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监狱。

她总是和监狱里的猫混在一起。

女囚房里到处都是猫屎。这附近住着成片成片的猫,上了年纪的旧木屋总是很受猫的欢迎,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因为潮湿会显得臭味越发明显。

这座监狱只有一个活动室。多数时间,犯人们都会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出现在此,围坐在断了一根腿的桌子旁,把那副角被磨圆的麻将牌叮叮当当地砸在桌面上,欢呼尖叫,并乐此不疲。

墙上的高窗中间隔了三根铁筋,只能勉强伸出去手。猫就从那个狭窄的地方钻进来。

它们毫不费力,囚犯们抱怨连连。

被它们留下的猫屎试图藏在角落里,被发现的时候它们看上去愤怒而羞愧,像树上的猴子。

那味道太过强烈,让人头晕。

猫很难被赶走,当你吓唬它们时,它们不会从高窗逃出去,而是向四面八方逃窜,跑的时候肚子压得很低,让人够不着;或者干脆跳到横梁上,栖息在某个高处,慵懒地打个呵欠,然后任人挑衅也再不下来。

犯人们都知道屋顶上潜藏着不速之客。它们很安静,比人有耐心,脚步轻盈无声,让人无从下手。所以犯人们都恨透了屋顶上的猫。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她”。

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整天和这些发臭的猫混在一起,令人很不能理解。

她是孤僻的。她们觉得她很怪。她既不爱说话,也从不和她们一起搓麻将,偶尔传入监狱内的几本书她倒是读得津津有味。这是在装腔作势——犯了罪被塞进牢房的人,竟然还学着外面的社会名流用高级的消遣打发时间,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举止了。她们把她的头发抓起来,摁进墙壁的钉子里,逼她承认自己的傲慢,把凉水淋在她头上,她却从来不反抗。

没过多久,她们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一个活死人,连求生欲都没有的白痴,花费功夫搭理她也是徒劳。

她刚进监狱的那天,可不是这样的。狱长说她犯了盗窃国家级机密的重罪,让狱卒严严实实地看管好她。她不断挣扎,嘶吼,破口大骂世道的不公,不耐烦的狱卒给她戴上了全监狱唯一一双脚铐,并粗暴地剪断了她的长发。争执中,剪刀划伤了她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黑色的伤疤。三天后,她就彻底沉默了。

只有那些发臭的猫愿意做她的同伴。

他们说,她的刑期最短也要八年。这是算上减刑以后了。如果她表现不好的话,可能要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你们能不能把这里的味道处理一下?开开窗,透透气,别闷在粪便的世界里,我不是给过你们刷子了?快把它们扫干净!别犯懒!”

狱长来检查囚犯们的生活情况时,总会皱眉。后来他忍无可忍了,就叫囚犯们都回到自己的房间,自己提着一把手枪走进了活动室。那天晚上一整晚,囚犯们听见活动室里不断传来猫的惨叫声——猫们像下雨一般从横梁上跳到他身上,在地板上翻来覆去,撞到墙上,枪声响了好长一阵。

囚犯们都很开心。只有她表示了反对意见。

她声嘶力竭地哀求狱长不要杀死它们,这是她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说话。她的手伸出了牢门,想往外够一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你在做什么,7号。”

杀完那些乱窜的猫之后,狱长停在了她的房间门口。有一只灰色的猫逃到了这里,她紧紧地抱住猫的毛皮,不让他开枪。猫在她怀里发抖,她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的身躯正在因面临死亡而恐惧。

“它会让你染上皮肤病的。”狱长敲了敲监狱的钢条,“松手!”

“猫比人更自由。”她慢条斯理地说,“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是猫却只需要思考一件事就够了……它只是想安静地待在那儿而已,长官。”

她们没说错,她的确是个怪人。

“我的小姑奶奶,只是条猫而已!把它想成一块能走路的肉不就行了?快松手!要不我连你的手一块儿打!”

“等等……”

狱长失去了耐心。也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知到她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他不想承认。恼怒之下,他打开牢门,把她拖到了门口,强行掰开她的手臂。灰猫呜呜叫着离开了她的庇佑,狱长掐着它的脖子将它抛上了半空,随后扣动了扳机。

“啪——”

枪上冒出了青烟。

狱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如他所愿,监狱里再也没有猫的臭味。

她捡起灰猫的尸体,它最后还是断了气。她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它的毛,它变凉的肚子,她的手上沾了黑色的猫血,那些血变干了。渐渐地,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最后一丝慰藉也被夺走了。

她突然开始失声痛哭,就像是积攒了十七年的泪水和悔恨都一并爆发了出来。

哭到最后,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干呕声。但她死死地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

这个夜晚,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涌上了脑海。她努力拼搏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事,温柔的母亲做出的香喷喷的烤面包的事,在课堂上收到战场上的父亲的死讯的事,被外表慈祥的上司叫到核心研究室当做替罪羊的事……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死了之。

突然,少女怀中的猫动了起来。

她吓坏了。

本应该死去的猫瞬间复活,任谁看到这幅场景,都会被吓到的。

“喵呜——”

它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她,就像在期待她的拥抱一样,它在撒娇——那一刻,她如是断定了。

“喵呜……”

灰猫轻快地跳上了她的膝盖,在她怀中继续叫着,她的胸口一下子被温暖的感觉充满,在狱中逐渐无神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神采。

“你是谁的御灵吗?”她将灰猫举在头顶,声音嘶哑地问,“普通的猫可只有一条命。”

“喵……”

小家伙元气十足地摇动着四肢,她快要被这只可爱的灰猫萌化了。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入狱以来她第一次微笑。

虽然它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它不是寻常之物。

这个世界是存在魔法的,她也曾经是能够使用魔法的人中的一员。所以她花些精力就能分辨出御灵与动物的不同。这只猫,也许是偶然来到了监狱,也可能是被人安排潜入此处的定位器。

这时,窗外投射进来一缕迷人的微光。

她慢慢地抬起脸,仰望着窗外的弦月。在月光的下游,有一艘体型巨大的船,漂浮在半空。

“啊——”

她的愕然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那艘船笔直地朝监狱的方向飞来,蛮横而戏剧性地撞进了监狱的外墙——前面也说了,这是一所木结构的监狱,所以想撞破它并不是什么难事。

“咔哒——!!”

船的舵钳直直地插进了她所在的房间,木头渣飞得到处都是,连横梁都被撞歪了。她惊恐地后退了几步,最后停在了墙边。船头上站着一个白发少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就像很久没洗过了一样,身上那件风衣也旧得可以。他的脸上没有情绪,眼神、嘴巴都显得呆板而冷峻,给人一种奇妙的陌生感。

见到她,少年从船的甲板上跳了下来。

她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灰猫趁机溜开了她的手,愉快地小跑着跳到了白发少年肩膀上。

原来这只猫是他的御灵啊……

“你……”

“好久不见,若小澍。”

白发少年却打断了她的疑问。

然后,他向她伸出了带着牛皮手套的右手。在他身后,那艘犹如古代战船一般宏伟的飞行船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也许有点事出突然,但是……我想请你成为这艘船的领航员。”

少年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