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卑微不過生命,最偉大不過生命,最明朗不過生命,最朦朧不過生命,手舞足蹈的生命,沉寂無聲的生命,熙熙攘攘,紛紛雜雜,向死而生,為生而死,吞噬世間一切,多過漫天繁星。”
——曠野的魔法師閔閔隨行筆記《凋零的火焰花》
傍晚時分,秋風獵獵而起,吹散了積雲,讓整個天空恢復了清澈,野葡萄色的夜幕懸掛於空,一輪明月映照大地。
寒風蕭瑟里,小爪背着沉重的行李緊隨閔閔。
“喂,所以說為什麼都要我一個人背啊,這不都是你的奇奇怪怪的行李嗎?”
“噓,別打擾我,干正事呢!”
走在小爪前面的閔閔走上十幾步就會停住腳步,彎下腰,從手心裡拿出一小顆閃亮亮的石英碎屑放在地面上。
就這樣,一個一個的,兩人花了一個傍晚的時間將石英塊按固定的距離擺滿了河谷周圍的平原。
“這是幹嘛的啊?”小爪十分好奇。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兩人來到這座河岸邊的村子門口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這座村子的規模非常之大,早在距離很遠的時候小爪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
而且與其它村子不同的是,它居然還有一圈厚實的木製城牆,給人一種繁華小鎮的感覺——畢竟如果內部沒有財富,何必犯得上花大價錢修築圍牆呢?
但夜幕之下,這座村鎮里的火光卻只有寥寥幾處,完全配不上兩人的想象。
小爪把行李放到地上,重重地敲響了城門。
城牆塔樓上值班的民兵這才從睡夢中醒過來,擦了擦哈喇子,喊道:“誰啊?!”
“我們是旅行者,想在這裡借宿一晚,已經宵禁了嗎?”閔閔說道。
很多城鎮為了穩定與安全,都會在天黑后、天亮前實行宵禁。
“沒有沒有,我們沒有那個,請進請進。”
民兵大叔說著,向村鎮內側吼了幾嗓子,立刻有幾個年輕村民跑過來將大門打開了。
“晚上好,打擾了,這裡是……鎮子嗎?”
閔閔看向其中一個年輕村民,注意到這裡的人們似乎並不富裕,每個人都衣衫襤褸,散發著濃烈的汗臭味。
“啊,我們這是聖維托,哈哈,以前還挺有名的地方,現在……不行啦,怎麼也就是個小村子吧。”
“聖維托啊,”閔閔聽說過這裡,的確曾經是個有名的繁華地點,“無論如何也不是小村子,太過謙了,小村子怎麼可能有這麼氣派的圍牆?”
“說來也慚愧,這都是以前繁華時候建的,但是早就衰落啦,以前的風光歷史我們幾個也就只聽村裡的老人講過……反正我們也沒經歷過,從我們出生,這裡就一直是這副破敗相了。”
說著,幾個村民帶着閔閔和小爪走過成片的黑着燈的建築,來到了唯一可以稱得上燈火通明的地方。
一位年長的村民沖兩人致以微笑:“別看我們聖維托規模大,房屋也很多,但是沒什麼人的,早就不行了——總而言之,異鄉人,你們如果要住宿的話,我們這也就只有這一家酒館還開着。”
閔閔看着那位村民脖子上戴着的木狼頭,點了點頭。
“十分感謝,夜安,願藍狼庇護你們。”
“夜安,願藍狼庇護你們。”對方也虔誠地回答。
於是,閔閔和小爪在這座偌大村鎮唯一的酒館中租下了一個房間,住了下來。
“喂,你幹嘛啊?”小爪氣哼哼地站在窗檯邊。
“天天吃那麼多肉,給我好好刷牙!”
閔閔說著把一根精緻的小木刷往小爪手裡塞——有着精細打磨過的木柄,上面插滿了修剪過的短野豬毛。
“才不,什麼破玩意,看着怪怪的。”
小爪邊說邊被擠到了窗戶邊。
“哦吼,如果你不刷的話,以後都不給你肉吃了哦。”閔閔狡黠一笑。
“嘁,每回都拿這個威脅我,能不能換一個啊,笨魔法師!”
“呵,你還說我笨?天天啥也不知道,問這問那的是不是你,大傻狐!”
閔閔說著開始露出嘲笑的表情。
“欸呀,我、我是……”小爪氣呼呼地漲紅了臉,“我是……”
“對,你就是!二傻狐!趕緊刷牙去,水都給你準備好了,肉食性這麼強如果不好好刷,在這個一般人的世界牙齒很快就會壞掉、用不了,然後就再也咬不動肉了,還會很臭哦!”
“不是啊!我才不是笨,我是不熟悉這個世界的事情好嗎!啊啊啊,算啦,哼,我刷就是了好了吧,嘁!”
說完,小爪還伸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接過了牙刷,打量起來。
“幼稚。”閔閔抬起下巴看着小爪:“你先刷,我出去一趟,回來我檢查哦,要是不好好刷你就等着我懲罰你吧。”
“哼,你來啊,我怕你啊!”小爪沾了點水,邊清理牙齒邊說。
閔閔走下樓梯,來到了熱鬧非凡的酒館。
說實話,雖然這座村鎮整體十分蕭條,但這個酒館的繁華程度卻堪比王都中心。
而且因為沒有了王都的嚴格管制,賭博在這裡也非常盛行。
男女老少,除了虔誠的信徒之外,現在都集中在這裡喝酒尋歡。閔閔坐在一旁數了數,單單自己附近的酒桌上,就在進行着運用到骰子、卡牌、棋盤等工具的近十種賭博遊戲。
三輪麥酒下肚,閔閔逐漸發覺了這些賭博遊戲的一個奇怪之處——幾乎所有人都是在用未來賺的錢來當賭注進行賭博。
最後賭博結束之後的勝者所持有的會是一摞欠條——輸贏之間也可以用欠條來支付。
閔閔第一次見到這種奇特的賭局環境,這讓她感到十分怪異。
“美人——欸沒見過啊,不是附近的人啊,”一位醉漢湊了過來,坐到了閔閔旁邊,“咱這裡的異鄉人很少見的,來這裡做買賣嗎?”
閔閔以打趣的表情點了點頭。
“啊說真的幹嘛來我們這破地方做買賣——我們村啊,可不是做買賣的好地方,我也不是說故意貶低自己人,但是吧,事實就是如此,哈哈哈哈今年我都氣笑了,也不怕你這外鄉人笑話:這幫人真是服了,連今年春播都錯過了,你敢想?農民哦,什麼樣的農民會錯過春播啊,錯過的可是罕見的大豐收啊。”
年輕的醉漢穿着青色的亞麻袍子,經年不洗的頭髮上蓋着一隻破灰棉帽,燭火映襯出他充滿稜角的面部輪廓,幾點褐色的碎胡茬點綴其間。
這位聖維託人此刻正頂着通紅的臉向閔閔不停抱怨。
“哦,這樣?”閔閔挑了挑眉毛。
“咱啊,真是——我都不想說了,現在村子破敗成這樣。”
“啊哦,可是賭桌上,這不是大家都還挺開心的,我的意思是,完全看不出破敗的感覺啊?”
“哎呀,他們賭的是未來賺的錢,”說著醉漢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酒,“不說這個了,美人兒,跳支舞啊?”
閔閔擺了擺手:“如果這麼破敗,為什麼互相能相信對方未來能有錢呢?”
醉漢很掃興似的:“你是從哪個偏遠地方來的哦——哦可能不是住在河邊吧,大豐收嘛,糧食貿易最近要開始興盛了,主要運輸就是靠瓦爾河哦,我們雖然很破敗,但是佔著瓦爾河岸的關口和哨塔,馬上光收通行費就能盆滿缽滿咯!”
“嗯……欸?那,他們平時不播種,都幹嘛啊?就等着每年收穫時候收航運的通行費嗎?如果不是今年這樣的豐收年景的話,維持不了生活吧。”
“哎呀,外鄉人的小姐姐,你是不清楚我們……戰前我們這裡很繁榮的,不然你也不會看到那圈偉、大、的城牆!本來聖維托佔著瓦爾河航運樞紐的這個位置盡享商貿優勢——我們當時是朝着大城鎮發展的,雖然我也沒經歷過那段時期就是了。”
醉漢說到這裡,擺了擺手,喝了一口酒,繼續長篇大論起來。
“三十年的衛國戰爭,又持續那麼多年的內戰,結果我們現在就這個樣子了,破落到半死不拉活咯。現在剩下的人們基本就靠在其它河谷搬貨,或者捕魚維生了——不過大夥也就在初夏鯰魚產卵的季節捕一捕——那個時候整個河岸的淺灘上到處都是產卵的鯰魚,真是每年的好時光,隨便赤手或者用長矛甚至削尖的樹棍就能捉到一大堆——啊話題扯遠了,不過倒也是因為經濟如此蕭條,”醉漢朝着繁華的酒館揮了揮手,“這裡才能這麼紅火吧。”
“可是,恕我直言,這裡離王都這麼近,又沒有成為戰場,怎麼會混得這麼慘?”
“這個啊就比較複雜了,小姐姐你不生活在河岸邊的話可能不太能理解——我是聽我家老爹說的,聖維托幾百年積累起來的財富,恰恰就是因為在王都旁邊首當其衝的地位,所以戰爭的頭幾年就因為國王的強制募兵和高額戰爭稅被榨乾了。
“要是我老爹說到這裡肯定會朝地上啐一口然後大罵一晚上王室——但我是沒什麼感覺,我覺着我要是國王我也得這麼干……不過這話可別跟我老爹說,不然得打斷我腿!”
聽到這裡,閔閔陪笑了着點了點頭,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緊接着敵人登陸在境內的全面戰爭和內戰時期,運河的貿易完全受阻,幾乎只作為運兵和運輸軍備的航道,而且瓦爾河各段壁壘四起,貿易凋零,無貨可運——總之,聖維托因為打仗流失了大部分男人,剩下的人的商人本業也幹不了了。”
“十分可惜哎。”
“是的,漸漸就墮落成這個樣子了——不過今年反正大豐收,用關口在那些運輸船上面撈一筆還是可以的,所以大家都很開心地在賭自己將來的財富了。說實話,我也是做買賣的,經常在周圍的城市和村子做交易,啊我們聖維托其實還算好的了。”
“還能更慘?無論如何,錢還沒到手就開始拿來賭博,這也有點……”
“至少沒成為戰場,南邊的很近的幾個村子因為幾年前割據嚴重,當時都被軍閥和強盜洗劫了。但我們也沒好到哪裡去,哎,所以說,聖維托也就這樣了。有時候機會只有一次,三十多年前那次就是聖維托的機會了,一次沒發展起來,就永遠也發展不起來了。”
醉漢說著,突然沉默着嘆了口氣,眼神像所有酩酊大醉者一樣飄忽不定,迷離在半夢半醒之中,但閔閔似乎在那淺褐色的瞳孔中尋找到了一些深藏不露的不甘心。
但幾口酒後,這不甘就立刻被他完美隱藏起來了:“——說到這裡,我們這裡除了債務之外可沒什麼產出,美人你是來做什麼生意的?”
閔閔打了個哈哈:“我現在也就是到各地看看,遊歷一下,熟悉熟悉各地的產物,還沒到可以開始做生意的地步。”
“哦哦,見習旅行商人嘛?真是個出類拔萃的小姐姐啊,不像聖維托這邊似的,大家現在都什麼都不想做了,每年就閑着,然後等收點通行費,勉強度日——但我總覺得日子太平久了,議會就該拆掉這些關口和哨塔了,到時候聖維托才是真完蛋了,真完蛋了啊。”
並不怎麼明亮的橘色燭光下,閔閔看到這位醉漢說到這裡,狠狠地咬了咬牙。
閔閔卻在心裡笑了笑——然而一場新的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
可她也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如果開戰,貿易就會受阻,這些關口和哨塔也對聖維托的村民毫無用處,但如果保持和平,議會就勢必會拆除關口,取締船隻在國內航行的通行費——難道聖維託人真的就死路一條?
“那個……”閔閔張了張嘴。
“汀汶,叫我汀汶就行,不敢說有名啊,但方圓十里的村子都認識我。”
男子拍了拍胸脯,一副十足驕傲的表情。
閔閔樂了一下,重新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喝到臉頰發紅的邋遢男人,的確自信的面容讓他整個人都更帥氣了幾分。
“好嘞,大名鼎鼎的汀汶先生。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不過時候不早了,雖然有些失禮,但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怎麼,小姐姐,不賭一把嘛?”
閔閔看着汀汶掏出來的幾個骰子,沉吟了片刻,欲言又止,微笑着擺了擺手,便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