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十二年正月初四,先帝驾崩。

次月十六,夜半子时,一台白色的蒸汽机车,拉着一顶黄色的车轿,从东宫驶出,出应天门,往封禅台而去。

轿厢的窗户被布帘遮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所坐为谁。

随行者十三人,皆着云锦织就的青蓝华服,锦纹为龙,无爪,独角,腰悬三尺长剑,剑鞘乌黑透亮,头戴貂蝉冠,脸上皆以黑纱遮盖,旁人难见其真容。

封禅台近,百官罗列道路两侧,跪迎车驾。

侍卫无人下马,径驰到封禅台前停下,宰相、六部官员并钦天监监丞已等候多时。

从人分开左右,其中一人滚鞍下马,在车门右侧单膝跪地。

俄顷,车门缓慢的打开,一只肿胀的大手从里面伸出来,一把握住侍卫的腕子,然后,一个臃肿的身躯缓缓出现,等到这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身体大部分都在车外的时候,他暂时停顿下来,看了一眼周围,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年纪在五十岁上下,与他庞大迟钝的身躯截然相反的是,这个男人那双乌黑细长的双眼冷静甚至于冷峻让人胆寒,漆黑的胡须迎着夜风飞舞,紫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钢筋般的细缝。

“君堰,什么时间了?”

他不问钦天监,却问那个被他握着胳膊,单膝跪在一边的侍卫。

此人正是飞鱼卫副指挥使,水君堰。

黑纱下,他有着俊朗而坚毅的面庞,一双黑眸像繁星一样明亮。

“启禀太子殿下,离日出还差八刻。”

水君堰说话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声若洪钟,铿锵有力。

他感觉握着手腕的那只手非常用力的攥了他一下,水君堰略微诧异的皱了皱眉头。

太子这才迈步走出车厢,监丞一看,连忙命人过来,为太子更换衣服:

青衣褪去,衮袍,龙舞九。

去簪散发,加冕,旒十二。

太子身着皇袍登台拜祭,他的近侍,十三位飞鱼卫正副指挥使正要立在台下,却有另一队军人从两侧鱼贯而出。

为首者,金盔金甲,身披大红的披风,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看起来和水君堰年纪差不多,都在二十岁上下的样子。

其实没人知道此人到底多大,据传说,早在先帝幼时,他就已经担任御林军指挥使一职。

其名,孔梦星。

“你们虽然是太子钦点的近侍,更有不少人是自幼跟随太子,但飞鱼卫毕竟到下月才正式入册,这里就先交给我们御林军吧。”

孔梦星这番话,是对水君堰说的,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飞鱼卫指挥使穆天卫就在旁边,他却对自己这个副指挥使说话。

莫非因为他们都蒙面,所以没有认出来吗?但明明官服是有差异的。

“孔将军,那位才是穆大人。”

水君堰拱手作揖,语态谦和,往旁边指去,穆天卫正斜眼看着他们。

孔梦星微微一笑。

“我问的就是你,水君堰,水大人。”

“我……”

“孔将军,不要为难我们的小弟兄了,君堰、嗣维,跟我走,到门外等候。”

水君堰还未出声,穆天卫却抢先说道,其他侍卫们立刻跟在穆天卫身后,却唯有水君堰一脸为难。

“可是,千户大人,太子殿下说……”

“什么太子!是天子!”穆天卫低吼道,“等你当了指挥使再来质疑!现在马上跟我走!”

穆天卫说完,毕恭毕敬的向孔梦星作了个揖,水君堰无奈,只好心不在焉的草草施了个礼,但他还是把视线瞥向台上,却正好看见太子背着手,左手暗自微微的晃动,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水君堰这才暂时放下心来,跟随穆天卫离开封禅台。

孔梦星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谜样的笑容。

日出前七刻,鸣太和钟,悬天灯,行初献,进俎。

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新帝登基。

悬着一颗心的文武百官,这才三叩九拜,山呼万岁,以迎新帝。

却恰在此时,突然一道白光穿过云扉,紧跟着漫天星火缭绕,此时距离天明应该还有一刻钟,夜空却亮如白昼,紧跟着一颗斗大的星辰拖曳着极光向西方坠落。

文武百官见了,皆面无血色,都议论纷纷这是何征兆,。

水君堰也忧心忡忡,他长这么大没有见过此等夸张的天象。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钦天监监丞却率先下跪贺喜。

新帝斜睨一眼,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这天象,自然也是如此。

“启禀陛下,《黄帝赞》云:‘勾陈四守,星盛,人君吉昌’,勾陈之星,即为麒麟,又《春秋左传·集解》书云:‘麟者,仁宠也,圣王之嘉瑞也’,今陛下初登大宝,上天明德,降下此等至吉之兆!故臣恭喜陛下得天独厚,也恭喜万民,得圣君垂青,万岁万岁万万岁!”

监丞说着,率先跪下,丞相和六部官员一听,也赶忙下跪,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新帝还是那副扑克脸,他斜睨了一眼依然伫立在旁边的御林军指挥使孔梦星。

“你为何一言不发啊?”新帝冷冷问道。“难道你不为朕感到高兴?”

“启禀陛下,”孔梦星撩袍下跪,“此天象确实千年难得一遇,若当真是吉象,臣自然为陛下欣喜不已,但监丞解大学士所言,臣却有些不以为然。”

孔梦星此言一出,监丞脸色大变,他忍不住急忙问道:

“孔将军何出此言?”

水君堰离封禅台较远,他看见台上的新帝似乎在和孔梦星说着什么,心里有些不安,但周围的百官一直在山呼万岁,他自然是听不真切。

“谢大学士,”孔梦星笑道,“谢大学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周易八卦,奇门遁甲,无所不精。”

“不不,将军抬爱,将军……”

“所以,我以为,以大学士的学识,应该不会犯下此等错漏,那,难道您有意欺君罔上?”

还未等监丞客气完,孔梦星突然就话锋一转,监丞吓得连忙磕头。

“将、将军错怪!陛下!臣下不敢!臣下所言句句都是,都是书本上的!臣,臣……”

新帝看着这老臣头都磕出血了,却不为所动,任凭他在那里叩头如捣蒜,他却看着孔梦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孔梦星抱拳道,“其实谢大学士所言有九成都是对的,但唯有一成,臣思忖谢学士是否是看漏了,勾陈星耀,麒麟降世,的确是盛世之兆,但此星象却落入西方,西方属金,白虎之位,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乃大凶之象,若置之不管,恐有兵戈祸乱之灾。”

新帝眉头紧皱,他斜睨了一眼监丞。

“孔梦星此言确凿?”

监丞一听,满脸是血的抬起头来。

“容、容臣推算,推算……”

他战战兢兢的掐指推算,又抬头观察天象,俄顷,果然是脸色惨白,扑倒在地,凄厉高呼:

“臣、臣罪该万死!将军所言正是!勾陈落入白虎之位,确实是大凶之相!而、而且……”

新帝两眼一眯,似有不快。

“而且?”

“那,这……《合诚图》曰:‘钩陈,大帝之正妃也;大帝之常居也。’勾陈西落,也意味着中宫空弱,长此以往,怕是,怕是……”

“吞吞吐吐,有话就说。”新帝冷冷道。

“是,是!怕是在年内将有‘荧惑守心’之兆!”

此言一出,六部高官和丞相倒吸一口冷气。

荧惑守心,至凶之兆,据说代表皇帝驾崩。

新帝刚刚才登基,却马上要驾崩,这任谁都受不了,但这位刚刚登基的天子,却还是顶着一张扑克脸。

“可解吗?”

“是,《史记·宋微子世家》曰: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

丞相一听到这话,差点吓得昏死过去。

“你让丞相代朕受死?这就是你身兼大学士和钦天监监丞之职,世受皇恩给朕想出来的好办法?”新帝的语气显然不快。

监丞吓得是面如死灰,就差躺在丞相旁边了。

没等监丞说话,孔梦星又插言道:“陛下,其实臣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这位御林军指挥使身上,新帝摆了摆手,道:“讲。”

“勾陈西落,荧惑守心,此为之因果,那只要能想办法扭转星象,那荧惑守心自然也是不攻自破。”

“能做到吗?”

“臣以为,勾陈西落,只因中方空弱,若陛下早立皇后,以强中宫,自然可缓解凶兆。”

“皇后……孔梦星,你是在讽刺朕?”

自先帝的第一个皇后死于小产之后,就再未曾有后宫妃子被立为中宫之主,因此,即使不考虑破解星象的问题,孔梦星的提议也甚是合理。

但不知为何,新帝却甚是不悦。

“臣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那……无启呢?”

新帝屈身近前,故意拉低声音问道。

孔梦星眼皮一抬,面露复杂难懂的诡笑。

“陛下,勾陈西落,鬼哭神嚎,全因麒麟乃是天下总判官,赏善罚恶,尽在其股掌之间,若能将其寻觅,为我主所用,则盛世底定,天下太平,一个鬼婆老妪又何足道哉?”

君臣二人相顾无言,孔梦星戏眼含笑,新帝龙颜自威。

风,似乎在二人之间凝固下来。

俄顷,新帝才昂起头,他斜睨了一眼监丞:“看来,钦天监还不如御林军有用啊。”

“臣、臣罪该万死!”

“死就不用了,今日起,钦天监解散,解大学士,朕就不问你失职之罪,你到户部领了退休金,明天起就不用来了,提前告老还乡吧。”

“谢主隆恩!”

“丞相,你为朕物色一下合适的中宫人选,明日傍晚把名单提交上来。”

“老臣遵命。”

“孔梦星。”

“是,臣在。”

新帝看着这位聪敏,又不怒自威的将军,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

“文武双全,忠君体国,卿真是社稷股肱之臣,不如,朕封你个大将军,大元帅如何?”

“不敢,臣以御林军指挥使的身份侍奉君王以历四朝,臣该当何职,陛下最清楚。”

“无欲无求,真是华胥国的纯臣啊!”

“多谢陛下夸奖,此是臣分内之事,只是不知落于西方的凶恶之兆……”

孔梦星似乎对于皇帝的夸赞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是星象的事,更让他上心。

“那件事,如果由御林军出动太过张扬,就交给飞鱼卫好了。”

新帝说完,垂眼看着孔梦星。

“将军觉得,如何啊?”

“……谨遵陛下圣旨。”孔梦星跪伏在地,他的脸朝着地面,对于皇帝来说,完全看不到此刻孔梦星是什么样的表情。

由是,新帝登基,天象异常,在这个黑夜与黎明交替的时代,我们的故事,也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