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这天晚上,我家比平时拥挤不少。大大小小的几张桌子摆上刚做好的饭菜,蒸腾起的热气驱逐了冬天的寒冷。男人和女人的分别坐在两张大桌子上,我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则围着客厅的长条茶几坐着。

大桌子上大人们的话题在回响,我们年轻些的交谈没那么热烈,也不敢在声音上压过大人,但终归也算热闹。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

男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工作与事业,女人的话题离不开家常和年轻一辈的婚姻,小孩子的话题总是绕不开游戏。按理我应该和他们交流游戏经验的。可我不喜欢玩游戏,更不喜欢和别人交流。所以我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只顾自己吃东西。而这个又小又矮的临时餐桌上还有另一个人也置身游戏讨论之外,处身吃饭事业其中。

我在桌子的一个角上,他就在我的对角,还被身边的人压榨了很多空间,可以看到他夹菜总是束手束脚。也因此他只能更多地将筷子伸向他面前那盘鸡肉。那盘菜被吃得差不多他才小心翼翼扩大自己筷子的使用半径。现在的样子就是他生活里唯唯诺诺的缩影。

他是我小姨的儿子,我们叫他小文。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小武。虽然两人长相一样,但我们从不会因为辨认他们而烦恼。

小文内向,不喜欢说话,不受他们妈妈的宠爱,穿的衣服总是比小武更破旧。小武则是一个开朗的少年,几乎所有人都更喜欢小武。他用的东西似乎都比小文的要好。我小姨总说差异对待是因为小武更听话,而小文性格阴沉没有感情。我对这样的说法不敢轻易表示赞同。

我印象中两人小时候还是一对难以分辨的双胞胎兄弟,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慢慢产生了差异。这些差异慢慢堆积就变成他们今天的样子。差异开始产生似乎是在他们父亲抛弃他们母子的时候。小姨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小县城里不富裕的家庭,家中少了一个大人后挣钱照顾两个孩子的担子更重了。她也经常抱怨一个人赚的钱养三个人压力实在大,要是当初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好了。

但我时常会觉得他们俩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小武是向阳的那面,小文则永远面对阴影。也因此大家都喜欢充满阳光的小武,他开朗,大方,好像身上没有丝毫缺点。小文身上却好像全是缺点:阴沉,卑微,难以交流。但就算这样我也更喜欢和小文说话。或许这是因为我和他很像。别人眼里我也是个阴沉内向难以交流的人。亲戚们总说我就是个大几岁的小文,我知道他们在批评我,可我并不在意。但我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个双胞胎弟弟,他承担了我的阳光却早早死去。

我以前把这个想法说给过小文听。他让我回家找找有没有弟弟的照片,或者其他什么能证明我有个弟弟的证据。可我懒得去找这些东西,我更愿意相信我就像蘑菇一样生来就是喜欢阴暗潮湿的环境的。小文听完我对自己的比喻后显得有些开心,他问我是如何看待他的。我告诉他,他是一棵树,本来有机会长得更高伸展自己的枝桠去拥抱更多阳光。但是不幸有另一棵树抢走了他头顶的阳光和脚底的养分,所以他看起来不像一棵大树,更像一片腐烂的叶子。本质上他和我是两种人,只不过刚好在森里阴暗的底部相遇而已。

小文听了我的话并没有说什么,可我看得到他眼神里的失落。他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心有不甘的吧。可不甘又怎样,他若有能力做出改变现在吃饭也不会这样狼吞虎咽了——他在自己家里总是吃不太够也吃得不好。

(二)

我家的规矩是在年夜饭后就给孩子们发压岁钱。虽然已经大学,但是没有工作我也依旧可以拿到压岁钱。我打算把这些钱分点给小文,我和他都喜欢看书,他用这钱买了书我也可以看。而小文的压岁钱大多数都交给了他妈妈。小姨则是不发压岁钱的——我们都知道她的困难。

我始终不懂生活到底有多复杂,可以给人们的家常话创造一个又一个话题。夜要深了,他们还在交谈,甚至约好明天去县城附近的农家乐玩。想必还想延续今晚没说完的话。小姨也带上小文小武回家了。今晚小武依旧展现了他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能力,很多时候气氛因他而变得快活。小文则只和我像之前一样有过几句简短的交谈。其实今晚我总是想多说几句,因为我总感觉今晚过去有什么就会发生变化。

凌晨放鞭炮时,外面开始飘起雪来。这下鞭炮灰更难清理了。虽然这样想着,但我也没放弃点燃鞭炮。看来我离做个好人还有段不小的距离。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我发现外面的雪只积了薄薄一层。但是天气阴沉,似乎还会下雪。这种天气我更喜欢感受床的温暖而不是任寒风挟着雪花来抚摸我的脸。但爸妈总是不放弃让我融入人群的希望,所以今天依旧将我拉上。

我们先到了小姨家。她家在一个铁盆里点上了炭火,一进门就感觉到和外面温度的差异。其实我挺愿意留在这样的房间里的。但是偏偏许多事由不得我做主。

小姨看到我们来了就催促小武加快吃早餐,今天似乎并不打算带上小文。她说今天早上发现下水道赌了,要让小文留下来修。这样的事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大家也不好说小姨什么。她叫我们先坐下,又叫小文把水给我们到上。今天小文做这事似乎有点不情愿,这让我感到有点奇怪。小姨见水倒完又自己去厨房烧了一壶,还亲自为炭盆添上木炭。这种事她居然没有指使小文去做。今天总有种违和感在我心头。

到了农家乐,这种小姨和小武带来的的违和感变得更浓烈。他们虽然和以前一样与大家谈笑,但是我看到了在笑容后面别样的情绪,他们俩似乎不是我以前认识的两人。今天看似就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大家的谈笑中发生了。

新年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大半,小姨请我和爸妈去她家吃晚饭。可是到了小姨家,她打开门那刻我感觉到不对劲。屋里很冷,小文应该会烧炭取暖才对。打开灯,我们发现小文躺在地上。

(三)

炭盆已经冷了,小文就躺在桌子与窗户前的地方。“碳中毒了!”爸爸说着向小文跑过去。而我发现桌子上还有一滩水,是被小文打倒的被子倒出的水吗?我走过去,发现地上有个精致的水杯。于是我轻轻踢了一脚将水杯踢到桌子下面,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杯子了。

爸爸先打开窗户,然后抱着小文轻轻拍打他的脸妄图让他恢复知觉。妈妈赶紧打了120,小姨却似乎打算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先给我们烧点水喝。爸爸则直接抱着小文叫上妈妈和小姨先下楼等救护车,并吩咐我安抚好小武后就去医院。

他们跑出去门都没关,我站在屋里听着他们慌乱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回头看看小武,他呆呆地看着我,像是被吓到了。可是结合今天她和小姨的表现,我觉得他对这事是有预料的。我把门关上,走到桌子旁将水杯捡起来,又将桌子上的那滩水擦干净。小武就在一边看着我,眼神倒是恢复了平静。

水壶开始呼呼地响,不多久又安静下来——水烧开了。我给刚刚捡起来的水杯倒上一杯水,放在小武面前的桌子上。我也找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隔着桌子坐在小武对面。

我等开水冷下来,喝上一口才说话。

“你们俩就是在赌博。”小武听了并没说什么。

“杯子挺好的,你应该都拿出来擦擦。”小武听后还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看来这里并不需要我。

我喝完水离开小姨家,就打车去医院。爸爸没说在哪家医院,但是根据救护车来的速度我推测是距离最近一路上还不堵车的县医院。到了后发现妈妈果然在急诊大厅外等我。我和她一起进去,看到了抢救室外的爸爸和小姨。爸爸在轻轻摇头,估计情况很不乐观。

我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医生就出来了,他也带来了小文已经没救的消息。看来小姨他们赌中了,小文死得干净利落。

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多,我早早就睡觉了。睡着钱还在想自己以后会不会因此少了一个朋友。或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