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王陵群融入在原野的深绿色之中,新生的植物将其每一寸都极尽覆盖——王都南郊森林的生长力之旺盛在整个伽隆半岛都是出名的,以至于每年王都都要征集招募大量农民前来划定森林的边界,烧除过多的植物,这样才能使森林一直和城市保持一定距离。

这样做既是出于城池战略的角度——茂密的森林有益于埋伏兵马,而一望无际的旷野则毫不给敌军躲藏的机会,晴朗的天气下,即使与城墙相聚十个弓弩的射程,王都都能将敌军的动向尽收眼底。

同时也是出于建设规划和市民生活的角度——过多的森林对城市的发展来说是没有益处的,首先便是让森林中栖息的野兽远离了市民的生活,不用担心它们闯入城中造成破坏(野猪、熊和其它动物闯入森林旁村庄屠戮掠夺的事情并不少见);

其次,在这片旷野上,人们可以经常举行城外集市(即使因为收税困难而不被政府提倡),还可以举办庆典、纵马驰骋、郊游散心,是个休憩的好去处,近来也有市民偷偷地占用一些南郊的土地种起了蔬菜和粮食。

但最重要的还是,这片旷野自古以来便是湛伊斯王国的军队训练场和阅兵场。如果能长出翅膀,像鸟儿一样飞上天际,从空中观察,你就会发现,在无垠的旷野上有着许许多多的棕色方框,那是将军们规划出的演练场,拱卫王都的军队会定期在那里训练,偶尔也会用来开展面对全国,乃至外国人的摔跤、弓术、剑术竞技比赛与骑术比赛等。

以前,在城市中土地资源紧张的时候,一些戏剧表演、马戏、歌舞活动也会转到这片旷野搭台。

但现如今这片旷野已经荒废多年了,森林的边界也不断将其蚕食,每天都会更接近王都一点点——长久的征伐混战,早就没有军队能悠闲地在此演练阅兵了;

战争的封锁导致了贸易长久的萧条,不必说城外的市场,王都就连能维持着城内集市的规模就已经是奇迹了;

王都中无数青年都被征募到了或海滨或内陆的战场,大多数有去无返,连尸首都陨落他乡。王都城中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环境土地资源紧张这种繁荣的副产品了。

“谢谢你。”岚纹尔冲闵闵低声致意,眼神却没有离开那座已经烧塌为一堆黑炭的祭屋,上面已经生长出了许多绿色。

岚纹尔从未来过这里,但他却感到一种熟悉的悲伤。那种用圆木搭成的祭祀小屋是和王室血脉一并流传下来的王室习俗之一,在安多腊城家乡的家族陵寝里也到处都是这种一人一间的祭屋。眼前的废墟依稀可见起结构,应当和岚纹尔小时候在家乡见到的是完全一样的。

他想,如果议会真的和安多腊城开战,如果安多腊城真的陷落,他的父母兄弟、他父母的父母兄弟的陵寝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到最后连一个有资格祭拜的人都不剩,就这样消失在岁月里。

如果岁月还能像这样平静流逝的话。他想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闵闵,脑中浮现出她刚才所形容的“大问题”。

岚纹尔再一次环视这片规模宏大的陵园,冲自己点了点头,迈步踢开缠杂在门口的植物和碎石,走了进去。

后半夜的空气变得十分寒冷,小国王不禁打了个冷颤。

在新鲜又长势喜人的野生植物下,是无数灰色的大石块和黑色的木头废墟——看来今年大丰收的不仅仅是人类播种的植物。

他向里面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远远跨越了自己的时代——末代国王伊斯、圣王雷拉、武士国王欧玛、海风女王薇弥拉……岚纹尔的脚步在碎石和残碑间迈动着,每走几步就跨越了一个漫长的朝代,这一刻他就像旅行在不断连续的时光中,打破了一切界限。

这些朝代中,湛伊斯辉煌过,也衰落过,承受过战争的残酷,也经历过和平的繁荣。

他们,这些祖先们,会想象到自己的子孙有这样一天吗?

岚纹尔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浩荡的银河,繁星眨动着自己的眼睛——是啊,它们一直在这里,见证了一切的夜晚,一个王国的辉煌不总发生在白天,它们也多少见证了一些湛伊斯的事迹。

千年之下,多少个夜不能寐的长宵,多少个振奋人心的演讲,多少个枕戈待旦的民族英雄,这不都在星辰的观测之下吗?

几个世纪以来,安塞家族那些身先士卒,英勇无畏的海军上将;安多腊城自愿参军,奔赴远方的英勇青年;王都中放弃市民生活,走上甲板,也走上苦难与死亡的自募兵水手……

他从安多腊到王都的路上,亲眼见到过只剩下女人的村子,她们仍在坚强地缝衣织布,等待着她们那些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父亲、丈夫、儿子。

岚纹尔所学到的各种历史寓言、英雄史诗一瞬间涌上心头,像冈多兰海渊的巨浪,不断冲击、侵蚀着他的内心。

“是,下雨了吗?”他盯着几点被浸湿而呈现深色的泥土,悄然提问。

不,那是他的泪水。

岚纹尔哽咽着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块陵园最深处,还算完整的石碑雕像前,他蹲了下来,从地上拾起一块被砸下的石块碎品,紧握在手里。

石碑上写着:贤王伊瓦汶。

对岚纹尔来说,他可以算得上是上古时代的国王了。在安多腊修习的日子里,岚纹尔读了不下十几遍这位贤王的传记——他是湛伊斯历史上最有名的国王,没有之一。

十三岁登基执政的伊瓦汶是人类中罕见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展现出了极强的天赋,他制定了现今都在沿用的法律;创立了舰队和军队的新式募响、驻守制度;革新了领土封建的继承权划分;还在经济上推出了一系列革命,铸造了最有名的“伊瓦汶金币”。

这种金币重量适中,含金量稳定,在其它国家中也广泛被接受,流通性极大,以至于后世朝代中所有湛伊斯王国铸造的金币都被统称为“伊瓦汶”,这种叫法延续了上千年,在周围国家内尽人皆知,虽然外国很多人都不知道伊瓦汶是谁,甚至都搞不清这是人名还是地名。

即使这个叫法因为带有过重的王室色彩而被议会禁止了,但直到现在,外国人也依旧将湛伊斯的金币称为伊瓦汶。

不过伊瓦汶最有名的事迹还是统一了湛伊斯王国之前的割据局面,在他即位之前,因为他的父亲英年早逝,伊瓦汶又是孩童国王,有许多起麾下的诸侯曾联合谋反。

这段历史到现在也被吟游诗人们所津津乐道,仅在王都一地流行的,就至少有上百首讲述孩童国王伊瓦汶与谋反诸侯斗智斗勇,最终以极少的代价,近乎不费一兵一卒将他们一一击破的歌谣。

这些歌谣有些曾是岚纹尔的睡前歌谣和摇篮曲。

伊瓦汶从一个势单力薄的孩童,逐步成长为千古传颂的贤王,他为湛伊斯带来了长久而稳定的繁荣,后世每一个朝代都萌荫于他的建树。

岚纹尔从小就知道他一定曾面对了无穷多的难题和障碍,困境与苦难。

但没想到能有这么多。

岚纹尔紧紧攥着手中尖锐的石块,直到手掌鲜血淋漓,才回过神来——伊瓦汶曾是他的灯塔,是他所竭力想要效仿的目标,但他现在却对湛伊斯未来即将面前的巨大困境无从作为,白白占据着国王这一日渐虚无的冠冕。

“小心!”

比正常成年男子还高出一头的石碑轰然倒塌,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石块——砸落的地方正好是岚纹尔刚才的位置。

埃莉诺紧抱着岚纹尔细小的身体,若不是她反应迅速地将岚纹尔抱开到旁边,说不定小国王已经血溅当场了。

“血,砸到哪里了?”埃莉诺厉声喝斥,完全不像是关心的问侯。

岚纹尔这才缓过神来,张开了手掌,露出扎入肉中的碎石:“我……没事。”

埃莉诺松开了岚纹尔,缓缓站起身,再次如同雕像一般伫立在他的身后:“在这里请小心,殿下。”

岚纹尔痴痴地点了点头。

站在埃莉诺身后的闵闵分明看到这位宪政骑士背甲上凹陷的新鲜砸痕。

她知道自己能用魔法让石碑浮在空中,让他们免遭这一切,但她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应干涉这一切的原因。

“孩童国王、贤王啊,”闵闵看着岚纹尔,“是你的偶像吗?”

岚纹尔顺着声音看了闵闵一眼,把石块收入口袋里:“远远不止。”

“我从没觉得、我的祖先愧对湛伊斯的人民,他们曾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如此多的……辉煌,”岚纹尔吃吃地说着,每一句话都时常顿住,“战败不是王室的过错,三十年前西方诸国联合北方海盗,从冈多兰海渊的西北汹涌而来,湛伊斯作为联邦的先锋首当其冲。”

“米尔斯海峡大海战……安塞舰队全军覆没,但我们的盟友们却对此袖手旁观!伊斯国王这才在议会厅对着各国大使掀翻了桌子,愤然退出了联邦。紧接着就是敌军在湛伊斯各处的大举登陆。”

“难道人民们视而不见吗?所有王室成员都加入了军队和舰队对抗外敌,七成王室男性战死沙场,他们却推举什么宪政,在这里,在王都,在晨风宫前亲手扼死、斩首了剩下的三成王室成员。”

“我的血脉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毫无亏欠啊!”岚纹尔哽咽了,拳头握得筋棱突起,“明明是,明明是议会在去年冬天对人民剥骨吸髓……他们凭什么,凭什么砸了我的祖先!凭什么啊!”岚纹尔嘶吼着,周围矮灌木间的鸟儿们惊吓着飞起,掀起一阵翅膀声的浪潮。

“凭什么啊……”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带了几分嘶哑。

“难道贤王伊瓦汶要对此负责吗?圣王雷拉不是亲手带领人民走向过前所未有的繁荣吗?海风女王薇弥拉带领人民深入远洋,把湛伊斯的蓝狼带到了从未到达之境;武士国王欧玛殚精竭虑创造了复杂却高效的补给系统,让湛伊斯的势力,第一次扩张到迦弗山脉之外,让整个伽隆半岛为之一震,在全世界树立了数百年的权威……”

“但,本应让他们永远安息的陵园,如今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狼藉不堪,风雨飘摇,就正如这个国家正走向的远方。”岚纹尔咬着牙跪在地上,眼眶通红, “是什么让人民变得如此仇恨王室……?”

一串夜莺的鸣叫声划破天际,为衰败的陵园带来了些许活力。

“是饥饿与孤独,”埃莉诺平静地说道,“饥饿下,没有理智可言,失去安全感的孤独使人乖离。”

岚纹尔眉头紧皱,眼神空洞地盯着伊瓦汶石碑的残骸。

“饥饿又孤独的人,已经称不上是人了,”埃莉诺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那声音的穿透力像一支坚硬锐利的箭,却来自于埃莉诺内心最软弱的深处,“殿下。”

他又无声地跪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被泪水阴红了的眉目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

闵闵皱了皱眉,看着这个才认识没两天,却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小国王:“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是要干嘛啊。”

“他要干的事情,”埃莉诺的话语平静且坚韧,“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