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往复的日常,逐渐模糊的意识。

阿尔泽并未如阴柔男子说的那样放弃思考,然而依旧受那洗脑一样的教育影响深刻。

人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失去自我,也许是那刺青在作祟。

每天无人时,阿尔泽都会摸着刺青,努力回忆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

回忆着本该寻找的希娅、回忆着奶奶与姐姐弟弟、回忆着故乡回忆着曾经。

然而好比受潮的书籍,脑海里的片段犹如字迹般扭曲变形,渐渐如同他人的过去,某天醒来时,阿尔泽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开始觉得陌生。

这让他感到恐惧。

可那份恐惧短短几秒便散去,留下的仅有不明不白的空虚。

或许与人交流一下……

不行,没有人。

那个沉默的侍女就算了,阿尔泽尽管每天都能看到其他人,却因人人身后都有同样的面具侍女守着而无法做什么,更不要说他无法发声。

在阿尔泽以为自己要撑不下去时,情况有了些许转机。

他被带到了地下室——

或许说是“地下空间”更恰当。

明显是魔法造物的光芒充斥着仿佛有小镇那么大的空间,在那里一队队的华服少女整齐排列着。

也许不是少女,是同我一样被迫的特例。

开始麻木的神经吃力地运转,阿尔泽思考起变故。

他手中被粗暴地塞进一柄稍为纤细的长剑,推到一名高大的身影背后排着。

是要培养战斗用的奴隶吗?那服装和食物为何那么奢侈?

这时阿尔泽发现周围没有面具侍女存在,甚至看不到带着镣铐的奴隶外的人。

这时候也许能和其他人……

“哎呀?你……”

在他苦恼着无法发声要如何与其他人交流时,面前高大的身影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

是个魔族。

阿尔泽屏住呼吸,视线停留在对方卷曲的角上。

不止角,还有零散的鳞片,银色的竖瞳只有一只张开。

仅在书上看到过形容。

“想看就看吧,人族都觉得稀奇,没关系的。”

注意到阿尔泽在看什么的魔族女性摸摸角,一脸地不在意。

“你是个候鸟呢……奇怪。”

候鸟?这里是培养奴隶的地方,有异族不算意外,更重要的是对方口中特殊的词汇。

“一副好奇的眼睛,候鸟没法说话吧?”

虽然不知道候鸟是什么,但确实没法说话的阿尔泽点点头作为回应。

“好,那我和你说说看我知道的吧。”

对方的笑容有些憨厚,不过小声说的东西大都是阿尔泽想知道的,哪怕依旧不明白具体指什么——

他们这些奴隶是特别选出来的,容貌与着装都符合幕后主使的喜好,将因人而异进行培养,为某个时间点的到来而准备着,具体是什么,魔族女性也是道听途说并不清楚。

奴隶分为候鸟与蜘蛛,候鸟不需要思考和出声,战斗就够了,蜘蛛要能潜入伪装以及掌握语言与话术,通常都是一候鸟一蜘蛛一组。

阿尔泽不知道候鸟和蜘蛛有什么关联,也许还是那幕后主使的喜好。

除此之外就是刻在脑中的令条,不要反抗、不要逃跑、不要隐瞒之类。

“最后,不要忘了你是谁。”

这点阿尔泽能理解,他常会在心中念叨自己的名字与来自何处。

虽然“阿尔泽”这名字,越来越像是别人的。

“……候鸟的眼神大都死了哦。”

魔族女性看了看周围,确认面具侍女无人在后快速地揉了一下阿尔泽的头:

“作为蜘蛛我很喜欢眼里有生气的候鸟,将来要是能分在一组就好了。”

随后便转回头站直,像是从没与阿尔泽交流过般。

生气吗……倘若再过些时日,自己的眼神大概也会死去吧。

在这种沉闷封闭,还无法与人交流的地方……

不过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阿尔泽向其他队列看去,果不其然发现了其他偷偷说着什么的身影。

绝大多数人是不可能放弃思考的。

就算是成为奴隶,也会尝试着寻找什么、传递什么……

阿尔泽望回眼前高大的身影,不知为何她那憨厚的笑容给他极大的亲切感。

也许是太久没和人交流的错觉?

简单的手势不知能不能沟通。

下次若有机会,再试着沟通什么吧。

枯站不知多久后,照明的光源突然进一步加强,地面都反射得有些刺眼。

侍女们从四处涌出,拉扯着人群分成两部分,或许便是蜘蛛与候鸟的区别?

那之前的站队是……

疑惑中,明亮的女性声音自天空中扩散:

“殿下对你们的纪律很不满,今后一周训练量翻倍。”

听上去并非对一般人的称呼令阿尔泽愣了愣,不由得想到了他们会不会是某个大贵族培养的私兵。

但来不及去想了。

“跑起来!”

那或许是用魔法增幅的声音一声令下,面具侍女们便以动作驱赶起人群。

跑?穿着长裙戴着镣铐手中还有不轻的武器……

眼角余光注意到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摔倒在地后便被侍女的长鞭一阵招呼。

没法反抗。

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当前自身地位的阿尔泽咬咬牙,小心地跟上队伍。

最开始是跑步,然后是一边跑一边挥舞武器,渐渐的开始模仿面具侍女演示的动作。

高强度的训练过程中受的伤,都会被晚餐时附带的一小瓶灰色无味液体治愈,那是造价昂贵的魔导药剂,阿尔泽最初还会尝试搞明白那个所为“殿下”这么舍得花钱培养奴隶的缘故,可如今只会思考如何应付第二天的训练。

肉体能恢复,精神的疲倦却日益积累。

或许洗脑教育都好不少,毕竟不用折磨身体……

不知是好心还是别有目的,发号施令的女声偶尔会允许他们休息,这时侍女们都会离开,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奴隶们是否会交流沟通。

很少有能说话的蜘蛛会到无声的候鸟这。

不过那个魔族女性倒是时不时会来找阿尔泽聊天,阿尔泽笨拙的手势回应似乎很让她开心,或许是将阿尔泽当成某人,她总是一边摸着阿尔泽的头一边提起她老家的弟弟妹妹。

不过她也忘了。

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弟弟妹妹叫什么长什么样,忘了故乡的色彩与存在何处。

记得的只有自己还未失去自我,想要从这里逃出去,达成一个答应弟弟妹妹却想不起来的约定。

阿尔泽也会跟着想,虽然开始模糊了,但他还记得姐姐的奇怪腔调,记得弟弟的冷静,还有奶奶幻影般的英姿……不,本身就是幻觉,阿尔泽强调着,尝试将文字带来的想象与现实区分。

离忘掉也不远了。

阿尔泽有些悲戚地想到。

或许就连这种悲戚的感觉也将没有吧。

遍地黄沙的这里找不到季节变化的影响,虽然觉得天气有些转冷,但阿尔泽并不清楚如今是什么时候,本会在椅子下用指甲偷偷一天划一下,不过那也在一百多天时因为实在找不到逃跑的契机而放弃。

如往常一样结束训练,武器被侍女收走,阿尔泽回到那单调的房间。

多出了什么……

封闭一天的房间里通常都是沉闷的空气,今天却意外新鲜。

阿尔泽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不踮起脚就看不到的双层床的上层被铺上棉垫与床单。

什么时候放置的?有谁要搬进来?

双层床的设计让阿尔泽并不意外会有其他人存在,但在这房间颇为漫长的时光中,阿尔泽并未见过变化。

老朽的铁门发出呻吟,在他思索时缓缓打开。

侍女沉默地推入一个矮小的身影,将乱糟糟的毯子随手一并扔入。

没有任何话语,又安静地关门离去。

阿尔泽没听过侍女说话,也许是一样的候鸟……

“……您、您知道这是哪吗?”

能说话,是蜘蛛吗?

矮小的身影不禁让阿尔泽联想到了商——

商什么?我认识的人中有谁和她的体型相似吗?

回忆因空白而中断的阿尔泽看向对方,以摇头作为回应。

“那个好心哥哥说只要我来这里,爷爷的债务就能免除……”

魔族特征太过明显,鳞片几乎占据露出皮肤一半的金发尖耳魔族小女孩怯生生地说着。

因为训练时有相当的人数,阿尔泽如今看到魔族已没多少意外。

她不敢看向阿尔泽,低头盯着地面。

理所当然看不到阿尔泽的动作。

这不是完全没法沟通吗?

阿尔泽无奈地接近她,蹲下身好让自己出现在其视线中,然后指指喉咙。

“您、您说不了话?”

听上去是被卖到这里的小女孩总算看向阿尔泽,小小的脸上浮现惊讶。

阿尔泽点点头,捡起毯子示意双层床的上层。

沟通起来很困难,不过至少还是能告诉她睡在哪。

“这个我来就好!不、不麻烦您了!”

理解几分阿尔泽意思的魔族小女孩慌忙抢过阿尔泽拿着的毯子,向床跑去。

哪怕工艺特殊不至于磨脚,镣铐本身的重量及限制行动效果是不会改变的。

看上去没能适应的小女孩脚步错乱,一个踉跄边要摔倒。

就在一边的阿尔泽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伸手拉住了她。

“谢谢,好、好心的姐姐。”

拉住不知是紧张还是真的结巴的小女孩的瞬间,阿尔泽隔着发丝看到了蔷薇刺青。

这么小的孩子也……

知晓如今再反驳性别只是无用功的阿尔泽,再度考虑起此处培养奴隶的目的来。

他们训练的时间并不短,但未曾实际做过什么,偶尔有新人加入,却无人离开。

什么时间点什么目的,怎么想都莫名其妙。

“您……没、没事吧?”

回过神来,小女孩已将毯子放到床上,仰着头一脸关切。

没事。

不能说话也挺好的,只用做出动作而无需开口讲一堆。

“是、是吗?”

青瞳的小小魔族低下头搓动手指,过几秒又突然抬起。

“那可以请、请您听我说说话吗?”

充斥着阿尔泽总觉得在哪见过的惴惴不安。

“那个好心的大哥哥说,要、要记住自己是谁才行。”

应该不是那阴柔男子吧,哪怕没说过话,其恶劣的性格阿尔泽依旧能回想起些许。

“我很笨,不认为自己能、能记得,所以希望说给别人听一下……”

那位魔族女性也是这么想的吗?

阿尔泽不由得想到,如此下去他也会记不得自己是谁吧,在魔法的影响下彻底沦为浑浑噩噩的战斗工具之类……

不过,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自己找不到希望,不代表今后没有人能逃出生天,倘若能为那一天的到来与某人出一份力,或许也不错。

向着这城堡中第二个交流对象,阿尔泽缓缓点头应允,拉出椅子让小女孩坐上。

如今刚黄昏,送饭的侍女要天黑才来,二人还有很长时间。

“果然,和妈妈眼睛一样的大姐姐是好人呢。”

握着手坐到椅子上,小女孩似乎安心不少,语速放缓,也不再结巴了。

是瞳色还是别的?阿尔泽有些好奇对方指的是哪方面,不过没法询问。

“我想想……奇怪?为什么……”

蔷薇刺青的作用或许已显现,苦苦思索的小女孩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妈妈是叫我莉诺,但是爷爷……爷爷是怎么叫我的?爷爷又是什么样?”

明明是让阿尔泽听,对方却在思索中像是要哭出来般对他询问。

阿尔泽怎么可能知道。

明了为何的他只能模仿那魔族女性的动作,轻轻摸了几下莉诺的头。

“大姐姐你好像妈妈一样啊。”

只是记忆的空缺导致的亲切感。

并不清楚原因的莉诺闭上眼,断断续续地说着零散的片段。

不知何时母亲突然消失、被其他小孩子打、被大人驱赶、和爷爷流浪、睡在巷子里、爷爷吃了什么粉末后天天挠自己、再后来她被爷爷交给据说能让她吃饱饭住房子的好心大哥哥……

尽是些听了窝心的痛苦片段。

总不可能没有快乐的日子吧,是忘了吗?

还是说压根没有……她的名字并非魔族风格,或许并非于魔族的土地上出生。

这种记忆没了就没了,可偏偏是留下来的,阿尔泽忍不住想。

然而对方却如数家珍,偶尔还会强调般重复提起某些事。

“……对不起,还有很多的,但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就听来的而言,阿尔泽认为悲伤没必要留下。

至少不该让这种孩子留下。

慢慢地,她大概就不记得了,虽然没法说话,不过引导下,记得不那么痛苦的内容就好。

比如童年时母亲与爷爷的疼爱、被其他小孩子欺负时保护她的母亲……以及她想要再见母亲一面,告诉她爷爷把她送到了一个虽然奇怪但吃得上好东西的地方。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生活条件很不错。

她还没接受那洗脑教育吧?最后的她是否会是现在的她?

阿尔泽不知道。

只是将“莉诺”这个名字,珍重地在心中一遍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