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被黑暗所蒙蔽，她漫無目的地漂流。但那並不是純粹的黑暗，它如霧一般縹緲，彷彿伸手抓握即可將其驅散，窺見隱藏其後的真實。
安寧、冰冷、寂靜。
然後，有光從頭頂透下。
“喂……聽……嗎？”
似乎有誰在呼喚自己的樣子，但她無法肯定，也不想做出任何回應。她稍稍動了下姿勢，沒有睜眼。
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敲打卧室窗戶。
“你還活着對吧？聽到的話就回話！”似乎發現了她的動靜，那個聲音稍微抬高了音量。
對方的音色令她感到熟悉，可一時無法回憶起對方的身份。
然後，她聽到了破裂的聲音，像是蛋殼開裂。嚴寒從缺口迅速灌入，氣溫驟然變冷，濕冷的物質落在她臉上，淹沒了她的口鼻。
“唔嗚嗚嗚……”
她手忙腳亂地掙扎，這時有一隻強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整個從冰冷的封裹里提了出來。
剛才落在臉上的是雪吧……艾莉婭一面拍打着面頰，一面猛烈咳嗽，雪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糊了一臉。
等到她終於可以再度睜眼，她看到一個蹲在她身前的年輕男人。
是弗特曼斯。
是活生生的弗特曼斯。
沾滿雪的長風衣下擺添了幾道焦孔，護心板中央有着觸目驚心的並列爪痕。面容雖然說不上疲憊，卻也絕不是輕鬆，想必是經歷過激烈的戰鬥，才來到這裡的吧。
“艾莉婭，其他人……”對方有些遲疑地開口。
“嗚哇……”
不等對方的問句完全出口，艾莉婭已經撲到他胸口，無法遏制地大哭起來。
沉默的冒險者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輕輕拍打少女的肩膀。或許他也明白此刻應該讓她把全部情感發泄出來吧。
“弗特曼斯……其他人都……”
“嗯。我找到了法洛妲小姐，很遺憾她已經遇害。這之後我打算折返回來，然後突然發生了一場雪崩。”
弗特曼斯一邊講述不久前的經歷，一邊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雪崩后大量的積雪填滿了整座冰谷，如果一開始就身處崖底，恐怕是沒有生還機會的。
“我躲開了雪崩，儘力找到你們的痕迹，一路下到崖底。周圍我已經察看過，很抱歉，只找到你一個倖存者。”
“……”
艾莉婭下意識地抓起一把雪，感受錐心的寒冷穿透手套的痛感。直到雪在溫度與壓力的作用下變得緊實，她才翻轉手腕任它們掉落。
“冒險者先生，不是幻覺吧？我……還活着？”
“你還活着。”弗特曼斯拍拍她的肩膀。
得到肯定的答覆，艾莉婭又覺得鼻頭酸澀，這時某樣東西從她掌心落入雪中。
弗特曼斯撿起了它。那是一枚沒有鏈的吊鏈，鳶形盾形狀的銀器上刻繪白獅，是血統高貴的諾爾希斯塔家族才有的稀有家徽。此刻它已經完成它的使命，其上蘊含的魔力幾不可聞，白獅圖案裂開一道淺痕。
艾莉婭茫然地抬頭，面前的雪壁一眼看不到頭，絕不是可以隨便墜落而不死的高度。
“有些貴族為了防止血統高貴的繼承人發生意外，將防禦魔法封印進護身符中，讓繼承人隨身攜帶……”
弗特曼斯低聲給出了答案，話尾卻小小地停頓。似乎連他這位身經百戰的冒險者，也無法決定該如何處置這件已被使用的護身符。
“……”
艾莉婭茫然地接過護身符，上面彷彿還留着某人的溫度。
這是蘭吉特給自己的護身符……作為諾爾希斯塔家族的長子，他原本該有生存下去的機會。可他把生的機會坦然交給了自己。
這時有什麼東西闖進艾莉婭的視線，一隻瓶身纏着粗布的銀質水壺。弗特曼斯表情凝重，只是向她揚了揚水壺。
“喝一點吧，能好受一些。”
艾莉婭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掰開瓶蓋灌了一大口。水的口味談不上好，但至少讓她稍微轉移了注意力。
“先離開這裡。龍類的氣息還沒有消失，恐怕會有更多的龍類來這裡尋找倖存者。”弗特曼斯收回水壺，放回自己的衣袋。
弗特曼斯起身，艾莉婭的視線隨之移動，這才發現他身後半陷入雪中的龐然黑影。一頭剛死不久的人形龍，從它周身的傷口流出黑血融化了四周一片的雪地。
龍類遠比人類強壯，想憑一場雪崩將它們全殲，並不切合實際。屠殺夥伴的獵手一定也在暗處重整，等到雪崩的驚愕過去，它們很快就會追獵任何倖存的人類。
但是，既然龍類還能夠倖存，自己也在雪崩中倖存。那樣的話，也許還有一點微渺的希望可以寄託！
“冒險者先生，一定會有其他倖存者的，對不對？！我想找到蘭吉特！”
“抱歉，恐怕沒有時間了。我們以後可以再回來，雪地會讓他保持原來的樣子。”
弗特曼斯伸手把艾莉婭拉起來，領着她向裂谷的出口進發。
-
暴風雪沒有減弱的跡象，所幸他們目前身處裂谷底部，除了積雪幾乎漫到腰際之外，暫時沒有致命的阻礙。弗特曼斯用身體強行開出一條道路，艾莉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沿路艾莉婭能看到被血染成淺紅的雪，還有露出雪堆的肢體。當她懷着期望將雪扒開，下面無一例外是死狀凄慘的屍體，既有人類也有龍類。
經過數分鐘的跋涉，他們走進冰谷更深處。地勢逐漸升高，積雪的阻礙變小，抬頭已經可以看清冰裂谷上方呼嘯的風雪。但是，如斧削般陡峭的裂谷仍然不是徒手能夠輕易攀登的。
弗特曼斯在冰裂谷盡頭停步，指向他們的頭頂。一根登山繩從冰壁上方垂下，末端大概位於弗特曼斯頭頂約一均尺的地方。對艾莉婭而言則是兩個頭，她使勁蹦跳也到不了那麼高。
“繩子不夠長，垂到這裡是極限了。”
弗特曼斯用力揮臂掃開周圍的積雪，然後在繩索下方半蹲，將雙手交疊成兜布狀，做了個抬升的動作。
“踩着我上去。”
艾莉婭小心地踩住對方的手掌，雙手搭住對方的肩膀。弗特曼斯用力托舉，艾莉婭下意識地伸手抓握，總算是在墜落之前抓緊了繩索。弗特曼斯仍然在下面托舉着她，讓她在一點一點向上爬的同時有處着力。
“冒險者先生，我來幫你！”
“不用，你先上去。這根繩索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
弗特曼斯走到冰壁邊緣，確認了冰壁的堅固程度之後，從腰側抽出兩把長釘。他將手掌伸入長釘後部用以固定的護手帶，隨後砸下了第一釘。確認可以承載自己身體的重量以後，繼續用另一隻手在更高的地方砸下第二釘。長年累月的低溫讓這裡的冰壁硬如磐石，這算是為數不多的好消息，讓弗特曼斯得以逐步向上攀爬。
雖然在艾莉婭眼中，冒險者先生的行為實在是太危險了……如果不是為了尋找生還者，他也沒必要下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吧。
為了不辜負對方的好意，她也加倍努力地向上攀爬。小時候也不是沒有爬過樹，但那些到處都是凹凸的樹皮顯然比一根細繩要好爬得多。艾莉婭從小就不是身體強壯的類型，單憑雙手死命握緊來承載她全身的重量仍然有些勉強，雙腿也必須合攏增加摩擦力，才不至於因為手臂酸澀而墜落。
就這樣一路爬到繩索中段，體力大量消耗之後甚至流了汗，貼身衣物濕透的感覺很不好，手臂痛得像要燒起來。
反觀冒險者先生，明明是體力消耗更大的攀岩，速度卻一點不比自己慢。最後甚至是對方率先攀上了冰壁，把快要力竭的艾莉婭給拉上平台。
當艾莉婭站上平台，一陣冷風幾乎將她吹落懸崖。在谷底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了上面才發現暴風雪已經肆虐到了看不清路的程度，艾莉婭只有壓低身形才能勉強站穩。她為弗特曼斯與自己釋放了一個簡單的溫暖術，用魔力稍微讓周身暖和一些。
弗特曼斯拍了拍艾莉婭肩膀，用手勢示意她跟緊自己。當然了，不用他說艾莉婭也會跟上的，被一個人拋棄在龍類出沒的暴雪中，光是想想就足夠令人不寒而慄了。
就在這時，不知源頭的奇異嘯聲穿透風雪，回蕩於空蕩的山脈之間。從過分粗重的聲線判斷，這聲音無疑屬於龍類。
雖然現在不太方便說話，但弗特曼斯明顯加快了腳步，艾莉婭心領神會地緊跟上去，生怕掉隊。
“冒險者先生？”
不安的艾莉婭試着開口，聲音瞬間被風嘯吞噬，連她自己都沒聽清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麼。
“冒險者先生！”這一次她用力發聲。
“吼！”
回應她的是清晰的怒吼，就在不遠的風雪裡。
弗特曼斯轉身將艾莉婭撲倒在雪裡，與此同時一根投矛掠過艾莉婭發梢，沒入風雪消失不見。
“人類，你們完蛋了！”
雪中響起粗重的怪異語調，艾莉婭愣在原地。比起恐懼最先泛起的居然是驚訝，原來龍類也會說人類的語言。
刀劍出鞘的短促聲響，手握長劍的弗特曼斯飛速向出聲的位置衝去。說是衝去，其實也不過是毫不節省體力地跨雪而已。
與之相對的，在雪中出現了高大的黑色輪廓，那是之前襲擊艾莉婭一行的人形龍。它也正艱難地跨越積雪，手握足以把人體釘穿的長矛。
一人一龍同時察覺了對方的蹤跡。人形龍並沒有多話，抬高投矛準備投擲，而弗特曼斯閃電般從長風衣底下掏出一把長銃，快得像是省去了瞄準的動作一般，照着對方的胸口扣下扳機。
幽藍色流光穿透雪幕，龍的左肩炸起皮肉與鱗片，發出痛苦的呼號聲。而弗特曼斯一面走向人形龍，一面扳開尾管，退出一枚冒着熱氣的彈殼，同時將一枚新的彈藥填入槍膛。
第二發子彈從人形龍額角掠過，受限於人形龍掙扎的幅度，本應正中眉心的子彈只打碎了對方犄角的上半部分。沒能了結掉對手，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再適合重新裝填，弗特曼斯隨手丟棄了銃槍，拔出佩劍衝到對方斜側，用雙手握劍的方式全力刺向它的肋下。
肋下的龍鱗質地比胸口柔軟，劍尖輕鬆地穿透深深刺入肋下，半個劍身都沒入對方的身體。吃痛的人形龍抬腿猛踹，而弗特曼斯向側面跳開，同時也沒有鬆開劍柄，劍刃隨蠻力微微扭曲，最終穿透龍類的血肉從肋下穿出，帶出大簇鮮血與碎肉。
遭到重創的人形龍狂亂地揮舞手臂，這一次弗特曼斯沒能避開，被擊飛出去落入雪中，揚起一片紛揚的雪霰，長劍也隨之脫手。
艾莉婭的心也隨着弗特曼斯飛落的身影墜至谷底。她看到那頭人形龍似乎被鮮血激發了凶性，沒有選擇使用投矛，反而沖向倒地的弗特曼斯，想要將這個渺小的人類碾作肉泥。
絕對不能再有人因為保護自己而死了！絕對不想再看到了！
反應過來之前，魔能已經在艾莉婭的掌心凝聚，爆發的衝擊幾乎折斷艾莉婭的胳膊，讓她驚叫着向後仰倒。強烈的魔能爆震如鏟刀般捲起漫天雪簾，宛若要吞噬世界般充滿周圍的空間，受傷的人形龍在這份力量下失去平衡向後坐倒。
瞬間釋放過多魔能的艾莉婭一陣脫力，搖搖晃晃地跪倒在雪中。
這時有一個迅捷的影子衝散雪簾，伴隨衝刺的慣性躍起，落在掙紮起身的人形龍身上，尖銳的登山釘藉助慣性刺穿對方的脖頸，龍血大片噴射。
熾熱的龍血融化大片的積雪，隨着人形龍垂死的低咽聲，它終於徹底失去了生機，帶着弗特曼斯一起倒在雪地之中。
“冒險者先生！？”
艾莉婭努力穿越積雪跑到弗特曼斯身邊，對方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將登山釘刺進人形龍左胸心臟，確認它真的死了。
“我沒想到你的破壞魔法那麼厲害，但是現在我們必須快走。”弗特曼斯短促地下令，“這裡有隊長級別的龍類，剩下的龍類正在集結。”
不愧是冒險者先生，即使經過剛才那樣的戰鬥也毫無疲態，不知道經歷過怎樣的磨礪。哪像沒用的自己，施放完此生最強的一次震蕩術之後，光是站着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艾莉婭的意識因為脫力而昏沉，弗特曼斯走到艾莉婭面前轉身，俯身在她面前半蹲。
“我背你。”
“誒？冒險者先生……”
“不要勉強，我得把你帶出這裡。”
彷彿是照應弗特曼斯的話語，遠方再度響起了龍嘯聲，剛才的戰鬥動靜很大，想必已經被其他龍類察覺了。
一點微不足道的愧疚以及羞澀，與迫在眉睫的死亡相比，完全是不值得稱道的東西。經歷了短暫的思想鬥爭，艾莉婭默默爬上弗特曼斯的脊背，勾住對方的脖子。
確認艾莉婭固定牢靠了，弗特曼斯衝進暴風雪。即使背負一個少女的重量，他走得比也比艾莉婭快得多，讓艾莉婭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有多拖後腿。
雖然現在的情況壞到不能再壞了，但靠着冒險者先生的後背，總感覺很安心呢……
十分地令人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