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库回来,直到一个星期后,辛夷才又一次联系到我。就在我好奇这段时间她究竟跑去哪里时,她将一份通讯录和地图摔到我脸上。

“把这份通讯录上所有人的住址标在地图上。”

我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乖乖就范。“你都是从哪找的这些人?”在标记的过程中我问道。

“这些都是她的高中同学。辛珏失踪时仅仅留下了这本日记,从上面我得知一件事,”辛夷举着手中那本日记说,“高中时,她被一名男生强暴了。”

“什么?”这消息实在太过于震惊,以致于我不慎将手中的笔甩飞出去。

“冷静。”

“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不对,为什么一开始不报警!”

辛夷冷哼了一声:“警察不会相信没证据的事情。直到辛珏失踪后我们才直到这件事。那段时间她一直怪怪的,每天都疯狂洗澡,一个人闷在房间不出来。我们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充耳不闻。”

“所以你们就甘愿让她蒙受耻辱直到现在?”

“注意你的言辞!”辛夷被我的话激怒了,她捡起了丢到到一旁的马克笔,用笔尖指着我的鼻尖,“我从没忘记我妹妹受过的屈辱。大学毕业后我一边在调查这件事,一边在寻找拥有能看到过去与未来的人。我妹妹被强暴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有证据从法律上定罪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有人能看到过去,我就知道她因为屈辱没能写在日记本上的那个男人的名字。”

“总有一天,”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那个宵小之徒付出代价。”

她将马克笔丢了过来,问:“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重重地在地图上打上标记。我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之前我仅仅是为了钱。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要复仇,为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复仇。

要找的男生共计有32个。不知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他们没有一人离开滨海城,居住地点从高档的公寓到旧城区的筒子楼不一而定。

辛夷的计划很简单,简单到令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准备挨家挨户上门,由我面对面注视着对方,从对方身上窥探到他们的过去。

对我而言,这一计划最折磨人的地方并非长途的路程,也不是长久等待的时光,而是人们看我的眼神。不管是那些每个月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无业游民,还是住在寸土寸金小区的富豪,都对我与辛夷一起行动这件事表示了极大的怀疑。甚至有几个人在暗示辛夷,如果要找情人,可以找一个外表好一点的,比如他自己。

辛夷对此的回应很是干脆。在确定了那个男人跟自己妹妹的死无关后,她走到他面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在他反应过来前就拉着我逃离了现场。

“为什么你不生气呢?”我们跑出小区后辛夷问我说,“那个人可是把你贬低到一无是处了。”

“他没说错。”我对于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垃圾还是有充分的认识。尊严这东西,在你一无所有之后只是一件累赘而已。

辛夷用哀其不幸的语气说:“我真没想到,我妹妹的朋友会是你这样的人。”

我突然有些幸运辛珏早已死去了。如果现在的她看到我这副模样,不但不会喜欢我,应该连朋友都不愿意与我继续做下去了吧。

寻找线索的路程并不顺利。我们已经找了31个她曾经的同学,都没能找到罪犯。我该庆幸的是,窥探过去的能力不想观测未来,我可以自由控制时间尺度。

辛夷却没有丝毫泄气。“还有最后一个,”她信心满满地说,“既然前33个都不是,那这最后一个一定有问题。”

真不知道她这份自信心从哪里来。也许犯人只是一个偷偷溜进学校的小混混,早就离开这座城市逃之夭夭了。如果辛珏没死就好了,用日记作为媒介看到的过去十分有限。如果面对着她本人,我就能看到更遥远的过去。

虽然满腹牢骚,我却还是敲响了最后一扇门。在开门前,我还在揣度这栋房子的主人会是谁。这栋公寓是滨海市市中心的一座高档小区的高层。一平米的价格就是绝大部分人一年的工资。听说从房屋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可以俯视整个滨海城。仿佛是在说,这栋房屋的主人,正踩着无数人的脊背站在金字塔的塔顶。

房间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稍等声。有人趿拉着拖鞋走到了门边。咔哒一声,门把手向一侧转动,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脸露了出来。如果非要说一个第一印象,那就是平凡。实在是太平凡了。那张脸是你哪怕顶上一天,将他混入一群只需要一秒也能让人立刻忘记的脸。

他打量了一下我,视线移动到我身后的辛夷身上:“这不是辛珏吗?老同学,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抱歉,我是辛夷,是辛珏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受我妹妹的委托来找您聊一下制作高中时候的回忆录。”

这是辛夷一直使用的借口。“好像是听说她有一个姐姐,那这位是——”

“他是我男朋友。”

辛夷熟练地说着谎言。我只能点头称是。何安像之前的31个人一样,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位不般配的“男友”,他将我们迎进家门,没等我们说话,先让我们坐到沙发上,一个人跑去厨房,端出了一碟瓜果。

辛夷同他聊起天来,一般这种时候,我就会趁主人不注意窥探他的过去。不过我对这个外貌忠厚、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些感兴趣,因此多听了几句。他们似乎聊到了高中时候的事情。何安说从未想过有高中时认识的人会来找自己。

“高中时候我就是不起眼的人。学习成绩一般,运动神经更是差得要命。所有人都问我为什么长了这么高个子不去打篮球,我告诉他们,因为我看到球飞过来会害怕。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从他住的地方可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如此平凡的人。我打量着这栋房屋。装潢华丽,地处市中心的一线路段,大多数人得不吃不喝工作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买得起一个厕所。

或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何安突然转向我,对我说;“田昊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当初平庸的我现在能取得这样的地位。”我尴尬地否认,他却大度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这种疑问的不只是你。我不会在意这种事。偷偷告诉你们,是因为‘命运’。”

心脏的跳动突然加快了。从一旁辛夷的眼神中我可以得知,现在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他所说的命运,究竟只是顾名思义,还是说,他也像我一样,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呢?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相框,得意洋洋地说:“我和我老婆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可是我的大贵人。没有她的帮助,现在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我松了口气,责怪自己过分敏感。辛夷在一旁用眼神催促。趁着辛夷和他谈起自己的妹妹时,我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我的错觉,就在我即将浸入他的回忆的时候,他对着我扯动了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

四周的环境让我很是不舒服,掉落的墙皮,高低不平的桌椅,头顶上的电风扇吱呀作响,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黑板上永远都蒙着一层尘,“距离高考还有32天”这几个大字就书写在黑边的边角。

这是高中时的教室。头顶上的灯管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发出明灭不定的光。教室中空荡荡的,除了我仅有一人。一个女生正在低头打扫卫生。“我”——何安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锁上窗闸,然后又走到门边,背靠着将门推上。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女生的注意。她抬起头,将扫帚放到一边,一边说着何同学,干嘛要锁上门窗,一边向他走过来。

我能感受得到,满溢在何安心中的欲望。而那个女生,仍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天真地从阴影中走到了何安的面前。我看清了那个女生的容貌。

“辛珏!”我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可我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头顶上的灯管终于寿终正寝。随着一声微弱的声响彻底烧断了灯丝。就在黑暗降临的一瞬间,何安扑了上去。

在那一瞬间,我被剥离了何安的身体。

这是哪儿?

我没有被送回到现实中,而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街道。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天上连一丝月光都看不到。路灯将一缕昏黄的灯线投射到人行道的前方。

一个行人正匆匆赶路。用兜帽遮住了自己脸颊的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行人差点撞到那人身上,他破口大骂:“有病啊,没长眼——”

骂声戛然而止。行人的表情很古怪。他向后退着,跌倒在地上。怪人的右手显露了出来。在他的手中,是一把左轮手枪。

伴随着咔哒一声,枪声在行人的腹部响起。在我反应过来前,鲜血已经喷洒了一地。血腥味掺杂着行人的尖叫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听到了怪人口中发出的尖锐地笑声,像是暗夜里蝙蝠在煽动翅膀。

他并非为了某种目的而杀人,而是为了开心,那份癫狂的笑声就是喜悦的证明。

他走到了那个可怜的受害者的身边,用手揪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的兼容,就像猎人在欣赏自己的猎物一样。一阵风吹来,兜帽被吹掉了。

我看到了何安扭曲的脸。

“你没事吧,怎么满头大汗?”

汗水与泪水夹杂在一起迷蒙住了我的视线。擦了把脸,我才重新看清了何安的脸。

“没事,我没事。”

双手仍是无法控制住的颤抖。就在刚刚,我亲自经历了一个人的死亡。抬起头,正好对上何安关切地眼神,那眼神同刚才行人临死前绝望的挣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胃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痉挛。我说了声抱歉,冲到了厕所里开始大吐特吐。

半天之后,我才勉强缓过神来。大脑仍然处于宕机状态,全身都在发抖,我抱着马桶圈站不起来。

我的能力的实质,实际上是亲自经历一次过去或者未来。也就是说,刚刚我亲自感受了一次亲手杀人的感觉。扣动扳机时毫不留情的拇指、鲜血喷洒到身上时滑腻的触感、飘散在空气的铁锈味仿佛就在嘴边……刚才看到的场景简直就像噩梦一样历历在目。

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电视上播报的新闻。滨海城出现了一名连续杀人犯,到现在已经有四人遇难了。在过去所看到的行人的脸同电视上受害者的脸重合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何安就是那个杀人犯。

报警,我要马上报警!只要告诉警察,一切事情就都得到解决了。哪怕强奸案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无证据可查,但他犯下的杀人案确是证据确凿。只要将他的那把枪搜出来,就能将他绳之以法。

我站起来,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何安正站在门外。

“你的身体好点了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挤进卫生间,同时将门在身后反锁。他的右手停在腹部,正握着那把小巧的亮银色左轮手枪。我记得那把枪的触感,扣动扳机时发出的轰鸣声,以及子弹射穿人体时血液溅出地形状。

我一步步向后退,直到撞到了浴室的玻璃隔板。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他笑着向我走来,就像他笑着走向那个可怜的行人,“还是说,你在害怕我呢?”

“别过来!”我大声说,掏出了手机,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悬停在拨通键上,“你再往前走我就报警了。”

他楞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别紧张,我不会杀你。至少,你的未来并不是如此写就的。”

出人意料,他收起了手枪,仿佛示好一样地举起了双手:“我们谈谈,怎么样?”

我跟他没什么可谈的。可我也没自信就凭我这瘦弱的身板能撂倒他然后冲出去。我只好作权宜之计:“你想谈什么?”

“你觉得,命运是什么?”他像是一个普通的多年未见的友人,跟我侃侃而谈,“所谓命运,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而我们人类,只能坐在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妄图改变命运的行为,就像跳入河中一样,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没错,早在高中时,我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人,是绝对不可能反抗自己的命运的。

“不,你不清楚,”他靠近到我身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你能看到过去与未来吧?”

他能发现我拥有能力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也拥有同样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一定也像我一样,观测过自己的未来了。

“不如你来看一下我的未来,来亲自感受下,何为‘命运’?”

他毫无畏惧地张开双手。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看到了他的未来。

其实根本没有看到他未来的必要。在我心中开始犹豫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会看到怎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