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妈妈迟早会杀了我。因为我好像是多余的那个孩子。多余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没了也就没了,不会有人为我伤心,我的消失也不会给别人带来什么烦恼。这样想来或许我还是消失比较好——至少妈妈和小武会很开心——没有我以后他们会生活得很好吧。

我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呢?应该是爸爸不见以后。

我已经忘记爸爸是什么时候怎么离开的。现在有印象的只是自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能给我和弟弟买一样好的东西。他是弟弟,我理应让着他,好的东西自然应该是他的。我本来以为妈妈会因为我的谦让对我好一点,可是她却开始在各个方面觉得我不如弟弟。这是因为她的愧疚吧,她不能给我和弟弟一样好的,所以只能贬低我,好像我确实配不上那些东西,这样她的愧疚就可以轻一点。可时间一久,不光是妈妈,我也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我也试图离开这个家,可那个冬夜我在别人屋檐下颤抖了一晚上后还是回了家。妈妈看到一夜未归的我很生气。在她把我的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时我还在想妈妈生气的到底是我离家出走还是我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呢?

我也尝试过变得像弟弟那样讨人喜爱。他们说我模仿我弟弟很像,可是我的衣服太旧了,还有几个小洞,一看就不是小武。那时候我不知道该高兴自己有和弟弟同样优秀的潜力还是该因为没有弟弟的衣服而伤心。可这个世上并不需要两个小武。或许那时候起我就坚定了自己是多余的这个想法吧。

那我是什么时候觉得妈妈迟早会杀了我呢?

这个想法并不是某一时刻突然在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记不清几岁开始,我的身上胳膊上开始出现点点淤青。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淤青也开始长大并且蔓延。最先是我的胳膊上,后来发展到我的腰上,腿上。总之各个外人见不到的地方都曾经有过或者即将出现。

再到后来,妈妈在她的箱子里翻出了针来。那时候家里条件已经有点困难了,穿坏的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虽然补好的衣服多半是我穿——弟弟还是穿新的。妈妈似乎也想起了小时候玩火被外婆用针扎手指的经历,她想让我也体会到一样的痛楚。我尽管不玩火,可依旧逃不开那根针。

每次用针她都会叫我点燃一根蜡烛,然后我自己将针放在火焰上消毒,最后把针交给她。一开始她用针扎我时弟弟会在一旁观看,后来看得多了他也不觉得稀奇,就做着自己的事。或者看电视,或者和朋友聊天。毕竟看人被针扎多了真的没意思。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感谢妈妈——,至少她每次用针都会叫我消毒,或许她也怕我被感染。而且一开始她会让我的十根手指都体验到针扎的感觉,后来变成让我自己选两根手指扎。尽管她这样只是为了节省时间,但我还是应该感谢她,至少我可以避免大拇指和食指因为针扎的疼痛而写不了作业。以前老师就因此批评过我写作业不认真,字写得丑。批评我的同时还不忘表扬弟弟作业认真,字写得好看。尽管弟弟的作业有一大半都是我做的。

(二)

就算我的存在已经如此多余,可我还是尽力让自己健康成长。

爸爸走后的某一天,在吃晚餐时,我从菜碗里夹了一块肉,妈妈就用她的筷子将那块肉在半空中打落。

“你是哥哥,好吃的都该让给弟弟。”她这样说着。自那以后我就很少在弟弟吃饱前吃到过好吃的东西了。所以每次有人请客吃饭时,我总是狼吞虎咽。别人说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在别人面前的形象也从来没好过。不过多了个吃相不好看而已。

我知道蛋白质对人体很重要,所以我喜欢一切富含蛋白质的食物。我也会以给弟弟写作业来打工,赚点钱每天买一杯豆浆。因此尽管平时我只能吃点弟弟剩的肉,但在体格方面我和弟弟依旧是一样的。

为了我的成长,我好好上学,在学校也好好听讲。也因此我的成绩总是很好。我梦想着哪天可以考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我的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或许我会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变得像弟弟一样优秀和讨人喜爱。

可惜我现在还是除了表哥一个朋友没有。表哥看起来似乎和我是一类人。可是他说过我们俩本质上是不同的,我们现在保持着脆弱的友谊,可是这不过是处在森林底层的生物的相互怜悯。如果有天我可以接触到阳光茁壮生长,那他就又会孤身一人。不过他是不畏惧孤独的。而我却很害怕一个人。

其实平时我和他聊天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最近看过的书。他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看完又很快忘记。而我受到他的影响也开始看起各种书籍——书大多是他借给我的。他借我书时不选,就一股脑塞给我。我也不挑,他给我什么我看什么。

看的书杂了导致我们聊天时总是东一句,西一句。别人很难理解我们在说什么,其实有时候我也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却经常可以理解我在想什么——他有很强的联想和推理能力。很多时候他都是看得最明白的那个,可他从不说破。所以他总是会给我一种我已经被他看穿的压迫感。这种能力我觉得很神奇,试图去学习,可总也不得要领。他告诉我,这没什么好学的,有时候知道太多想得太多不是好事。

(三)

可我还是知道了妈妈要杀了我。

不是单纯对我进行肉体上的虐待,是真正想要让我的名字从户口本上消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很少再对我进行肉体上的惩罚。我一度以为妈妈已经打算放过我了。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上铺小武传来的鼾声,想到了以前居然还以为妈妈迟早会杀了我,现在看来或许是我想多了。要是她杀了我,那我尸体上的淤青不是很容易暴露她家暴我的事实吗?到时候她不就是大家怀疑的对象吗?

想到这里,我一点也不敢睡了。摸摸身上,最近没添新伤,之前造成的淤青也好了很多。

“不会吧.她可是我妈妈。”

尽管这样对自己说,我还是开始警惕起妈妈。也开始留意起她的一举一动。

观察几天我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我将先前的想象归结于自己变态的心理,妈妈或许不想害我,是我自己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坏,我是个阴暗的小孩,总是以恶意揣度人心。

可就在过年前一个星期的那个晚上,妈妈在客厅将所有灯打开,并让我把衣服都脱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解释,只是命令我脱。或许我很阴暗,但我的推测可能还是没错吧。在脱下毛衣时我将衣服扯过头顶,那时她看不见我的脸。我向着她发出了十六年来第一次冷笑。

水银灯管将我照的很苍白,皮肤因为受冷起了鸡皮疙瘩——她是不会愿意为我多烧炭的。在灯光下她走起来环顾着我的身体,还不时点点头。我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躺在手术台上,而妈妈在观察完后就会动手将我解剖。现在我已经对妈妈不报任何幻想了。

检查完后,她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的身体恢复很好,已经看不到多少她虐待我留下的痕迹了。我默默穿起衣服,走进我和小武的房间。小武就坐在椅子上用手机和他的朋友们玩着游戏。他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零食,我知道这里面没有我的份。可今天我却过去拿起一包薯片。

小武玩游戏很入神,一开始他没注意到我拿了他的零食。可在一局游戏结束后他听到我嚼薯片的声音,立刻挥起手将我手中的薯片打落在地板上。那一刻我和他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谁让你未经我允许吃我零食的?”

“......”

“你要吃得跟我说,下次要经我同意。这次的零食你就不要想了。不过落在地上的我就不要了,随你处置。”他说完继续开始玩游戏。我默默捡起被打落的薯片,有几片落在了地上,也被我捡起吃了。在我做这些时,我还听到小武在和他的朋友们说话

“我哥那个人还真是什么都吃,薯片落在地上也捡起来吃。以后指定没出息......”

我出去找扫帚将捡不起的碎渣扫走所以没听到他后面说什么,可是也一定在和他的朋友们嘲笑我吧。我也不在乎,现在的我已经把羞耻心彻底抛弃了。我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应对现在的处境。

第二天下午,妈妈带着小武出去买衣服了。她让我呆在家包馄饨,等到他们回来就可以直接下锅煮了。我知道不管我要逃离还是怎样,这都是个机会。

我像往常一样听话地坐在餐桌前包馄饨,专心于将馄饨皮的四个角包成两个角,最后做成元宝的样子。我的手被冻得通红,他们自然是不在意这事的。两个人开开心心出门去,我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馄饨皮与肉馅上,但注意力是在他们身上的。

听着他们下楼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估计已经走出小区后我放下手中的工作,用热水洗了手,将大门反锁,最后走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的房间很大,里面有一张同样很大的床——但那不是我的目标。我轻轻拉开妈妈的床头柜,里面有一叠钱,用信封装着。数下来刚好是下个学期的学费。可是只有一份,看来妈妈是不觉得我下个学期可以去上学了。

将信封原样放回去,我又找了另一个床头柜,没有什么异常。在找衣柜时终于让我发现了不对劲。

在那里面我找到了一盒药,上面写着“酒石酸唑吡坦片”以前从表哥借给我的某本书里我了解到唑吡坦是种安眠药。我小心打开盒子,找出说明书,果然是安眠药。看生产日期,可能是几个月前买的,到现在还是一片都没用。

看来妈妈是想要我做第一个试用者,可她要怎样用这些安眠药呢?这种安眠药是比较安全的,想直接让我吃安眠药死掉应该不太可行。不过不管妈妈用什么手段,我的死估计都会被伪装成意外或者自杀。毕竟我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挺意外的。

将安眠药放回原处,我再检查了下妈妈的房间,确认和我进来前没有两样才回到餐桌前继续包馄饨。馄饨包完后我将锅里提前倒好水,等他们回来就可以直接下锅煮馄饨了。做完一切准备后我就坐在餐桌前发呆。

临近傍晚,妈妈和小武有说有笑回了家,妈妈手里有几个袋子,一看就知道是装衣服的。我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没有我的。毕竟我能穿小武不要的就已经很幸运了。小武手里也提着一个袋子,有点脏。里面装的东西将袋子挤出了突起。我问小武那是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妈妈则对我翻了白眼,好像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也没敢再问。小武将那个袋子放在墙角,我这才看见里面是一包炭。

吃晚饭时我机械地将早已煮变样的馄饨吞下去,思绪全在小武带回来的那袋炭上。

妈妈和我们的房间是有空调的,一般用不着买炭。那这次买的这袋炭看来是想用来让多余的我消失。安眠药估计也是一起计划好的。这个小城市里发生烧炭中毒死亡事件估计是没人会想到尸检的。他们只会觉得我不小心,然后把这件事里的我当成反面教材去教育烧炭取暖的人要记得开窗。

一开始我打算逃跑,但是想起以前离家出走的经历,我知道自己一定走不远。冬天真的不是一个适合离家出走的季节。我打算面对这一切,就算真的要死,死在睡梦里也比在饥寒交迫中死掉更幸福。我没有火柴,要是离家出走死在外面我是不会带着一脸幸福的。这样看来,妈妈对我还真是温柔——她给我的是这样温和的死亡方式,我几乎就要被感动了。

从表哥家回来的我是很开心的。今晚除夕夜,果然吃了顿好的。现在我还可以感受到胃里食物的温暖。我和小武先后洗完澡就上了床。

往年是要在凌晨零点去放鞭炮的,但是这次妈妈却说可以不用这么做。我觉得奇怪就在凌晨时起床查看。

轻轻打开房门,发现厕所的灯还亮着。我尽量像只猫一样靠近那点光亮。妈妈背对着我,将手里撕碎的布条丢到马桶里,再用一根棍子捅着马桶。看到妈妈做的事已经接近尾声,我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明天看来就是我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