的三人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黑衣人大怒,一拳砸在他一名属下身上:“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开车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