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想方设法在路上消耗时间,但空间的距离并不会因为我的意愿而无限延长。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家附近的公园。
我缓缓地停下车,刹车的声音在深夜显得尤其响亮。
穿过公园旁笔直的公路,不远处的尽头是河岸,奔流不息的河水将两岸隔绝,我家就在对岸不远处的小区内。
路灯的光亮如白昼,将马路渲染成一条光路,树影掺杂在其中,如同一幅奇妙的画。
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向前挪动,向右看就是黑夜中的公园。
公园不大,但却有着一个占了其将近一半面积的湖,湖水与河水相连。
白天,湖边总坐着前来垂钓的人们,其旁边不时也有上前围观搭话的闲人。
湖的正中央有个小小的岛,树木丛生的岛上栖息着大量的鸟,每到盛夏的傍晚,归巢的鸟们总会此起彼伏地叫着。
当然,这些在此刻都是不存在的。
垂钓的人们也好,鸣叫的鸟儿也好,如今恐怕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只剩下零星散落在公园内各处的照明灯,落寞地照耀着。
即使如此,这份属于深夜的静谧并没有带来不安感,反而让人有种能暂时摆脱现世烦恼的安心感。
一阵凉风吹来,是来自河边的夜风。
不久前难耐的闷热感也因此消弭了不少。
我一边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舒适,一边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
车链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响亮的“咔哒”声。
眼前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景象,突然浮现出了些许违和感。
“有什么地方和平时不一样。”
虽然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但大脑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几秒之后,我总算是发现了违和感所在。
在道路的尽头,沿路分布的那几条石凳之上,坐着一位少女。
及腰的长发,看上去有些娇小的个子以及赤裸的双足。
她端坐在那里,任由夜风拨弄着她的秀发。
我渐渐地停下了脚步,再三确认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景象。
是鬼魂?还是我的幻觉?
我难以置信地凝望着远处的她。
所幸她并没有像恐怖影片中所描述的魂灵一样突然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发出渗人的笑声。
她始终都是静静地坐在原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应该是…正常的女孩子吧?”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坐在在深夜的公园旁呢?
“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
我稍微思索了一会儿。
“算了,管它呢。”
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要当一个冷漠无情的过客就足够了。
不愧是我,将人类的阴暗面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都要忍不住为自己鼓掌喝彩了。
“呼…”
深呼吸过后,我决定继续前进。
脚下的步伐比之前要快得多,我也离少女越来越近了。
尽管内心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随便张望,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望向了她。
她看上去并不在意我的到来,或者说,她甚至可能连我的存在都没有察觉到。
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考虑的事情之中,完全忽视了周围的环境。
少女身边还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生物——一只猫咪。
似乎是只遭人遗弃的流浪猫,如今在少女身边安心的休憩着。
我当然对这对看上去有些违和的搭档有着几分兴趣,但我得贯彻我最初的方针,不能让麻烦事有半分可乘之机。
不过,我确实也从这一人一猫的组合中抓住了与现实的联系,内心感到踏实了许多。
没有碰上灵异事件之类的真是太好了。
小猫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在靠近,站起身来警惕地盯着我看。
不愧是感官灵敏的动物啊,比起旁边某位感官迟钝的少女要敏锐得多了。
我不禁在心底为暗暗赞叹。
也许是被我人畜无害的样貌所折服,它很快便放松了警惕,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后,又重新趴在少女的身旁。
而我也很快地拉近了与他们的距离,接下来只要擦身而过,我就可以选择性地遗忘掉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了。
我有意地向行车道外行走,拉开与少女的距离。
“抱歉,希望你没事吧。”
我在心中默念。
明明自己选择视而不见,却还假惺惺地祈求别人的平安,人类还真是一种有趣的生物。
何其讽刺的行为!
可是,以我的能力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唐突插手却又不得善终,最后只会招致别人的怨恨。
既然如此,只要像这样子忽视掉,最后大家肯定就能迎来幸福美满结局吧?
当然,这只是推卸责任的歪理罢了。
这一点我自己还是非常清楚的。
我只是无法直面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我才会以竞走一样的速度前进,尽可能快地结束这段不太愉快的旅程。
所幸少女与猫并没有对我的存在再有任何反应,我也能心安理得地走过去。
一切都会就此结束。
事情本该如此,但现实往往就像莎翁的戏剧一般隐藏着各种剧变。
当我假装漫不经心地从少女身边经过时,却听到了那段熟悉的旋律。
虽然声音非常的细微,也有一定的距离,但我确实听见了。
她正在低声哼唱那首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歌谣。
本来急不可耐想要向前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早已遗失的连接着过去的钥匙,如今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明明知道已经失去的重要之物无法回来,也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后悔。
平日的理智也在此刻完全化为虚无。
哪怕知道早已无济于事,只要触碰到某些关键的东西,也会不顾一切地追寻。
即使是镜花水月,也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沉浸其中换取微不足道的安慰。
人类就是这般无药可救。
哦不,应该说,是作为人的我就是这么无药可救。
说来可笑,明明是孩童时期常听母亲哼唱的歌谣,直到母亲逝世,我也没能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所以,想把握住有关自己过去的更多也是人之常情。
或许,在得知一切之后,我就会因此满足了吧?
被心中可笑的执念所蒙蔽,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少女走去。
“喵呜…”
小猫再次站了起来,喉咙中发出警惕的低鸣。
“啊…”
她似乎终于发觉了什么,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我。
“哟,你好啊。”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好。”
一瞬间露出困惑表情的她很快便平淡地答复了我。
“抱歉…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太荒谬了。
莫名其妙地靠近他人,又准备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世界上应该也就只有我会做这种荒谬的事情了吧?
没有确切的理由,单单凭着内心的冲动就鲁莽行事。
要是被某位毒舌的青梅竹马知道了,我肯定又会被尖酸地挖苦一番。
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
清澈且率直的目光,似乎要洞悉我灵魂深处所埋藏的东西。
我无法与之对视,只能像做了亏心事的孩童一般将目光移至他处。
“那个…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我终究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境况。
“…”
没有答复,她只是默默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向了身边的小猫。
“喵~”
小猫很是亲昵地在她手上蹭了蹭,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抚摸起它的脑袋。
我就像是空气一样,完全被冷落在一旁。
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打断她与它的互动,只能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着。
“有什么问题吗?”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少女再次看向我。
“啊…对了,刚刚你在唱歌对吧?”
不对,也不算是唱歌,那只是小声的哼唱而已。
但所幸少女并没有纠结这些繁琐的细节。
“嗯。”
“可以告诉我那首歌的名字吗?”
“名字?”
“嗯,我想知道那首歌的名字。”
“没有名字。”
“啊?”
没有名字的歌曲,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当然,对我来说更多的是沮丧。
好不容易抓住的联系,难道到此就要中断了吗?
就算如今的网络强大到能即时查询到各种信息,如果连作为存在证明的名字都无法得知的话,那就无从查起了。
“嗯,没有名字。”她再度确认了这个事实。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死心了。“谢谢你了,突然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
她摇了摇头。
对话中断,沉默再度降临。
我窘迫地站在了原处,而她已经没有继续和我闲聊的打算了。
“喵!”
小猫爬上了少女的膝上,像是在撒娇一样躺在少女怀中。
少女则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它。
“看来它真的很喜欢她啊。”
我在心中感叹。
不过,我得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麻烦事才行。
我看向眼前无处可去的少女。
怎么办?就这么离开吗?
如果这么做的话,那未免显得太不厚道了。
我已经越过那条界线了,不可能再心安理得地欺瞒自己转头离开。
我算是成功地把自己推进了麻烦的漩涡当中。
事实上,我大可不必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只管转身逃跑就好了。
反正也没人看见,即使看见了,也没人有资格谴责我的行为。
只是性格使然,我觉得既然触碰了界线,自己便有“义务”去完成某些事情。
尽管这种“义务”总是自己赋予的。
麻烦得要死的性格,要是世上的人们都这么活着,人类恐怕得提前几万年灭亡了。
所幸世界上的人们都以他们应有的姿态活着,世界末日也还遥遥无期。
真是可喜可贺。
遗憾的是,我短时间内只能想到将她送到警察局去。
虽然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总比让她自己留在这里要好。
不管怎么说,“有困难找警察”这句话还是适用于大部分情况的。
尤其是在帮助离家出走的孩子这方面。
这种做法固然显得有些“卑鄙”,但我也是出于无奈。
好吧,对不起,我又开始自我辩解了。
拿定主意后,我决定采取行动。
“那个,你的名字是?”
“嗯?”她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我吗?”
“嗯,总不至于是你怀里那只小奶猫吧?”
“嗯…”她纠结了一会,最终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尤娜。”
“尤娜…吗?”
“嗯,尤娜.伊斯卡塔。”
完全就是外国人的名字。
一阵头疼袭来,我揉了揉太阳穴。
没办法不在意她的名字,但我更在意的是她在这里的理由。
“为什么那么晚了还不回家?”
“…”
然而她只是用沉默应对了我的发问。
“…这种时间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的。”
“没关系的。”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没关系?”我对她忽视自身安危的态度感到有些焦躁,“可以告诉我家在哪里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
又是一阵沉默。
可能是不愿提及自己的事情。
她像是闹脾气的孩童一样固执地坚守着某些东西。
“唉…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我一边摩挲着前额一边自言自语道。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因为我埋怨而生出怜悯之心,她始终一言不发地凝望着自己赤裸的脚尖。
真是的,明明看起来那么柔弱,既沉默寡言,表情也不怎么丰富,却像块石子一样顽固。
说起来,我身边尽是些性格别扭的家伙。
不过,我自己也没资格去评论别人就是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性质相同的事物总是会相互吸引,然后走到一起。
正因如此,我才会向眼前的少女搭话。
“喵~”
原本在尤娜怀中撒娇的小猫早已蹲坐在石凳的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谈话陷入僵局的我们。
“…”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分钟,可她依旧保持着缄默。
“她不会再告诉我任何东西了。”
我不由地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把她带到警察局去,以确保她最基本的安全。
“既然暂时不想回家,那也没办法,但我不能让你自己待在这里。”我向她伸出手。“走吧,我们去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去哪里?”
她总算是再度抬起了头。
“警察局。”
“不要。”
“…”
被瞬间否决掉了。
也是,如果是我听到别人说要把我带到警局里去,我多少也会感到有些抵触。
“没事的,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尝试着劝导她。“去到那边之后,他们会帮助你的,不用担心。”
她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别这样,女孩子独自待在这里真的很危险的。”
“我还有它。”
她指了指蹲在一旁的猫咪。
“喵!”
如果猫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话,它此刻应该是想传达它的自豪。
“…危险时刻这只小家伙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啊。”
“没事的。”
对话再度绕回了原点。
心中的焦躁逐渐膨胀,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
“我说你啊…”
大脑还在寻觅着话语,她却先我一步做出了回应。
“谢谢。”她把脚放在长凳上,像刺猬一样蜷缩了起来。“让我自己一个人。”
“…你确定?”
“嗯。”
她并不关心自己之后的境遇。
就像那些自暴自弃地放弃自己人生的家伙们一样。
她将自己的命运随意地抛到马路的正中央,等待滚滚而来的车轮将其碾得粉碎。
我也因此变得更加焦躁难耐。
“那随你吧。”
“嗯。”
少女将脸深深地埋在双臂之中,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真是莫名其妙。
我满肚怒气地推着自行车离开。
为什么要这么任性?
过分的固执最终只会带来不幸,为什么就不理解呢?
马路是无辜的,但我还是带着恶意重踏在它身上。
不过仔细想想,她的任性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我根本没有生气的必要。
思来想去,不仅仅是她的行为,就连我生气的原因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算了,反正最终蒙受损失的也不会是我,我又何必在意这些?
像是要逃离某些难以忍耐的东西,我快步地离开了少女所在的地方。
走出十多米的距离时,我却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我说不定只是在和自己怄气而已。”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转头回望,少女仍以一成不变的姿势待在原处。
这是她的选择,我无权去干涉他人的意志。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所能做的,就仅仅是袖手旁观?
“唉…”
事到如今,我果然还是不能就这么将她置之不顾。
一步一步,我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以我的力量,到底能改变多少东西?
不清楚。
我所知道的是,我廉价的同情心正如澳大利亚中部沙漠地区的苍蝇一般泛滥。
最终,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再次站在了少女面前。
“我说。”
她并没有理会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蜷缩着。
“虽然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着你不管。”
没有任何回应,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我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堵厚厚的空气墙,以至于言语无法顺利地传达到彼此的耳边。
不,她并不是听不见,我只是因为被她讨厌才遭到单方面的无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我可是妨碍他人计划的“恶人”。
“如果不介意的话,暂且到我家里来吧?怎么样?”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向她提出邀请。
我肯定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要么就是被午夜出没的妖怪迷惑了心智,不然我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居然企图将夜不归宿且身份不明的少女带回自己的家。
我一定会被人当作居心叵测的变态看待,然后被扭送到警局里去。
算了,结局怎样都好,现在我才不管这么多。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一阵夜风吹过,夹杂着些许河水腥味的风。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随风飘扬的发丝稍微挡住了她脸,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的眼睛。
如琥珀一般美丽的瞳孔,我甚至能从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映像。
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嗯。”
话语划破沉寂,她最终做出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