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抱歉,几位客人久等了。”旅店老板一撩布帘,走了出来。

岚纹尔坐了回去,两个警戒的男仆也在卡塔琳娜女伯爵的示意下恢复了原状。

“那我便继续为您几位讲述这个村子的事情。”老板喝了口水,细致而从容地讲述起来,厚重的声音与清脆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产生了阵阵回音:

“这里的人日出则起,日落则息,青年人伐木、老年人种树、女人编织篮子和衣物、孩童打水和拾柴,不知从哪一代人开始,每一个人无一例外都过着这样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之所以我说是沉闷,因为他们恪守着一种——就像您之前所说,一种比宗教清规还严格的生活方式,”

旅店老板冲岚纹尔点了点头,继续说:

“这里的人没有享乐、没有社交,邻人亲族在林间或镇子里相遇时也不会互相打招呼,能有三言两语都显得过于奢侈,唯一的镇民集会是半月一次在修道院举行的蓝狼祭祷,也只有这一天才能让他们集合在一起——也幸亏这里的木材优质,卖价高昂,所以即使这样……怎么说,这样过于独立的生活,他们也衣食无虞。”

“享受不多,欲望也少的日子,低调而庄重。”岚纹尔点了点头。

卡塔琳娜女伯爵依然无言,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岚纹尔。

小国王突然起身,与埃莉诺对视一眼:“外面的雨停了。如此,请允许我们先行告辞。很高兴遇见您,卡塔琳娜女伯爵阁下。”

“什——?您说什么呢,您不是订了一间……这位大人还帮您付下了钱,外面天已经黑了,您怎么——?”旅店老板急切地问道,显然在目前时节,客人十分珍稀。

“巡礼中的骑士不可举债,更不可接受无信者的供奉——”岚纹尔义正辞严地转向旅店老板:“您的酒钱,我们稍后便会送还,愿蓝狼护佑你。”

“……愿蓝狼护佑你。”胖乎乎的老板也只能附和一句。

于是,二人在卡塔琳娜警觉、敏锐、质疑的眼神中,离开了旅店,从马厩牵回了白马女士,再次回到了斯瓦兰镇的中心大道上。

“——让开让开让开!”

在大道上,岚纹尔与埃莉诺碰到了一位眼神中满是桀骜的不驯少年,穿着棕灰色的短袍和烧红了的亚麻短裤,身上满是泥污,身材消瘦挑高,长着两只肌肉紧实的臂膀。他正在奔跑并高喊着,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野马,横冲直撞,一阵风似的从两人旁边卷过,紧跑两步撞开木门就进了旅店,差点把岚纹尔刮倒。

随后,旅店中就传来了老板训斥责骂的声音,并逐渐转变为责骂与争吵。

“这就是旅店老板的儿子?长相和性格……都不像啊——也没看到旅店老板的妻子。”岚纹尔回头望了几望。

“为什么不住旅店?”埃莉诺唐突地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岚纹尔回过头,目视前方信步而行:

“这个嘛,首先,这是个蓝狼信仰浓厚的镇子,修道院和骑士团的势力在这里无限巨大,执掌一切,咱们不能冒任何被质疑的风险——毕竟那个女伯爵是西方诸国的人,即使她声称是无信者,但仍会被其他人认为与索拉教会有所联系。保险起见,咱们不能与她扯上关系。”

“其次?”

“其次……关于这个女伯爵,我觉察到有很多疑点,咱们需要小心。”

埃莉诺皱了皱眉:“比如?”

“——比如,据我所知,「西卡斯托里亚王国的卡塔琳娜女伯爵」,”岚纹尔的喉咙上下翻动了一下,“在去年秋天就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埃莉诺——你对「滕格图斯」这个名字还有印象吗?”小国王抬起头,仰视着埃莉诺的下巴。

“海外领土「雅缇拉群岛」的总督,你和他在晨风宫见过一面。”「安托拉的金猫」回答道。

“对,不过现在已经是前任总督了。在那场风波彻底掀起之前……正好赶上他回王都卸任述职,前来拜访过我一次。那天我记得你和爱洛娅也在,他还一直说着想邀请咱们共进午餐——但及至咱们逃离王都也没找到时间。”

岚纹尔挠着脑袋,悠然回忆,似是沉浸着陷在了柔软的记忆中。

“我记得。怎么了?”

“在「三十年卫国战争」之后,西方诸国和湛伊斯之间的联络几乎全然中断,互不往来。”

岚纹尔顿了顿,低下头,用脚尖踢起了小石子,然后继续说:

“但这种中断仅限于湛伊斯的内陆,作为海外领土的雅缇拉则很少受到制约,仍然活跃在其它地区的政局舞台上。所以,那位总督给我带来了许多西方诸国的消息,比如哪些国家灭亡了,哪些国家建立了,显贵之间的联姻,还有战争的爆发和联盟的破裂等等,不一而足,甚至包括重要人物的生老病死,乃至宫廷丑闻。其中之一就是关于「卡斯托里亚王国」的分裂及该国奎林行省的大领主,「卡塔琳娜女伯爵」的离奇逝世——”

岚纹尔故作神秘地朝埃莉诺眨了眨眼。

“——如此看来,似乎我们和一位「幽灵」一同被困在这座山上了。”

两人漫步在空旷、漆黑的小镇上,铺了小块砖石的道路坑坑洼洼,在雨后积水颇多,步行溅起的泥点脏污了他们的亚麻长裤和硬皮腿甲。

“修道会的巡礼骑士在这里,还怕什么幽灵?”埃莉诺垂眼斜视着岚纹尔,轻松地与他对视一笑,“但是,离奇?”

“是的,死因不明。具体细节「滕格图斯总督」也不清楚,但他知道这桩事件确定有两个嫌疑者——女伯爵的「神秘养女」和「宫廷巫师」。这场疑云是由女伯爵最忠实的大臣和她的御前医生提出的,后来得到了正在东、西卡斯托里亚两国前线带兵的「女伯爵之子」的认同,但滕格图斯说,及至女伯爵的葬礼结束,他离开奎林时,这件事还未水落石出,仍处于严密的调查之中。”

“她,旅店里的女孩,有一位能在前线带兵的儿子?”埃莉诺摇了摇头。

“所以,更大可能是冒名顶替——埃莉诺,我曾听说过这么一件奇事,那是「圣王雷拉」年代的事情了,发生在安多腊那边的深山里:当时有一位盗用我祖先之名,自称「贤王伊瓦汶」的人带着一支军队突然出现在山林里,占山为王,还在山顶建立起了自己的宫殿,向山附近的村镇收税。

“当然,后来被附近几位领主的联军剿灭了,也被证实是一伙失心疯的山贼和雇佣兵冒充的——但他们在那座山上的统治持续了将近六十年,周围的村民也真的相信他,甚至向他缴税。他其实只有三百人,只有三百人!竟然在湛伊斯王国里面建立了一个统治那么久的小王国。”

埃莉诺摇了摇头:“这很正常——只要手握军队,就算他说自己是天神化身,周围的村民也莫敢不信。”

“但当我父亲为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他认为最关键的一点并非那个冒充者手中拥有的军队,而是那座山。”岚纹尔歪着脑袋看向埃莉诺。

埃莉诺松了松握着缰绳的手,放慢了脚步,似是在思考。

小国王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说:

“——即使是六十年后被周边安多腊领主围剿的巅峰时期,他手中也只有三百名士兵,还多是杂牌的雇佣兵,但究竟是什么能让他营造出巨大的威胁和影响力?就是那座山——「约多拿山」,安多腊人也称为「血苔山」,它也是从迦弗山脉西向裂出的一道峰,与咱们现在所处的「斯瓦兰山」十分相似。

“这种山通常只有极少量的通路,像这里有南北两条,当年的血苔山有三条——南北西各一条山道,但夏季雨水充沛,经常出现垮塌和滑坡,冬季也有大雪封山,这类峰又陡峭多悬崖,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都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这是绝好的要塞,仅需极少数士兵,有时候二三十个人就能扼守住上下山的要道,卡住任你几千上万大军难以通行。

“如此一来,再加上他又是突然出现的——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他应该是从希斯王国通过迦弗山脉东西向绕行进来的——从山下无法估计山顶兵马的数量,他占据着俯视的制高点,易守难攻,还可以通过多种方法营造大军临近的假象和神秘感:旌旗招展、战鼓擂动、加征粮草、加派巡逻等——”

岚纹尔顿了顿,看了看周围宽敞又黯淡的街道,继续说:

“——就是靠着这种伎俩和方法,为害一方,在当年祸害了安多腊东南边境六十年。“

“但是,”埃莉诺眯了眯眼睛,质疑的语句脱口而出,“长期与之打交道的山下村民应当会有所察觉,比如很容易就会发现每次巡逻和征税的都是熟悉面孔等等,这种与世隔绝也很容易被利用——只要切断补给,围而不攻,就能不攻自破。”

“是的,最后就是通过你说的方法将他们一举击溃的。但在这之前,所有领主都以为对方拥有上万的兵马,不敢贸然围山——这也是个问题,当时的贵族与底层农民完全脱节,鲜有交流,所以自此以后,这也成为了圣王雷伦「火焰花改革[1]」后期中的一项,即建立农民与领主交流沟通的渠道,当然这是后话了。”

岚纹尔说完,张开双臂伸展了一下,像是在拥抱这漆黑岑寂的夜晚。

“你是想说,那女伯爵也——”埃莉诺欲言又止。

“是的,有可能。但我觉得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在这座偏僻又不富裕的奇怪小镇,她究竟有何可图?”

小国王言毕,两人都陷入了只有时光纵情流逝的沉默当中。

(注1:火焰花改革,湛伊斯王国「圣王雷拉」时期推行的一系列针对贵族分封制的改革,由于最早记录于雷拉编纂的《火花集》中而得名。

该改革缘起于先王「武士国王欧玛」大兴兵戈,分封了大量在战场上获得功勋的新贵,同时贵族子嗣在几百年间不断增加。此情况下,「国王直辖领」日趋狭小,征税、募兵、海关重重受阻,国家财政紧张,贵族阶层与平民的分化也逐渐趋于极端,农民与贵族矛盾空前激化,山野间盗匪四起,对国家运转造成了严重影响。于是「圣王雷拉」从领主继承制度、领地间贸易标准、国王在直辖领外的税权和领主义务法律等角度入手,展开了长达四十年的和平改革,通过外交谈判、贵族联姻、交流磋商、订立条约、绑架暗杀、贿赂收买等温和方式实现了湛伊斯王国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