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踏出锈迹斑斑的门框,刺眼的白光突然蒙蔽了少女的视线,董浮歌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闭紧了刺痛的双眼。

等到重新张开双眸,少女朦胧的视线之中早已不是诡异的血月之夜,而是明亮的白昼街景。

董浮歌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宛若电影蒙太奇般突然转场的奇异景象,然而怎么都找不到本该消失在走道转脚的许昌途和追出门外的自己的身影,只有惹人烦躁的蝉鸣声仍旧环绕不息。

很快,周围轻低而喧杂的人声传来,董浮歌偏头看到不远处的人们正围成一圈,正在彼此窃窃私语地讨论着什么,而人群包围的中心似乎正发生着什么事件。

“......事实就是,我在正常行驶,而你跑过来碰瓷,街底监控摄像头的角度是可以拍到这个方向的,不服的话就尽管报警吧。”

冷冽的男声突然从包围圈的中心传来,董浮歌不自觉地凑上前去,宛如幽魂般直接穿透了密集的人潮,而出现在眼前的场景则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幕。

赤红色的人形在中心的空地上彼此对峙,跌坐在地上的大概是身为碰瓷者的老人吧?但与梦境中情形不同的是,作为受害者的青年此时已经拥有了清晰的轮廓,那毫无疑问就是曾在墓园给过自己提示的学长冷弈。

与此同时,董浮歌也在视线的彼方看到了自己和弟弟的身影,此时二人就伫立在碰瓷老人的身后,与她此前突然回想起的记忆场景几乎一模一样,看来这里的确就是被自己一度忘却的碰瓷事件,而红黑都市中重现的也正是经过“艺术加工”后的相同事件。

看向两年前的自己,董浮歌发现那时的她看起来意外地沉默而消沉,与现在这个活泼开朗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说起来,浮曲之前好像也提到过,我在记忆缺失之前的三年里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吧......”

董浮歌叹息着说出了心声,然而周围的人依旧视她为无物,看来她的确是处于无法干涉的回忆之中。

仔细审看回忆中身处事件核心的自己,那双宛若余烬死灰般无神的双眼中正渐渐燃起细小的花火,不自觉攒紧的拳头也在微微发颤,浑身上下绷紧的筋肉就宛如潜藏在草丛之间,面对猎物蓄势待发的猛兽一般。

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心中随时可能冲上前去一腿踢断老人脊骨的暴力冲动,董浮歌看到弟弟正忧心忡忡地牵紧两年前自己纤细的手臂,而她颤动的拳首也在弟弟的安抚下渐渐松懈开来。

林夕此前的言行浮现上了董浮歌的脑海,黑色的少女曾在红黑都市之中毫不犹豫地利用暴力制裁了身为碰瓷者的老人,或许那副“潇洒”的身影,正是自己一度渴望却不可为的事情也说不定。

看着两年前的自己,董浮歌意识到自从坠入红黑都市以来,自己的确在不断逃避着这种铭刻心中的暴力冲动,而林夕所做的一切,或许真的是在引导自己直面不断逃避的“本心”。

“我还有工作在身,没有时间耗在这里了,但愿你下次碰瓷别人不要被撞死才好。”

还在思考林夕行动背后的目的,突然的男声打断了董浮歌的思绪。

无视周围人们高举的手机摄像头,冷弈用冰寒的声线甩下狠话后便晃了晃手中的某册书籍,而同时身处人群两端的董浮歌,都在看到那本装订古朴的小说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在两年前的董浮歌眼中,冷弈手中那册绘有锦袍侠客的小说无疑就是父亲曾经送给自己和弟弟作为生日礼物的《锦衣行》。

惊异之余,她也因此开始回想起父亲书写的那段理想故事,找寻着可以自我蒙蔽的理由让自己忘记心底丑陋的“愤怒”情绪。

随着记忆中那个自己的表情逐渐柔和,身处冷弈身后的董浮歌本人反倒越发显得诧异与费解。

这不光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两年前自己心境变化的原因,更多的还是看到了别在冷弈手中书册背面的某样东西。

“老爸的钢笔,为什么会在冷弈手上?!”

来不及查看清楚,冷弈已经晃动着别有钢笔的《锦衣行》走向一旁,驱开围观的人群,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

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自己可以看到两年前不曾发现的细节,但冷弈手中持有着当年被许昌途带离犯罪现场的物件,毫无疑问他也与身为市长的许昌途,甚至是董浮歌父母遇害的事件相关联。

不容多想,董浮歌转身穿过人群想要追赶上去,然而在她宛如幽灵般穿透了厚重的人墙后,却猛然发现周围的场景早已不是光亮的街道,而变成了一条幽暗的长廊。

“又变成其他的场景了......”

董浮歌已经有些习惯了这种毫无征兆的转场,尽管无法确认冷弈持有父亲钢笔的原因和目的,但能够获得这条线索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突然,花瓶碎裂的声响传来,瞬间牵动了董浮歌紧绷的神经。

她抬头看向长廊的不远处,唯一一扇敞开的门扉让些许光亮照射到了幽暗的走道之中,董浮歌也得以看到那个不慎碰碎装饰花瓶的身影。

当她看到那个绯红的身影被保镖模样的壮汉按倒在地时,董浮歌瞬间想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市政厅,对了,这里都是冷弈之前提到的......”

不远处被按倒在地的家伙无疑就是不久前的自己,而这里毫无疑问就是许昌途所在的市政厅,看到这幅熟悉的场景,董浮歌也渐渐记起了一度忘却的记忆,此时的自己正是因为觉察到了许昌途和父母遇害事件之间的联系,才会一个人想要潜入市政厅进行调查的。

突然,董浮歌看到一双白皙的双手从房间内侧的光亮中伸向被按倒在地的自己,而柔嫩的手心之间似乎轻握着某种微微泛光的美幻宝石。

“梦晶石?!”

看到湛蓝色的微光亮起,董浮歌旋即像是开窍一般想起了之后发生的事情,然而此时的她根本没有进行制止的余地,在一阵闪耀的湛蓝色辉光之中,紧闭起双眼的少女只听到另一个自己歇斯底里的怒吼声。

“许昌途——!”

近乎破音的咆哮声宛如野兽般使人心惊,然而在辉光消散过后,一切都在平和的女声中恢复了沉静。

“把这些都忘了吧,连同你的愤怒和恐惧全都忘记吧,董浮歌。”

董浮歌终于想起了自己失去一切有关“许昌途”记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少女的意识也在炫目的光芒之中渐渐消散。

在宛如沉眠般的下坠感中,熟悉的感觉再次笼罩了少女半梦半醒的意识。

可以听到男人的声音,无比熟悉而且令人心安的声音。

还是熟悉的情景,男人舒适地蜷在沙发之中,周围还能听到朦胧的嬉闹声和汤水被煮沸的响声。

可以闻到饭菜的香味,沸油炸响的刺耳声音在耳畔回荡着,母亲好像关小了煤气灶,轻声训斥着跑进厨房的弟弟,略带杂音的电视机之中正传出不知来自新闻还是电视剧的人声。

晚风掀起窗帘的声音此时也显得格外惹耳,就连夕阳的余晖爬过迸裂的窗台时,旧木微微开裂的轻响都仿佛可以被听到一般,一切都显得那般宜人而悠然,满溢着催人入睡的安心感。

但最让人感到熟悉和怀念的,果然还是看不清模样的男人所说的那些轻柔话语。

“浮歌,你喜欢这本书吗?”

“浮歌,无论故事的过程再怎么糟糕,最终的结局也一定会是好的。”

“浮歌,你是个温柔的孩子,你向往的一定是无人受伤的美好结局吧?”

“浮歌,等你长大之后,就忘掉......”

“我不会再忘记了。”

男人伸出的右手突然愣在了原地,董浮歌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他偏转而来的目光。

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吊灯不断摇晃的光影之下,男人的脸上布满了阴影,董浮歌只能感觉到一股湛蓝色的清澈视线,以及从嘴角的弧度显露出的惊异神情。

“我,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浮歌,你想留在这里吗?”

书本落地的声响突然传来,董浮歌浑身一颤,转念间却发现一只苍劲的右手已经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一切都像是美好的幻境一般惹人沉醉,就连晚蝉喧杂的鸣叫都变得悦耳了起来,饭菜的馨香慢慢笼罩,还能听到弟弟和母亲欢悦的笑声。

感受着额头上那种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董浮歌的下唇早已开始无法抑制地颤动起来,一切都像是童年记忆一般,充斥着熟悉而惹人怀念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即便如此,董浮歌却仍旧能感觉到划过脸颊的泪水犹如现实般温润,如果可以的话,她又为何不想留在这个记忆的角落呢?

董浮歌弯腰捡起来了跌落地面的书,彩绘的封面和古朴的封装一如自己曾经深为倾心的那本《锦衣行》。

“我很后悔,如果那天晚上我早点鼓起勇气,而不是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浮歌,你还只是个孩子,那不是应该由你背负的事情。”

“可是你,你跟老妈都......”

董浮歌感觉眼前的书册都变得模糊了起来,随着声音不断哽咽,她也不自觉地用发颤地手握紧了手中的《锦衣行》。

“浮歌,你找到自己的‘本心’了吗?”

回想自己记忆中的情景,董浮歌只能发觉心中不断滋生的愤怒。

那是对许昌途的愤怒,董浮歌憎恨他不知来由的加害致使自己父母遇害的行径。

那是对“加害者”的愤怒,从最初萌生的怒意之中,董浮歌情绪渐渐被暴怒所支配,她开始不满于任何的“恶行”,憎恨所有目之所及的“恶人”。

但最终,那还是她对自己的愤怒,董浮歌愤恨于曾经力所不及的自己,也不满于现今不断逃避的自己——无关其他,她的想法本该无比单纯。

“呜啊——我只,只想救救你和老妈,我不想你们死!”

泪水来不及沾湿书册,董浮歌已经一把趴到了面前男人的怀中,对方也像是安抚小孩子一般,温柔而耐心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小心地替她抹去泪珠,任凭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哭泣。

“浮歌,我不希望你沉溺于过去,回忆只能改变你现在的情绪,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则无能为力。”

“可,可是我......呜......”

看着面前语无伦次的女孩,男人轻轻推动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抬眼看着早已高出自己不少的董浮歌,像是孩子一般不断啜泣着。

“浮歌,你想留在这里吗?放弃所有未来的可能性,就留在这个永远定格的记忆一角?”

“我,我......我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

“嗯,其实你比谁都明白——所以回去吧,去可以实现你愿望的地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然后就忘了我吧。”

男人一把推开了董浮歌,少女脚下一滑,突然感觉背后一沉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在入梦般的坠落感中,少女挣扎着想要将手伸向那个看不清容貌的男人。

“等,等等,别走——别走啊,老爸!”

逐渐模糊的场景之中,少女近乎破音的嘶吼也随着飞速的下坠而愈发失真,万千的情绪在她脑海之中炸作一片空白,只有男人最后的声音还宛若电影字幕般印在脑海之中。

“浮歌,忘记我这个没用的父亲吧......你要顺从本心,做个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