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酒吧，充斥着荷尔蒙的气息。
男男女女都化身狩猎的狼，在这猎场中寻找着适合自己的猎物。
而今夜，这片猎场中闯入了一只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小兔子。
“喂！说你呢！就是你······我说······再、再给我来一杯！”
一个少女趴在吧台上堆积着的空酒瓶中间，两颊通红，眼神迷离，挥舞着手臂冲酒保喊着。
“······”
顾凡则边弹着吉他唱歌，边傻眼地看着远处的少女。
（那个“天使大人”到底是闹哪样······昨天是深夜出游，今天是泡吧狂饮······这都喝了八瓶了吧！？）
他是半个小时前轮班休息时，发现吧台上的夏笑霜的。
当时夏笑霜就已经喝掉三罐啤酒，整个人通红通红的，嘴里胡言乱语，绝对是已经喝醉了的节奏。
顾凡本来想过去问问什么情况，但转念一想他和夏笑霜两个人的交情还没有好到能随意过问的地步，便由着夏笑霜去了。
（果然刚才应该过去问问吗······明明看她在学校时那副乖乖女的模样，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啊······）
看着远处喝的鼻涕冒泡还在对着瓶子吹的夏笑霜，顾凡叹了口气，眼瞅着夏笑霜灌下今晚的第九瓶酒，想着“待会休息时还是过去看一眼吧”便不再关注她，再次投身于演奏之中。
吉他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从记事起他便与音乐为伴。
而手中的这把电吉他更是他的宝物——这是他曾经的音乐教师赠予的临别礼物。
看着自己的宝物，顾凡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老师······六年了，我还是没有成为像你那样强大的男人啊。）
（不过现在、我稍微的成长一些啦。）
（老师您知道吗，我昨晚救了一个女生喔······）
六年级的那天，老师牵着他的背影一直深深的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历久弥新。
老师一直是他心中的偶像，他一直憧憬着能像成为像老师一般随性而强大的男人。
不过显然，他还没有成功。现在的他，甚至连在学校与同学随意交谈都做不到——
（可老师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已经这样拼命了、却还是踏不出那一步呢······）
这一切，都因为那场霸凌——
都是因为那些莫名的侮辱与嘲讽、那些无端的恶意与嫌弃、那场看似突如其来却又是必然的······霸凌。
（该死······又想起来了······）
久违的，顾凡再次回忆起彻底摧毁了自己、本应已经被尘封到记忆之井最深处的那件事。
（明明已经决定，要忘掉这一切的······）
片刻间，已经心烦意乱，不觉间他加大了双手的力度。
（明明、明明如果是现在的我的话，再对上那些家伙一定不会输······）
左手手指深深的嵌进尼龙琴弦。
（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窝囊啊······）
本来流畅的扫弦此刻嗡嗡作响，发出打品的声音。
（为什么，还是连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都做不好啊······）
仿佛要将所有回忆都驱散一样，顾凡闷头自顾自地放声歌唱。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孤身一人啊······）
歌唱不知不觉间变为了嘶吼。
（我······也想改变啊······）
不去理会周围的听众因为自己突然的癫狂而惊讶，所发出的骚动，顾凡怒吼着，似乎要把一切都撕碎。
（我也想······和别人一样的享受正常的生活啊······）
（希望，朋友和爱······）
（该死······）
（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的人生变成了这样啊！？）
“混蛋，放开我！”
突然间，一声娇喝唤醒了顾凡的理智，他茫然地抬起头向声音源头看去。
又是夏笑霜。
此刻他正被一个男人纠缠着，看样子那人似乎把夏笑霜当作“尸体”了。
本来“捡尸”在这种酒吧是很正常的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是在事态即将失控的时候，店家才会介入。
像今天这样，当事人还睁着眼的情况下，一般都是由两方自己私下解决，酒吧最多就是在女方的强烈要求下将捡尸者丢出门外罢了。
顾凡放眼望去，同事们都没有动，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而夏笑霜周围其他的客人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男人依旧纠缠着夏笑霜，拽着她胳膊的手仍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知怎得，顾凡突然更烦躁了。
也许是因为刚刚想起了那件根本不想再回忆起的事。
也许是因为还没有从癫狂中彻底恢复理智。
也许是因为连续几天熬夜让他精神疲惫。
也许只是他单纯的看不惯，他人被恶意相待却没有一人挺身而出、施以援手时孤立无援的样子。
······
再回过神来时，双拳已隐隐作痛。
左脚狠狠的踩在刚刚纠缠着夏笑霜的男人身上。
那人鼻青脸肿、抱着顾凡的腿呻吟着，不停的喘气。。
周围的人都退散开来，拉远了与他的距离。
全部都、凝视着他。
惊愕、恐惧、蔑视、质疑、困惑······
（我刚才······都做了什么？）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他突然感觉四肢百骸都如入冰窖麻痹起来，动弹不得。
一种莫名而又熟悉的恐惧攥住了内心。
视线发黑，头痛欲裂。
如同陷入了泥潭一般缓缓地下坠，似乎有粘稠的液体逐渐灌满肺叶，呼吸愈发困难。
窒息、
痛苦、
无助、
感觉又回到了那天。
突然，他感觉衣角被人拉了拉，回头一看，是夏笑霜。
她笑脸红扑扑的，指着顾凡两个黑眼圈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
“欸？是大~熊~猫~”
顾凡以前从不相信什么“回眸一笑，便是冰河解冻”的说法。
但今天，他信了。
夏笑霜突然小碎步往前跑抱了上来，胳膊环住了顾凡的腰，一边傻笑着流口水，一边不停的拿脸蹭着他。
身体流失的温度重新涌入体内，视野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听说人在溺水时会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今天，夏笑霜这跟喝高了的木棍自己摇摇摆摆冲向了他。
将他从深渊中捞起。
正当他注视着耍酒疯的夏笑霜时，酒吧的老板挤进了人群，站到顾凡身边。
“小凡······你今天闯大祸了。”
这时顾凡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公然斗殴、恶意伤人，如果被追查还有打黑工的罪名······
店长不管地上昏迷的男人，又把顾凡刚自己的身边拉了拉，将他的琴盒递过去后耳语道：
“其实吧，大叔早就知道你就是个高中的孩子了······但看着你总感觉看到了十几年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自己······”
顾凡这才发现自己的秘密早就被店长发现，不禁更加动摇了。
店长没有理会顾凡，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孩子······不能让你因为这种人渣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黑点·······你带着这姑娘快走吧，这里我来应付，你就相信大叔好了，混这种产业这么多年，大叔还是有些人脉的。”
“店长······”
顾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不过小凡······你以后恐怕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了。我看你把这混蛋揍得不轻，肋骨可能都断了几根。发生了这样的事，最近一段时间条子恐怕会严查这边的状况的······好了不说了，快离开吧，别担心。”
店长向前推了顾凡一把，顺势驱散了附近看热闹的人群。
顾凡此刻也已经知道现在不宜久留，冲店长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背着还挥舞着胳膊嘟囔着“大熊猫好可爱~”的夏笑霜离开了酒吧。
顾凡一直背着夏笑霜走到了昨天两人到过的路边公园，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觉得一遇上这家伙，就要触发逃亡事件啊······）
顾凡又叹了口气，捅了捅放下来后就环抱着赖在自己身上的夏笑霜。
“夏同学，你还好吧？”
“嘿嘿~大熊猫~大熊猫~”
（我捅。）
“夏笑霜？”
“人家是一只小兔子啦~“
（我再捅。）
“大熊猫的爪子摸过来了~”
（说谁的手是爪子······完全无法交流······这家伙完全是理智蒸发了吧？）
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斗殴，精神有些兴奋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夏笑霜此刻醉的神志不清、不算是个能正常交流的人的缘故，顾凡强打起精神，用从来没有过的语气向着夏笑霜开口了。
“行行行，小兔子我问你啊，你家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家？”
夏笑霜对“家”这个字起了反应，仰头睁大眼睛看着顾凡。
然后······
“喂夏同学你你你你别哭啊！“
“哇啊啊啊啊~人家没有家了啦！！！”
“人家的······妈妈！不知道跟从哪里来的野男人跑了啦！！！”
“人家的······爸爸！自己有别的家！有别的老婆和宝宝！根本不要人家了啦！！！”
“人家······只有大熊猫了啦！！！”
“啊啊啊啊啊啊！！！！”
夏笑霜哭的梨花带雨，还拿手背抹完鼻涕往顾凡身上蹭。
“喂！别把鼻涕往我身上蹭！”
顾凡只当夏笑霜说的都是喝醉后的疯言疯语，索性帮夏笑霜把眼泪擦干后问道：
“是是是，你就剩下大熊猫了，现在大熊猫要带你回你平常睡觉觉的地方，应该怎么走啊？”
“嗯······往前走······左、左转······然后右转······那个公寓的、公寓的二楼，2······201······”
顾凡的脸不自觉地抽了抽。
这个描述······
不会错。
那不是自己家的隔壁吗！？
那个半夜看动画然后咯咯咯傻乐的贼大声的是你这个家伙吗？
形象崩坏了！
“小兔子，你家也住谨风居？”
夏笑霜没回话，把脸埋在顾凡肚子前不停蠕动，点了点头。
（算了······先带她回家吧）
顾凡把夏笑霜从自己肚子上剥离，转过去背着她重新上了路。
一路上，夏笑霜不停的胡言乱语。
“大熊猫~蹄儿朝西~驮着小白兔和······啊······小白兔没有三个徒弟，呜呜呜呜······”
“喂你别又突然哭起来啊！”
“大熊猫，你会唱小星星吗？”
“······会啊。”
“这样啊~我来教你吧！”
“所以说我会！”
“一闪一闪大猩猩~满天都是大~猩~猩~”
“姑且先不说你没听我说话，天上挂着大猩猩应该很不妙吧！？”
······
本来公园离顾凡家并不远，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但顾凡背着夏笑霜，却硬是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了谨风居。
独栋公寓谨风居一共有三层，顾凡住在二楼202。
没错，如果夏笑霜没说错地方，她住的201就在顾凡隔壁。
背着“小兔子”夏笑霜同学站在201门前，顾凡才想起一件事。
（如果被这家伙的父母打开门看见一个男的背着自家烂醉的宝贝女儿深夜造访······不管怎么想都很不妙啊······）
看向身后已经睡熟的夏笑霜，顾凡无语的闭上了眼睛，敲了敲门。
（死就死吧······到时候让这家伙解释就好了。）
“······”
没人回应。
顾凡又敲了敲。
依旧没人回应。
夜已经深了，他怕吵到别人休息，便就此作罢，转头问向夏笑霜。
“小兔子，你家没人？”
“都说了人家就剩下大熊猫了，呜呜呜······”
（原来她真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么？）
“好好好你先别哭，你家钥匙在哪？”
“唔······给你大熊猫！”
夏笑霜迷迷糊糊摸索了一阵，一把将钥匙拍在顾凡脸上。
“喂！看着点人啊你这只死兔子！”
拿过钥匙打开房门，顾凡拖着夏笑霜走了进去。
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完美无瑕的“天使大人”的家里······）
房间内，校服、便装甚至内衣内裤凌乱的散落在任何一个可视的角落。
桌子上则是堆积如山的泡面桶、空可乐瓶和数不清的零食袋子。
被子就剩下一般留在床上，另一半耷拉在地上，枕头则完全移了位，躺在床底。
除了看起来是她用于学习的电脑桌稍微整洁一点，这个房间完全就是······
废品回收站。
如同扫雷兵穿越雷池，顾凡用尽诡异的姿势跨过夏笑霜的衣服，走到了她的床边，将枕头从床底下掏了出来放到床上，然后小心的将她放了上去，最后盖上被子。
“大熊猫~陪小兔子一起睡嘛~”
夏笑霜扯着顾凡的胳膊摇来摇去。
（真的这么做了明天我就会社会性死亡的，所以我拒绝。）
甩开夏笑霜抱着不放的胳膊，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垃圾站。
脸颊不停的抽动着，他有一股暴走的冲动。
他看不惯杂乱的地方，有些微妙的强迫症。
（开什么玩笑······这样下去会生蟑螂的，不，说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已经全都是了吧！？）
犹豫了一下，顾凡遵从本心上前一步，投身于火热的劳动之中，积极的为社区卫生建设添砖加瓦去了。
等到他将夏笑霜的房间清理的一尘不染，终于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
是凌晨三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