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骤雨闪烁着微光

透过夕阳的余晖

旅行者沿着小道缓缓而行

心中并无光明

 

这是一个身上写满了过去的人,这是我,也是大部分干员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常用的弩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外衣也因反复洗刷而显得有些发白,略带警惕的眼神里写满了故事,她甚至还在干员简历里直白地如是写道,“为了复仇。”

似乎对守林人而言,过去和未来是一码事,问及过去时她总会粗略地讲起那个故乡覆灭的悲伤故事,而谈及未来,她会用坚定的语气重申对于复仇的渴望。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经常独自在会客室工作至深夜,只为了多搜集一些线索,期待找到那个将叛军引向她故乡的告密者。

后半夜到天明这段时间,她有时会在空无一人的舰桥上度过,面朝北方沉默无言,旭日东升时才回宿舍小憩一会。

旭日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缓慢升起的希望,一个光明、没有复仇阴霾的明天,抑或是她渴望这样明亮的光能够照进心中的幽暗森林?我不得而知。

总之,一个被过去和复仇束缚住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她是个只有过去的人。”陨星是这么反驳我的。

两人是旧识,守林人也没有否认这一点,出于对她语焉不详的过去的好奇,我最近时常到加工站同陨星聊天。

“帮我加工六个白马醇。还有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怎么说?”

“她的时间自故乡焚毁的那刻起就已经停了,我们当时把她从火堆中拖出来的时候她四肢僵硬的就像木偶一样,脸上带着那种生无可恋的表情,我甚至觉得她就想这样随族人而去了。”

“所有的故事都要问,然后呢?”

“事情结束后好几天,她一直都是那样,不吃不喝,眼神呆滞,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所以我们才……”讲到这里时她停下了手中的加工工作,“……好像说些有点多了,博士今天就请回吧。”

“我下次还会来的。”尽管故事中断在了关键的地方,但我还是嗅到了一丝蹊跷,这个复仇的故事好像比原本料想中的要复杂一些。

 

“一些注视您的视线好像饱含恶意的,博士。”在我到会客室接收新线索的时候,她突然这样提醒我到。

是出于被背叛的经历么?守林人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偶尔参与也时常板着一张脸,总感觉像是故意表现冷酷的形象给人看,像这样同我攀谈还是第一次。

“这是什么,埃拉菲亚的直觉么?”

“是战士的直觉。”她的回答依然透露着疏远感,“不过对于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的罪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行动都逃不开我这双眼睛的,而我也会用手中的这把弩降下最后的裁决。”

话题又开始往复仇的方向发展了,的确如陨星所说,从故乡被叛军烧毁的那一刻起,她的时间就停止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复仇的灵魂。

所以我决定把话题往平常的方向推进。

“说起来你有什么讨厌的事吗?”

这个话题的转变显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面带些迷茫的思考了一会,还是一本正经的给了我答案,“我怕他老了。”

这个他的指向非常明确,可这个答案令我感觉有些疑惑,“那不好么?”

“因为他不是我的敌人。”她稍一停顿后继续说道:“而是仇人。”

“有什么区别?”

“敌人可以死于天灾,可以死在塌上,只要不拦在身前怎样都好,但仇人不同。

“复仇这种事情如果时间拖得越久越长,就越容易发酵演化成另外一种味道。比起让仇人死,让他为当初的事情付出代价,更重要的是通过杀死对方让自己忘记以前的事,以此达到真正的解脱。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死在复仇者手上,他不能老,不能病,不能憔悴,最好还处于人生的巅峰,只有这样才能给复仇者带来真正的解脱,这才是复仇的终点。”

“那,你完成复仇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话题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了,她脸上那个坚定的神色消失不见,眼中充满了迷茫,就像陨星描述的那样,她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的解脱,嗯,必须是这样。”

句末的重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谎言,我发觉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复仇的火迟早会像烧毁她的故乡一样将她一并燃烧殆尽。

 

第一次听到她吹奏口琴,是她到罗德岛好几个月后的事情了,那天并不特殊,起码从档案上看是如此,但我推测和她的过去有关。

当时夜已经深了,我在睡前才发现手机遗落在会客室中,我折回会客室后发现守林人还没走。

她那时就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面朝北方,吹奏着伤感的歌曲,她一心沉浸在吹奏中,甚至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悠扬的乐声就像微风拂过森林时树叶轻摆时发出的幽声,装满了回忆和过往。

口琴,这种埃拉菲亚人钟爱的乐器,重现了守林人心中的故乡,北方的那片山脉和林海。

罗德岛上没有森林,可她的口琴声带来了森林。

我突然明白了复仇对她意味着什么,就像长时间深埋在地下的植物会变质为阴沉木一样,长期藏在她心底的仇恨也开始变质、发酵,最终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

复仇代表的并非是过往的结束,而是过往本身。

了结仇人就能重回过去,她是这么认为的,只要能找出告密者,就能让时间继续向前,复仇是一个梦,一个关于过去的梦,我想她是知道的,可她不愿意醒。

守林人,直译的话不正是火情观察员么?她就这样看着自己心中的火越烧越大。驯鹿迷失在了内心的深林里。

“今天……很特殊么?”

听到我的声音后,她才从那种缅怀过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是我离开故乡的那天……”她望向我,星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的脸上,我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博士你说的对。”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七个聚酸酯块,外加十五个扭转醇,谢谢。”

“你怎么又来了?还想趁注意力涣散套我话?”陨星抬头略带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没有这回事,就简单地来合成下材料。”

“这个需求不对劲吧,你打算做什么?”

“晋升守林人啊,精二后线索搜集工作也有加成,这不是对她复仇有好处,这样你也乐意看到吧。”我其实没有这个打算,但还是打算激她一下。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陨星略微提高了音量。

“你不说的话我又怎么知道?”

陨星在思考了很久后,最终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她的故乡在乌萨斯和卡西米尔的交界的北方森林中,乌萨斯帝国从来没有停止过扩张的脚步,守林人的部族因此长期为战火所扰。

原本在深林中自给自足的埃拉菲亚人被迫拿起武器来守卫平静的生活,再加上几个萨卡兹佣兵,这就是那支名为“守林人”的游击部队的全部构成。

一次任务使她们被迫离开故乡自己的家乡长达半月之久,而当她们回到故乡时,迎接她们的族人却都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火。

点燃整片森林的大火。

她当时就冲进了火里,不断呼唤着熟悉的名字,可是回应她的只有植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当她们把她从火堆里拉出来的时候,她的四肢僵硬的就像木偶一样,已经只剩下躯壳了,内里空无一物。

她两眼呆滞地望着火海深处,那是故乡所在的方向。她们把她带离火海的时候她一言不发,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她们还以为是被浓烟熏坏了嗓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毕竟只是雇佣兵,不可能带她一辈子的。”

“我有一个提议。”

她们告诉她,故乡是出于被人出卖才会暴露,那个将叛军引向部落的叛徒,毫无疑问是内部人员无误。听到这里,她无神的目光开始重新聚焦,之后她才开口向她们索要食物。

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进食。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叛军,也没有所谓的告密者,也许交火的双方根本就不知晓那片森林中还隐藏着一个部落,战争一直都是这样,钢铁洪流会将途经的一切生命都吞噬殆尽。

几天后,守林人就回到了之前的样子,再过了几天,她就从她们身边消失了。

至于两人在罗德岛重逢,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

 

“这是全新的服饰,来试下吧。”

梓兰新设计的服装,专为守林人而设计,能够应对多种自然环境变化,满足各类需求,在它的吊牌上还有这样一句话。

“枯萎殆尽,剩下的便是生机。”这也是我想对守林人说的。

在收到这样的礼物后,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羞涩表情,我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回想起,在抛去复仇后,她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子而已。

“炎国有句古话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意是说草原即便被野火烧完,来年也会生长出新的来,你明白我意思吗?”

她眼里的欣喜暗淡了许多,“不,我不清楚。”

“不说这些了,你穿上试试吧。”

“博士,别趁机碰我角……有些痒。”她打掉了我试图作乱的手,可惜已经晚了,久违的被触摸使她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笑。

她的确不大一样了,看到她沉浸在收获新服饰的喜悦里时我这样想到,她沉浸在复仇的枷锁里太久了,如果有人拉她一把,她是不是能收获一段全新的生活?我不知道。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

莫斯提马带来了信件,她当时刚从卡西米尔北方的一个小镇出差回来。

我当时的确疏忽了,不该正面朝上摆放的,我也是直到她来质问我时才注意到这点。

“为什么不能给我看?”她略带怒意的质问我,双上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没有这回事,我正打算说给你听,是好消息。”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之后我们就坐在小型载具上,对坐无言。

她反复阅读那封信,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来,借此发泄心中复杂的情绪。

我静静地看着她如是反复,心中也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这样做真的对么?

目的地逐渐近了,车窗外的植被也转变为落叶阔叶林,又变为针阔叶混交林。

看着窗外的景色,她反复颤抖的双手也回复了平稳,与故乡相同的风景令她安心不少。

“……你打算怎么做,在杀了他以后。”

“我……没想好,但不论怎样我必须这样。”她的声音沙哑的厉害,我这才注意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只有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

车厢里又回复了之前的寂静。

 

“就这样?”她问了我一句。

“就这样。”我肯定了她。。

“就这样?!”她提高了音调。

这很残忍,但是我只能如此,“就是这样……如你所见,他老死了。”

回应我的重物坠地的声音,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她的弩,为审判罪人而特质的弩。

她俯下身去,双手紧紧地死握住那块墓碑。

我不清楚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失望?是喜悦?还是介于两者之间?我不清楚,但我想一定很复杂。

之后我听到的只有风声,就像她吹奏口琴时还原出的一样,之后我才听到一阵啜泣声,还有水滴落在土地上的声音,是她的泪水。

我回到车上,这个场景显然不需要我。

她回到车上时,指缝里塞满了黑色泥土的残渣,那把弩也不见了踪影。

“我不需要它了。”她这样解释的,当时脸上还挂着泪痕。在我把她拥入怀中时,她才开始嚎啕大哭,“……我连仇恨都没有了……”车内只回荡着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在返回罗德岛的几天后,她就消失了,舰桥、会客室、宿舍,我们找遍了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

就同几年前一样,她又消失了。

 

后日谈

 

“……所以是你设计的?”陨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难以置信的望着我。

“四个聚合剂,七个炽合金块,谢谢。”我翻阅着手上的信件,没有正面回应她。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显然这段谈话令她有些不快。

“不然你打算如何,让她一辈子沉浸在过去里?你告诉我难道不就是想让我解决么?”

“我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我没想过……”

“所幸结局不错。”我打断了她,并将手中的信纸拿给她看,“她寄回来的。”

信上只写了两行字。

“我全都知道了。”

“枯萎殆尽,剩下的便是生机。”

“她应该过得不错吧。”陨星问道。

“应该是这样。”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