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日本桥商业区的高档西餐厅,站在这座横跨马路的人行天桥就能够望见玻璃窗里的盛景。从外面看进去,满眼金碧辉煌,

若是不努力学习,考入闻名的大学,跻身社会的上层,一辈子也不可能凭自己的能力在里面潇洒地享受吧。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构成,不是被谁制订了这样弱肉强食的规则,而是每一个人都自动遵守并拥护这份规则。

因为曾经还算得上是“辉煌”时期留下来的关系,咲夜才能被邀请来这里就餐——当然,不会是单纯的品尝美食那么简单。

他双手插在制服裤子的口袋里,心中满怀复杂的情绪乘上进入餐厅的升降电梯。透过电梯外的玻璃罩,能够窥视到这座城市繁盛的夜景。

远处的风景渐行渐远,唯有嘈杂喧闹的街道,和从未停息过的汽车鸣笛声。伴着电梯到达指定楼层的响铃声,咲夜跨出步子走进餐厅。

扫视一圈大厅,便看到了坐在最外面的一桌,朝自己挥手的人。虽然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但是那副令咲夜数个夜晚彻夜难眠的嘴脸,那双吊梢眼令他永生难忘。

咲夜朝桌位走过去,视线里的女人一直挂着不变的笑容。她笑起来就像只狐狸,咲夜在心里这么想到。

“好久不见。”她双手交叉,用手背托着下巴。“你瘦了不少啊。”

“托您的福。”

咲夜说着翻开了菜单,上面的菜品的价格都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黑心钱花起来也不会心疼吧。”

“别这样说嘛,我只是拿钱办事。”

咲夜注意到面前这个叫冈村宁子的人,纤细的腿上裹着隐约透出肉色的黑丝,踩着高跟鞋,身上还穿着工作用的ol装,胸牌也挂在西装和衬衣之间,不是刚刚才从事务所出门,就是等等要去事务所工作。都这个时间了还没有下班,该说是敬业还是工作狂呢?

他有点不耐烦地合上了菜单。

“吃饭就免了吧,我们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了吧。”他掏出笔记本,翻了几下,纸页停在夹着蓝色页贴的地方,“妹尾尾织被起诉假唱的案子,也是你们事务所经手的吧?”

“哦?这还是意料之外的问题呢。”

她的眼神突然锐利了许多,紧紧地盯着咲夜的眼睛,像是要用一只手直直地朝他的瞳孔深处掏出什么一般。

不过这一次咲夜没有退缩,用上了坚定的眼神回敬她——一年前,咲夜坐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在质问环节同样被冈村宁子用上了这种眼神,他回避她目光的动作和沉默被她狠狠抓住一顿猛击。

但是这次,为了妹尾尾织,他拿出了勇气和毅力。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叫你出来无非是为了消除一点罪恶感,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些吗?”

“原来你这种人也会有罪恶感?”

她一瞬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是立马又收住了,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还有小半杯的红酒。酒杯遮住半张脸庞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丝丝落寞的神色,被咲夜注意到了。

“我的那件事都过去了,无非只是有人嫉妒我运气好,没有坐牢已经是你手下留情了吧?感恩之心我还是有的,现在的生活也很正常,不需要你提供什么帮助。”

“……”

“如果你想帮我,就给我妹尾尾织那件案子的资料。”

她撩起垂下的发鬓。

“假唱是真的,我们做的只是混淆攻击对象。”

“什么?”

咲夜心中一惊。

“那场live,妹尾尾织确实假唱了,因为她恰好在演出那天发烧了,无法正常歌唱,但是这么安排的是经纪公司的社长。为了不取消活动,失去一次赚钱的机会。”

“然后假唱就被无良报社曝光了?”

“是这样的。”

“所以……”咲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起诉妹尾尾织的并不是什么粉丝团,而是她的经纪公司?”

“可以这么说吧。”她停了一下,又开口了,“为了规避被对手公司起诉的风险,社内抢先一步对妹尾进行起诉,说白了就是用她当替罪羊演戏给外人看。毕竟经纪公司的背后也是资本构成,妹尾不过是这些资本家盘活的一枚棋子罢了。”

咲夜有些恍惚地盯着酒杯发呆,刚才服务员倒了多少在里面,现在也还保持着那个量。咲夜一口也没喝。

“还有别的细节吗?比如妹尾对这件事的知情程度?”

“那件案件不是我负责的,但是她或多或少也听说了,具体的处理过程和文件哪怕对同一个事务所的同行也是保密的。”

“莫非这就是她唱歌无法被人听见的超自然现象的源头,或者说是开端吧……”

“嗯?你说什么,超自然?”

咲夜站起身,向前弯下腰鞠了一躬,起身的时候的表情要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突然干嘛?”

她露出揶揄的笑容。

咲夜看了眼她的眼睛,从嘴巴里挤出来“再见”两个字就转身走了。

东京的夜晚丝毫不逊于纽约,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任何人欲于此起舞,必然要支付相应的筹码,也可以说是代价。有的人向政府塞钱贿赂,有的人则将人当作手段与黑帮交易,也有的人以命换命,还有极少数的人向神明祈祷。咲夜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那算不上坚定的意志——至少它不会背叛自己。

从餐厅出来的以后,咲夜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去许久未经的日本桥上走一遍吧。走上桥头的时候一眼瞥见显眼的青铜麒麟,那只象征着明治时期经济腾飞的瑞兽,此刻是否也凝视着这座充满了奢靡和罪恶的城市呢。

“起码在中国,麒麟是没有翅膀的。”

他自顾自地嘲弄了一句,里面包含着对这个制度甚而社会的失望。

这个时间点桥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继续往前走,另外一边蹲着一个熟悉的人的身影,路边的霓虹灯照不亮桥的这一头,趴在扶手上的人都寥染上阴暗的色彩。但是,灰色的头发在有光线的地方就总是那样的显眼,令咲夜无法熟视无睹。

“趴在这里干嘛?”

“这是蹲着。”

艾普莉尔没有要侧过头看他的意思。

“有什么区别?”

“动作不同,形容出来的词语不同。”

“在我的小说里,这都一样。”

“但是在漫画里表现出来的线条不同。”

咲夜抬起腿,轻轻踢了一脚艾普莉尔的屁股,但她似乎是踮着脚尖的蹲姿,被咲夜轻轻一碰便失去了原本平衡好的重心,把她整个人踢翻了。要是没有护栏,她就以整个人抱成一团的姿势滚入日本桥川里。

她捂着屁股猛地窜了起来:“呜哇!你突然干什么啊?很痛啊!”

“因为你似乎只是像机械一样给我自动回复的内容。”

“你在哪里见过这么高智能的AI?”

咲夜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眼睛一边在她身上扫视。

“哪里高?”

“……”

一语双关,堵得艾普莉尔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

“日本桥川。你不也是特地绕了路,从桥上走一趟吗?”

“一直在这等我?”

“不,我在看麒麟。”

艾普莉尔把头扭过去望向桥头如恶龙盘坐的翼之麒麟。

咲夜有点脱力的样子,一下瘫倒身体靠在栏杆上。

“呐,艾普莉尔。”

“嗯?”

“我到底是铁马峥嵘踏平江户的德川家康,还是向他进贡的渔民?”

“两边都不是,只是个小丑罢了。”她拍了拍裙子,弯下腰提了提刚才因为摔倒而脱开的鞋跟,原地“咚咚”地踏了两下。

“看看你的表情,像条丧家犬一样。”

“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幸而试图改变的。”咲夜耸耸肩,眉毛微妙变化的角度和眼角的褶皱向外延伸,诉说着他的寂寞。

“除非那个人被谁放进入了心房。”

艾普莉尔向前迈了一步,是一只脚挪过去一只脚并拢的动作。她站定在咲夜的面前,手臂缓缓向上升起,直到与肩平行停下,伸出的食指戳在面前人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她在这吗?”

“谁?”

“我。”

一阵震耳欲聋的噪音从桥上呼啸而过,警视厅的直升机呼啸地转动着螺旋桨,驶向远处。这时两个人才注意到,云层已经压过稍微高一点的大楼。再下一秒,暴雨倾盆泼覆。

艾普莉尔的话声淹没在里面,连同天空一起沉入日本桥川。

“你刚刚说谁?”咲夜又问了一遍。

“妹尾尾织。”

艾普莉尔没好气地挤出来四个字。

“啊?怎么突然提她?”

“我偏要提,你管我?”

“不可理喻。”

咲夜有点不耐烦,转过身想绕开她站在的方向回家。

“我要出国了。”

他停下脚步,但还是背对着她。

“去哪里?”

“回国,回家。”她梗了一下喉咙,但是压着嗓子,尽力不让奇怪的声音发出来,“爸爸的工作被调回了挪威,我也和他一起回去。”

“是吗……”

她还是背对着他,却点了点头。

“那,一路顺风。”咲夜迈开大步,消失在桥头的拐角处。

灰色头发面朝着一步一步离开的黑发,在疾风骤雨中纷飞乱舞。她在黑暗中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本手稿,破旧的装订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纪的东西。封面是普通的白色A4纸,页角和边泛着发霉的颜色,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此刻艾普莉尔连回忆的胶卷里的一帧都不想去回忆。上面只写了两行字——神田菲妮特著、咲夜·艾普莉尔绘。

随着“扑通”一声,一切都沉入这无尽白昼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