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去年秋天遇到她的,具體日期已經被持續三個月的冬眠磨損得毫無印象,但總之是在十月份的一天。在2019年的冬天到來之前,每個工作日的上午我都奔赴酒吧,人漸多時便提著收音機和啤酒躲到湖邊。湖邊建設著全套的便民設施,卻空空蕩蕩不受人們待見。這裡無疑是我躲避人群的最好地方。

如此這般,十月份的那個上午,我遇到了拿著導盲棍走在路上的女生。當時她的導盲棍戳到了我的褲腿。

「不好意思。」她連聲道歉。

「沒關係,別掉湖里就行。」正在聽著流行樂眺望咸水湖的我隨口答應,接著繼續喝手裡的啤酒。

導盲棍敲擊地板的嗒嗒聲很快遠去,但隨後又折返回來,嗒嗒嗒嗒。

「抱歉,啤酒能給我一罐?」

我終於扭頭看去。一個穿著Supreme長衫的年輕女生小心翼翼地用戴著電子手環的手確認著長椅的形狀,在安置好自己的導盲用具之後坐在我的身旁。

「看得到?」

「聞到酒的味道了。」女生對我的方向報以微笑。

「可你確實看得到。」我將地上的量販裝啤酒抽出一聽遞給她。

「何以見得?」

「我剛剛提醒你的時候,你往湖邊瞥了一眼。」

「嘛,其實告訴你也沒關係的。」女生一邊以頗為贊嘆的語氣回復一邊摘下墨鏡,「你猜對了。」

「我對你是不是瞎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將收音機的聲音調得更大。

女生並不是很漂亮,圓潤的臉上長有細小的雀斑。胸部「ㄖㄨㄈㄤ」和沒發育的小女孩一樣慘烈,眼睛卻炯炯有神。以大眾的審美來看有失公正,我想較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是一個長得獨出機杼的美人。

「那,我為什麼戳你也沒興趣?」

「來蹭啤酒?」

「太膚淺了。」雖然嘴上這麼說,她卻毫不客氣地拉開了易拉環,「我只是享受這樣冒犯他人的過程,如果是個盲人,想必大家都不會計較吧?事實也是如此,我動不動就龫出些糟糕的事,但至今逍遙法外。」

「莫名其妙。」

「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人可不少,比如堅持一年在湖邊聽收音機喝酒。可數過一年來喝了多少罐酒?」

「沒有。」

「我幫你數了,起碼是能看到你的時候。一千八百六十五罐。」

我邊喝完手上的第一千八百六十六罐啤酒,邊禮貌地發出嘖嘖聲。「過去一年每天都在?」

「每天都在。」女生嘿嘿一笑,咽下口中的啤酒。但很快抬手指向面前的湖水轉換了話題,「喜歡這座湖嗎?」

「算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我只是沒有地方可去。」

我們所坐的長椅離湖邊的砂石泥灘只有幾步之遙,為了準確回復我又一次眺望咸水湖。秋天的湖和其他時節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湖水仍然斑駁,天上仍然偶爾有幾只鳥飛過。

「妙極。『我只是沒有地方可去』。不過,這句話或許可以你免於一死。」

「能不能別穿著莫名其妙的打扮自來熟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啊?」我不耐煩地將手中的空易拉罐壓在她的手上,害得她「哎喲」一聲歪了一下,差點弄倒斜靠在一旁的導盲棍。在我急忙伸手去攙她的同時,詫然注意到她的導盲棍貌似是可以超聲波定位的電子導盲棍,墨鏡也是正經的高級裝備。對於角色扮演來說,著實有些奢侈。

「那麼,你喜歡這座湖嗎?」在她紅著臉推開我的手並整理好衣服後,我如此反問。

「和你一樣,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只是我的命運和這座湖綁在一起,所以每天必定來轉轉。」

「可我今天第一次見到你。」

「不一定非得看到我嘛!」她突然一臉正經地說,「無論你看到與否,我就在這裡。」

當我和女生一起出現在中午的酒吧時,老闆露出奇異的神情。

「匪夷所思。」

當我照常用手臂頂開酒吧沉重的門扇,帶著她擠過嘈雜的人群來到吧台一處偏僻角落的時候,他悄悄對我說。

「世界上匪夷所思的事可不少。」我學著女生的語氣回答道。

「比如?」

「賣姜啤的酒吧居然還沒被人砸爛。」

我頂討厭姜汁啤酒。

「喂!能幫我念一下價目表?」女生用導盲棍戳了戳我的小腿。她仍堅持假扮盲人,以至於我要陪她慢吞吞地來到酒吧。

我多多少少對邂逅女孩有所期待,如果她的態度能在好一點的話,興許我們還能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你的語氣不能放尊重點?起碼也是我帶你來的。」

「非也非也。」我還是給她念了清單,她點完後摘下墨鏡雙目閉合。「只是覺得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我在心中揣摩著這個詞。和假扮盲人的少女一樣糟糕。

「你是綾北市人?」

「綾北附近的,大專畢業後搬來這裡。」

「差勁。不過我倆半斤八兩。」

「每天就是扮著盲人在街上閒逛?」

「嗯。」等到她點的酒上桌,她一邊閉眼熟練地撬開軟木塞一邊向我講述了她是如何用導盲棍絆倒行人和光明正大闖紅燈的。我注意到她點的是加州的白仙粉黛:一種甜度極高的葡萄酒。

「然後搭訕陌生男人和他一起進酒吧?」

「今天是頭一回,我可是純情少女。」

「平日不工作?」

「父母養我。」

「父母呢?」

「兩百萬光年之外。」女生略有不滿地嘟了嘟嘴,「能不能不要這樣一問一答的?」

走出酒吧後,我們互相加了Line。在我從小巷邁進車水馬龍的街道時,我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我回頭叫住她。女生的綠條紋帆布鞋猛然停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隨著身體的轉回划出一個完美的弧度。

「原來是這個問題啊。」她仔細地想了想,繼而莞爾一笑,「抱歉,我沒有名字。」

我仍然每天上午守在湖邊。但直到2019年的冬天到來,我再沒見過這位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