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是“维莱娜”这个名字把我和那个变种人女孩联系在一起的。

在此之前,我们最多只是并肩战斗过的关系,而当我鬼使神差地帮她取了名字,她就不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异己”,而是我的同伴。不,虽说我们还互相不了解,关系却比同伴更加亲密,因为那名字出自于我,她就仿佛是亲人一般。

我们的语言里有“义亲”(Fiyolle)一说,即可以代表非亲生代养的孩子,也可以代表自己庇护下的徒弟,或是互相指认的兄弟姐妹,就像我和影手教头的关系那样。我觉得,从我叫她“维莱娜”那时起,她就成了我的“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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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使搭上这条命,也不会出卖和我一起战斗过的维莱娜。皮肉的痛苦不算什么,若是因此把维莱娜的生命和自由置于危险中的话太有失伽纳森的名声了。

……虽说我是这么想的,打在脸颊、踢在背上的那些伤痛都很真实。只有活人才能感觉痛,只有伤痛才是伽纳森战士存活过的证明。但我怕痛,怕的不得了,被击打的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训练的时候,被教头和居恩用木剑和盾牌重击。我知道这些钝击只是毛皮,而那只鳄鱼人的爪子肯定比这要疼得多,就像叛乱中刺穿身体的弯刀,在躯体中留下烈焰烧灼一般的伤害,让我从心而生地战栗。

我知道我选择了做一个战士,战士被杀就会死。如果我要死在它爪下,我只希望一切来得快一些。

在死之前,我得承认自己没想到在市场里碰到的那个商贩还会出现在这里,他身边居然还有一支赏金猎人的队伍。但影手教头说过,出门在外积攒下来的因果总是要还的,对此我还能有怨言呢?后悔也没用,只能认栽。

不过,恐惧和后悔都被惊讶冲刷——维莱娜在最后一刻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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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那个人类,把那块皮给咱,咱就跟你们走。”

我听到她的声音从高高的岩壁上传来。赏金猎人们很警觉地提起了他们的武器,但他们的老大雷蒙举手示意不必紧张。

“我可不想只拿到一张皮。”他小声对周围的人说。

我抬起头,微肿充血的眼睛很难看清维莱娜的表情,只能看出晨光之中她手脚和侧脸的鳞片都变成了青蓝色。

唉,这样我的努力就白费了。在城墙之外,除了我们伽纳森,还有什么团体会在没有证人出面的情况下遵守这种口头约定和交易?!

我努力地想告诉她不要这么做,不要管我自己走,但颤抖的呼吸甚至不足以支撑自己发声。

“好,类蜥人,我会放了她。”头发灰白的雷蒙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丝毫没有犹豫地示意他的手下放下我:“给她疗伤,别给伽纳森留什么口实。”

就这么简单?这些宵小之徒原来还是有点契约精神的?不过这不会改变我觉得他们是卑鄙透顶的流民的事实,他们抓维莱娜肯定是为了把她当做商品卖掉或是什么做更加卑劣的生意。

那两个架着我的男人放下我,但带兜帽名叫古罗的男人故意使了个坏,我还没撑住地面便松了手,害的我仍然红肿的肩膀又受了一次重重的冲击。

“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保住了自己的舌头。”那男人恶狠狠地说。

他们队中相对健壮的那个女人向我走来,一边啧啧一边从腰包里掏出了药膏、绷带和胶布。

“呸。”我把嘴里的血吐在使坏的古罗的鞋上,那男人一脸怒容地抬脚想踢,被他们的老大制止。

这条命暂时捡了回来,但维莱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必须阻止她!我理顺呼吸,想开口让维莱娜逃跑:“维莱娜——”

我没把话说完。并不是因为那些赏金猎人投来的目光让我害怕,而是我自己把话憋在了肚子里:若是劝她逃跑在此激怒了他们,不仅我会丢了小命,更糟糕的是维莱娜仍然可能会跑不掉。

“类蜥人,我们在履行和你的承诺。”雷蒙向着维莱娜所在的岩壁走了几步,把手中的类·蜥人的鳞皮放在地上,“这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只要你下来和我们走,它就是你的了。”

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双亲去世,留下的唯一纪念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鳞皮。我无法想象她的苦楚,想到她双亲所经历的恐惧和痛我就感觉头皮发麻。

两眼发直的维莱娜从几乎垂直的岩壁上跑了下来,她眼中的世界里已经只有那曾经双亲的一部分。我几乎肯定她心中肯定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冷静,但因为心痛而扭曲的眉间下我没看到一滴眼泪。

赏金猎人们缓缓地向两侧让开,形成包围之势,但她不在乎,默默地走进了他们的包围圈。那双饱含悲伤的双眼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纺锤形的缝,她跪在那卷鳞皮前,脸深深埋在其中,全山谷中除了风声我只听得到她窒息般抽泣的声音。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什么样的一道陷阱,现在已经晚了,站在她面前的老大雷蒙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很好,那就成交了。我们保证你肯定会过得比在山里当野人好。”

维莱娜没有回应。

“为了你能履行你的承诺,我们会需要一点小小的保证。”说着,他们其中一人拿出了绳子。

“那,先放了那个人类。”她抬起头瞪着那个接近自己的人。

“我们已在给她疗伤了,现在不放她只是因为……需要帮她找到她家族的人。伽纳森,哈,等找到了我自然会把她还给他们。”雷蒙露出了典型赏金猎人讨价还价的嘴脸,得了便宜还要再反咬一口。

“我能找到我家族的人。”我抗议。

“不,小姑娘,你也知道这山谷里有什么,在野外的危险不止有鳄鱼人,如果你独自走我们可不能保证你能活着回去。我可不想等伽纳森们找到你的尸首再来指责是我们的错。”灰发男人笑得阴险,那一脸伤疤和皱褶看着让人感到险恶。

这种话里藏刀的威胁表明了对方的态度。虽然我性命无虞,但他们还想从我身上捞到一点油水。

我心里算了一下,拒绝交易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面对维莱娜投过来征求意见的眼神,我回道:“好吧。”

“这就对了。不要想耍什么花招,你们两个任一一个跑了另一个就会没命。奉劝你们不要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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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宽松的绳子把维莱娜的手脚绑了起来,让她能走动并自由使用自己的手,但绳子的长度会限制一切剧烈的运动,她在队尾。至于我,他们没有加以任何限制,让我走在队头。

“我真是发大财了。”雷蒙很明显心情大好,走在被押着的我身边。

“你们是托斯卡讷人吗?贩卖奴隶在你们的城邦是非法的。”我不想给他什么好话听。

“奴隶?不,只有人类才会变成低贱的‘奴隶’。它是变种人,类蜥人,是很特殊的存在,一种商品。”

这番话没有改变任何他们想要把维莱娜贩卖给别人的实质:“你们想拿她怎么样?”

“哈,小姑娘,你完全没有听我说话吗?有城里人想要它们做宠物,别说北方的城邦,就算在托斯卡讷和拉希尔也有高价买家。据说它们的歌喉能让人看到永生的天国,它们的舞姿比画作里的还优美。它们的皮肤像丝绸细腻顺滑,鳞片则会像彩虹一样变幻颜色。雄性的颜色比雌性更华丽,但雌性,啧啧,据说是上等妓女都比不上的好货,它要不是是我的商品,我也想试试……”

这个男人完全沉浸在了令人反胃的妄想中。

“她不是宠物,也不是奴隶!”我反驳,“她和我一样都是游民,我们是自由的!”

“那你说说,我没给她选择吗?她肯定听了我说的话,所以站出来主动用自己换你活命是她的选择,和我做出交易是她的选择。”

这是狡辩,以我的命要挟是很卑劣的行为,更何况维莱娜很可能并不知道跟着他们走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我回头望了一眼维莱娜,她仍然抱着那卷皮,低头跟着赏金猎人的队伍走着。他们要带队下山,向着我的来路走。

“我不要走在这里,我要到队尾去,和她走在一起。”我在路边停步。

“行,只要你不跑,去哪都行。”雷蒙耸耸肩,“但为什么?你和这个变种人关系那么好?”

“不。”我瞟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和你走在一起很恶心而已。”

说着我就向着队尾走去,不回头看那噗嗤笑出来的男人。

我对奴隶制度的反感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合法性”,而是因为这种制度下为奴的人活得根本都不像人。像我在安达罗商会门口看到的那些奴隶,他们的手脚、脖颈都被锁链和绳索束缚,不仅没有自由,甚至眼中连理性的光都消失殆尽。对于奴隶商人来说他们只是人形的牲畜,对他们自己来说,恐怕也没什么差别。正是因为这种制度的存在,他们才会变成这样。若是生为自由的人,他们至少也会像我们一样,凭借用自己的双手和头脑,以生命和勇气闯荡在世间。

人是由人生养造就,牲畜也同理,只有不是人的东西才能把人变成这样可悲的存在。

来到队尾,维莱娜便不再低头走路,她抬头看着我,表情都亮了几分,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谢谢你救了我。”无论如何,我现在这口气是她换来的,必须要感谢她的付出。

“咱…咱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帮咱藏起来。”维莱娜别开了眼神,而后又望向我:“你们只要自己活下去不就好吗?为何要帮咱?”

她的目光就像是要从我心中挖出答案那样望着,我没法拒绝这样的眼神,即使答案对她来说非常残酷。

“因为他们是会把人当做奴隶贩卖的赏金猎人,我不想让你落到那个下场。”

听到“奴隶”这个词的时候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咱的爹娘说她们曾经就是‘奴隶’,她们也是为了让咱不生为‘奴隶’从圈养人那里逃出来的……我跟他们走会变成像他们一样吗?”

她侧脸的鳞片渐渐染上有点深的蓝色,像是在随着她的情绪变化而变,大概现在是代表恐惧的颜色吧。她在不知后果的情况下站出来救我,却把自己送进了火坑,我不禁为她担心。

“……我会想办法的。” 我的力量太弱小了,没法给她任何承诺。

在一旁押着我们两人的赏金猎人插嘴道:“你们类蜥人就算是奴隶又有什么不好的,好吃好喝有人养,混吃等死的日子谁不想过。”

不,如果那是以自由和意志作为代价的话,我不愿意这么做,相信维莱娜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