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路上是我见过的风景,这么走下去一定会遇到教头他们。

果不其然,当赏金猎人们终于来到苔原附近时,我身后传来了伽纳森同伴们的呼喊。

这是一种表明友好的方式,倘若伽纳森的队伍想要从身后袭击另一支队伍的话,他们在开战之前都不会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不过,赏金猎人们仍然如临大敌一般地把我和维莱娜押在阵前等待我的同伴们的到来。

“别出声,等我们允许再说话。”一把刀抵在我的脸颊上,我还不想在最后一刻因为自己按捺不住而脸上挂花,只好忍住想要呼唤同伴的冲动。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来到了弓箭射程的距离上,他们的脸上挂在惊喜,但看到剑拔弩张的赏金猎人之后便收起了笑容。

“我们是海商兵团伽纳森,对面的可是来自托斯卡讷的佣兵?”鲨目教头毫不犹豫地前踏一步高声问,声音穿透了隔开我们的山风。他是队伍里最高大的,比居恩还高上几寸,远远看着就很有压迫感。

我背后传出了衣物摩擦的声音,佣兵团中的人明显有些动摇。不过他们的头头雷蒙没有退缩,两鬓斑白的男人也向前一步答道:“正是,我们正在寻找你们的踪迹,没想到凑巧碰上了。”

听到这边给出的回答,我的同伴们都放下了武器。

“请问贵团是否在寻找护送我方商队成员归队?我方十分感谢,可否近一步说话?”

作为回应,雷蒙也举手示意队伍靠近。很明显人数上我们伽纳森更占优势,八对七,而且我们骁勇善战远近驰名,所以主动示好是一种风度,他们无法拒绝。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到他们之中,对此毫不怀疑。但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给小队带来亏损,或是无法成功让维莱娜摆脱成为奴隶的命运。

队伍走到了相距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影手教头面色凝重,目光在我和维莱娜之间盘旋;鲨目教头和其他队员都恶狠狠地打量着佣兵团的成员们。他们当然读得出我脸上的红肿和贴在脸颊上的刀的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鲨目教头指着我和维莱娜,“我们带着好意前来,原来贵团是想做劫持我方商人的勾当?!”

教头话音刚落,对面就传来一阵武器出鞘的声音。作为回应,我脸侧的刀子也贴得更紧了。

“且慢,且慢。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们可不保这小妮子漂亮脸蛋上会不会多一道丑陋的刀痕。”戴兜帽的古罗说。

“哈。”影手教头冷笑一声:“这把刀刃要是伤我崽的脸分毫,你的手就没了。我还不知道这欧罗巴土地和海面上有敢威胁伽纳森的。”

“本大爷就是。”

即使身后的人仍然嘴硬,我却感觉刀贴得没那么紧了。

“那你们可是威胁错了人。”影手教头抽出了她的军刀,弯弯的刀尖指着我身后的男人,“你们最好识趣点,放人,我们过往不究。”

“这不是威胁。”雷蒙摆摆手,“这只是防范措施,保证我们之间的付出是平等的,毕竟城墙之外没人见证。”

“哦?付出?你们想要交易?那么你们全部人的命,换我的崽,很公平吧?”

我知道教头只是虚张声势,但这是卡拉马里的谈判方式——对于眼前的利益一口都不放。不过教头这么做有一个坏处,就是容易造成交涉破裂,互相无法达成共识。她这么说下去的话对方万一破罐子破摔,双方就只有打起来的份了,所以这时候需要个人把完全不平衡的条件拉回来。

谁,谁能做到这一点?稍稍有点慌,毕竟我本来以为双方只要围绕我的回归谈一笔交易,谁知道影手教头一副要把对方全吃了的模样。

“其实教头想说,在你们把我方商人安全送回的基础上,我们就有的条件可谈。”

这声音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埃德蒙站到了和两位教头同样的前排,我看到鲨目教头向他投去了谢天谢地的目光,而影手教头则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埃德的僭越违反了纪律。和商队不同,卡拉马里有着很明确的等级制度。之所以规定见习卒、兵士、教头、百夫长、统领和大将就是为了确定从下到上的服从。任何行动都应又上级批准或命令,这样的纪律使得伽纳森佣兵团的部分一直保持着极高的效率和战斗力。

“哦?伽纳森里也有这样的反骨和懂得说话的人嘛。”雷蒙发出了赞赏,“当然我们不想伤害这位叫做伊拉的小姑娘,她帮我们找到了这个稀有的变种。脸上的伤只是一开始的误会。你们也知道,这山里有鳄鱼人,我们理应护送她一程,所以你们看,她的手脚是自由的,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一嘴谎话说得倒是很漂亮。”虽然此时火上浇油可能对自己不利,我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我没有帮助他们找维莱娜。

很明显两位教头都露出了有些局促的表情,他们似乎对于佣兵团掌握着维莱娜这件事感到动摇。

“小姑娘,没有凭据的时候我们说话还是给人留点余地为好吧?”对方对我并不示弱,但示意他的手下放下手中的刀,“无论如何,我们对于她提供的帮助还是很感谢的。所以为了表示我们的谢意,我们会把路上偶遇并猎杀的鳄鱼人的爪子附赠给你们,相信对你们的委托也有帮助。”

什么?把到手的猎物拱手相让?那他们会要求什么样的回报作为交换?

“那你们想要什么?”影手教头警惕地回问。

“不,我们不需要什么,就像我说的,这城墙外无人见证,伽纳森若是以大欺小我们也无话可说,所以说此举完全是我方对于一开始的误会失手打伤小姑娘的赔罪和示好——希望各位留我们生意一条活路——我们只想要带走这个变种人而已。”

突然的示弱出乎意料,让我不得不赞叹这个人的狡猾。我们伽纳森为自己的诚信和公平交易精神自豪,而此时抛出“以大欺小”的说法暗示我们必需顾忌形象和名声,同时让出利益使得我们不得不接受他们带维莱娜走这个条件。

虽然教头们和埃德蒙都是一脸惋惜,但最后鲨目教头开口:“很好,这个条件是合理的,就这么办。”

“好。那伊拉小姑娘,拿着这个包袱,你可以走了。抱歉之前对你动粗。”雷蒙轻轻推我前走,把那个被血污浸渍的布包塞到我手里。

我不想接过这个包裹,不想接受这个条件。但此时我若是拒绝,或是对这些佣兵拳脚相向,则可能发展成武装冲突。

这事没完!我暗暗说着,望向维莱娜,心中满是愧疚。若是我早点醒来出发的话就不会在山洞里被这些佣兵发现,也不会害得她自己站出来换我自由。

“那就是你们的‘家族’吧?”她微微笑着,大概明白现在是必须分别的时刻:“能平安找到你们的同伴太好了。”

“你说过要和我们一起走的。”我回道,“你虽然还没加入,但我已经认你做伽纳森了。我们伽纳森不会放弃自己人。”

“小姑娘。我劝你这种一厢情愿的话不要说那么多,太不现实。”雷蒙又笑了。我不想回应他的话,转头走向家族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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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类蜥人是?”刚刚回到影手教头身边,教头就拽住我低声问。

为什么教头都知道维莱娜是“类蜥人”,我却什么都没听说过?在卡拉马里时我们要学习各种和异种怪兽战斗的技巧和要点,而在商队则要学会和不同民族种族的游民变种人交流谈判,但唯独没听说过这个词。

“那么谢谢各位的合作,我们告辞,如果有缘在城邦再见吧!”那些赏金猎人转身就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把后背坦坦荡荡地露给我们,他们完全不像自己说得那样“害怕没人见证”,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会信守承诺。

“我们得把维莱娜救出来。马上,他们要卖了她!”来不及解释了,我必须说服他们现在想办法,不然等到回到城邦一切都晚了。

“‘维莱娜’?那个类蜥人叫这个名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他们背对着我们!”影手教头用力拍了拍我的脸颊,“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想办法。”

那些人的队伍越走越远,维莱娜浅亚麻色的头发也融在了灰黄色的苔原中。我平静了好久心情,才把事情发生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

教头抱着手,我能看出来她在忍着没有爆发,直到我说完,她才咬牙吐了一句:“真是狡猾的家伙。”

队伍里愤怒的气息高涨起来,鲨目队的老油条们和居恩知道我在睡梦中被拽出山洞、暴力逼供并威胁性命之后就嚷嚷着要让那些赏金猎人好看,而冷静的埃德蒙也眉头紧锁望着远方,达芒则把他们给我涂的药膏和绷带扯下,换上了我们自己的。

“但……这些事也是因为你擅自离队而起的。”鲨目教头接下来毫不留情地一件件指出了我的错误——连续错过归队报告的机会、加入力量悬殊的战斗、没有等待援军。我本以为影手教头会第一个把我骂得狗血喷头,然而她更为我后来的遭遇心疼,反倒是平时和蔼亲切的鲨目教头担当了这个角色。

作为商队的一员,卡拉马里的教头们无权惩罚我,只能说教。我们向着营地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听,敷衍答应着,但脑子里想着全是怎么把维莱娜从那些可恶的奴隶贩子赏金猎人手上救出来。

鲨目教头结束了他的说教后,影手教头就把我独自拉到了队尾。

“听着,崽,我必须诚实跟你说——家族知道他们‘类蜥人’的存在,其实接受出城猎杀鳄鱼人的委托也是为了寻找他们。我在酒馆里听到农民关于目击的描述,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止看到了鳄鱼人。”

我惊愕地叫出声,为什么?

在我提出自己的疑问前,教头继续解释:“他们是很罕见的变种人,以前家族里也曾经有过他们的存在。他们是现存唯一懂得先人文字和语言的种族,还有一些天生就知道怎么操纵光荣号上的控制台。”

这件事就像神话一样惊奇。在小时候学伽纳森历史的时候我们参观过光荣号甲板塔楼,那些锁在柜子里的控制台完全是无法理解的机械,上半部分嵌着一块块泛着荧光的软玻璃做的方块,即使经过了千年的岁月也没有丝毫生锈褪色。那些经验十足航海士们都说他们从没搞清楚过怎么它是怎么工作的,只有一些先人留下的笔记让他们可以在数分钟的操作下开关卸货甲板大门——然而通常开门只要按下大门边开关就好了。

“不过……她确实用了我掉的那把没上膛的枪……”我想到了先前发生的事。我从未给枪上膛,直到想用之际才发现它已经掉在了地上。

“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之一。城邦人们不知道这些秘密,只会把他们当做珍奇异兽饲养。”

如果她能为家族所用,也给了我们增加了一个救她出来的理由。

“那我们为什么不救她出来啊?”

“我们会的。但我们不能袭击背对我们的人!”教头握紧了拳头,“我向你保证,崽,我们回去就想办法,好吧?”

回去就想办法?时间不等人。如果那些人把维莱娜卖了,在追踪不到下家的情况下又要怎么找她!我知道对教头此时发脾气也没用,就点头答应了她的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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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仔细思考是有用的——在回到营地打道回府的时间里,我仔细梳理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从对话中的种种蛛丝马迹看来,赏金猎人的队伍并不是来寻找类蜥人,而是想截胡猎杀鳄鱼人从中获利,他们也做到了。那只从我和维莱娜战斗中逃跑的那只鳄鱼人被他们逮到,成为了堵住我们反攻后路的“礼物”。

既然维莱娜是“意外收获”,他们一定没有快速转手的渠道,毕竟“类蜥人值一半体重的金子”,十几公斤的黄金断然不是任何人能一次性支付的数量。

在布哥涅,奴隶和人口交易在法律的灰色地带之中,明文法规之中只禁止了奴隶商人“叫卖”和 “公开展示”,而法律中成罪的条件则是“购买奴隶身份的人类、知性生物,或以购买形式把人类、知性生物变成奴隶”。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如此——若有人自愿卖身为奴,法律不能阻止他或她这么做。虽说法律会惩罚买家,但这样城邦里能出得了这么大价钱的人只可能是权贵,指望法律落实到他们的头上还不如向搁浅的龙豚请求救出维莱娜这个愿望。

“禁止叫卖”会进一步限制赏金猎人们寻找买家的速度。他们没有权势,很容易被当局找到把柄,必须更加小心。要么对每一个潜在客户上门推销,要么邀请有意向的人前往一个非公共场所看货。

我还有一些时间,下面的问题就是怎么救她出来。

经过平原边缘的鹿砦后就是城邦人律法管辖区域,强抢就不再是可行手段了。即使他们贩卖人口,只要不犯法,法律仍然会保护他们的利益。不能动武的话,卡拉马里小队的手段就很有限,我不能太指望影手教头能给我多少帮助。

也许反而是扬尼斯师傅在这件事上更有话语权吧。我决定回到城邦就向他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