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下午茶时间,和煦的阳光带着温暖,照在这座小山丘的山顶上,但在经过雾气的冲洗过后,反而给人有些许冷清的感觉,男子清洗好碗筷,拿出暖和的衣服准备换上,走到门口,确定待会出门会用到的雨蓑没有什么损坏。

气温开始缓缓下降,山顶附近也开始聚集起不小的雾气,要下雨了。

“啪挲”

有什么被风从门口旁的书架上吹了下来。虽然说是书架,但这上面却放着杂七杂八的各种内容繁多,大多老旧不堪的文件,倒不如说是档案柜还比较好,但它的的确确是书柜。

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文件,是一张老旧的报纸,不过保管得很完好,没有什么严重地破损,还能够阅读。

哦?自己怎么会保留报纸这种东西?

他很好奇。

出门只是想去散步而已,习惯了在山林中行走的人,自然知道夜晚的危险,不过时间也还早,他坐了下来,打算重新阅读那一张已经旧到发黄的报纸。讲起年份来,这报纸和那蓑衣也是差不多时候的老东西了。

上面记载着一则久远之前的报道,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有纪念了。

男子看了看,立马明白了上面记载的是什么,以及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种东西。那因久远而变得模糊的,但却又是如同伤疤一般清晰的记忆渐渐涌了上来。他有点想把这东西放回它原来的地方去,就好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但这次,他停下了。

看看吧。

男子这么想着。

看看吧,再这样下去,可能有一天这件事情就会被自己忘记,或许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很大的意义,但是,他还是想要记住,不想忘记。这是一份痛苦的记忆,这是一段灰暗的记忆,但是,这也是一段应当记住的记忆。

想着,他翻开了那份报纸……

【周日晚报特别报道:校园中流传的鬼故事,揭露出尘封已久的命案,以罪掩罪,终不得好报。

记者 谭山:

我是案件侦破时负责跟进的记者,由于案件性质特殊,这篇报道被封存许久。今日,我将带大家了解这件发生在过去的惨案.....

这件事件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但当时只是当做失踪案件处理,具体破案则是在十年前,但是初次报道的时候,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事件始于科海高级中学的两名学生小慧与大李(均为化名),在暑假作为义工,他们在前往精神病院参加义工活动期间,偶然参与进了对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的病人发作时的安抚处理工作,而在与病人交流时,与病人少时读同一座高中的两位志愿者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为了确认自己的疑惑,在取得院长的许可后,两人尝试着与病人进行了更进一步的交流。

小慧:“我们和他交流时就发现,他在吵的时候数次提到了科海的土石林(科海高中校门附近一处已经拆毁的建筑),说土石林当初之所以好好的会被拆掉,并不是校方临时起意而是因为那石头上面死过人。

虽然土石林在很早的时候就拆除了,但我估计没有一个科海的学生是不知道土石林的,因为在我们之间,流传着一个关于土石林的鬼故事,讲的就是有个农村来的乡下男孩,被同班的教务处主任的女儿带头欺凌,在告诉无果后,在深夜潜入学校,盗用用其他同学的名义,把女孩骗到土石林处残忍杀害的事情。

当然,鬼故事终归是鬼故事,学校给出的解释是为了响应当时的城镇建设,土石林被拆毁用作城镇建设,拿去造市中心的花园基座了。”

大李:“在追问那个精神病人后,据他所言,是校方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出于名声考虑,将土石林故意拆毁,隐藏那些残留在上面的事故痕迹。因为土石林是疏松的带有气孔结构的岩石,怕难以清洗到的气孔内的血痕被警方发现。而凶手其实和校长有关”

小慧接回话题,继续他们的调查经历:“刚听说这个鬼故事的时候我们还是初二,听当时那个复读的学长说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这还是个偏远地方,偏远到是最后几个取消计划经济的那一批,我们想到那时候说不定会有土石林拆毁后石头去向的记录,就去到市政厅查询。”

而就在两人到达市政厅查询资料的时候,遇到了警局副局长安长治。

安长治:“我当时看见他们在查的记录很破旧,看了看内容,是关于沐泽高中学生失踪案的,由于我孩子那时候也是在沐泽上的初中,所以我自己也关注过这件事情。”

在市政厅,李和慧查出了土石林拆毁后是被捐去做了镇上的花园基石。

根据可靠的记录,被拆毁了的土石林是由一种名为玄武岩的岩石打造雕刻而成的。

玄武岩是一种典型的岩浆岩,其表面与内部有着气孔构造分布,而眼前的花园基座,其组成物质构造致密,质地光滑,但当有地质勘探经验的地理爱好者小慧拿出随身携带的地质锤进行捶击,得出的结论是,这块基石的构造是类似大理石的岩石。

大理石虽然与玄武岩同为岩浆岩,但后者与前者为喷出地面形成不一样,是在地底冷却而成,构造致密,与玄武岩截然不同。

如果说关于土石林的事件,纯属流言蜚语,子虚乌有,那么这里的基石,为什么会被调包了呢。相比与玄武岩,大理石固然更加便宣,可这是拆毁产物,相当于垃圾,而捐出做花园的基石,相当于政府出钱处理,何乐而不为之?

显而易见,土石林被掉包了。而能在这其中进行操作的人,显然是地位类似乃至高于校长的校方管理人员。

安长治: “在那时候,讲道理几乎是不可能背着政府机关或者公安机关,将那么多的石头运出去的,怕你当“倒爷”( 计划经济体制下,对个体私营户的称呼),倒卖货物。

而且再那时候,因为大跃进,靠近居住地的山林都被砍伐殆尽,也藏匿不了石头;配给物资的体制,也使得他没有机会假借私人名义建造什么东西,以此处理土石林——那么土石林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偷梁换柱替 代土石林的大理石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当时就想到,且不提那个精神病人的说法是真是假,这个掉包土石林的人也绝对有走私或者洗黑钱的途径手段。”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候隐藏起来的土石林,极大可能早就被处理掉了,但面对这件已经展露出了蛛丝马迹的事件,安长治决定继续调查。

而目前已知关系最大的人,就是校长——单某。

从单某入手,一番苦苦搜寻,在所有人都快要放弃这个线索的时候,三人出于偶然地从一位成年男子——那时候的科海初中生处,得知了土石林可能的隐藏地点。

据悉,这位曾经因为在学校勾帮结派,吸食香烟,群聚斗殴而被开除的学生,怀恨在心,企图对单某家下毒,而就在他潜入位于学校旁的校长家附近时,发现校长指挥一群人是不是出入他家的小地下室,在靠近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和铁锈味。在观察到出入者并不像是普通的搬运工人后,识趣的他自觉逃走了,并且在当时也不敢向警方告发。

校长曾经的住所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做了建设的地基,但那个地下室,只是简单封口了而已。

数十年过去,改革开放以来,这里早已变成了归属权不明的无主之地,就连那挂在木门上的小铁锁都脱落了下来,不久这里将用作生态保护用地被填埋,而曾经的罪恶也将会被掩盖在时间的尘埃中....在安的认可保证下,三人找来工具,强行破开了封口,进入了地下室,在那发现了被拆毁的土石林本体。

大李:“我是冲在最前面的,因此我也看见了那恐怖的场景——土石林上的的确确死过人,那丝毫不加掩饰的血痕,直到三四十年后的今天都还有存留,校长不止是掩盖了这件事...”

而在地下室的深处,利用简易的火把,安局长轻易地发现了因为年代久远,虽然伪装完善但是已经漏风了的地道——看来当年的校长真的从事着非法走私。

得知此事后,地区警方随即组织了专案组,调查命案,考虑到案件年代久远但行为恶劣严重,且疑似形成了长期的社会危害,现在也无法判断案件中显然存在的邪教是否延续至今,因此在调查的同时警方也向地方人大常委及最高法院申请了再追诉,延长刑事责任追究期限。据本地警局长推测,此次事件或为将嫌疑人判处终生监禁乃至死刑的重大事件(责任追究期限为20年)。

专案组来到现场,深入调查后发现,在被表面已经凝固了的血迹盖住的土石林碎石内部的空隙中,还留存着可供取样调查分析的物质。经鉴定,为年轻女性的血液和少部分肌肉组织,还有一些残留纤维,据推测为制式校服 ,而在那种时候就有官方规定校服了的学校,当地确实只有一所沐泽中学。

在与省市县各级警局内存留的DNA库对比后,发现“死者”的DNA并未记录在案,推测为年代久远,彼时地方机关尚未建立完善完整的DNA采取录取机构。

终于获得了许可后,警方来到了旧沐泽中学的校长家中,开始盘问有关“土石林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

警方原本打算用暴力手段先控制住常某,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警方展示出种种证据之后,单某很老实地配合了。或许是老了,单某没有想着抵抗,而是看了一眼故去妻子的照片,把手伸了出来,眼神木然,好似等了这一时刻许久。

经过审讯,单某透露出了十五年前事件的真相。杀人犯并非鬼故事中的农村孩子,而是——单某的侄子小卞。

卑贱的小妾母亲不知去向,父亲忙于“生机”——也就是非法走私,年幼的小卞极度缺乏家庭的教育与关爱。之后,稍微长大了的小卞因为父亲的走私活动有暴露风险,被父亲送到了他的走私同伙,同时也是他正妻弟弟的单某家中寄宿,就算与同样丧失的母亲的小单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小卞那受伤的心灵与扭曲的内心也并没有能被改变。在叔叔的学校中上学的小卞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因为对方嫌弃自己“阴冷”而没有答应自己的追求,小卞的心中,起了杀意......

令人惊讶的是,单某通过小单,事前知道了这件事前,而他却并没有阻止他,反而出于愧疚心理同意了他的行为乃至利用走私渠道势力为其提供便利.....

面对曾做出如此罪恶行为的单某迷茫混沌的眼神,审讯警官曾尝试过安抚他以正常获得后续信息,但单某却对此不做任何反应。审讯警官尝试直接询问,出人意料地,单某没有负隅顽抗,而是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道出。

审讯结束后,单某被告知,即使按照从轻处罚原则,他也至少会被判处20年及以上有期徒刑,对于年逾七十,体质虚弱的他来说,这无异于死刑。即便如此,单某在离开审讯室前往收押所的路上,面色不曾改变,也未曾留下一滴眼泪。

最后,在即将上车前往法院以前,他向记者问道: “到了监狱里,我可以写信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人还是带着那如同一潭死水的面容,只留下一句谢谢,驯服地进入了车内。

或许他是想要在自己服刑期间,让谁去为自己那死于交通事故的侄子吊唁吧...】

嗯……没有错,就是这件事情。

除了这件还能是哪件?

他有些自嘲地想了想,说起来,对于这件事情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中途参与者而已,一个被卷入的人而已——然而这件事情改变了他,把他安置在了今天的这个位置上,这个可悲的位置上,他再一次成为了无能为力者,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做出过什么。

“有你的信!”

从屋子外边传来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又看了几眼报纸,轻叹一口气,把报纸叠好,放到书柜的最上面。

但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吧。

他起身走向后门——邮箱在后门的小花园旁边

走了出去,信已经放在了邮箱里面,车轮在泥泞的山坡上行驶的声音,告诉他信使早已远去。信封并不厚,但却保管得十分整洁,看来是封重要的信件。

那么很可能要写回信吧……他这么想着,放弃了外出的想法,把蓑衣收好,走到书桌前。

是那个熟悉的老人寄来的信。

想到老人,他又看了眼一旁的报纸。

这样已经足够了,已经很足够了,普通的人们所需要知道的和能够接受的真相,已经很足够了。

他再次这么对自己说到。真相,从来就不是能够轻易接受的东西。

<人们生活在一座名为无知的平静岛屿上,而小岛的周围是浩瀚无垠的幽暗海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扬帆起航,>——《克苏鲁的呼唤-黏土中的恐怖》

这么想或许有点过了吧,并非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他如此自嘲道,停下了对此事的深究。

他开始熬煮咖啡。

老人的信件一向很长,毕竟他并不能经常发信,一年中只有一封甚至连一封也没有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继续看向信件的内容。

略去那些铺陈,老人的这封信件想表达什么很明显。

【 ..........

很抱歉,但我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我很好奇,我很挂念——他怎么样了。这么久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问你这个问题,我明白我不应该这么做,但是,请你回答我吧...

............

每天除了回忆起过去,我都在想着,都在害怕着——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每当我想到:他可能正在某个阴冷而狭小的地方,用孤独而又愤怒的目光看向路上的行人,计划着用怎样残忍的手段去茶毒无辜者;他可能沉浸在虚无的快乐之中...

............

我......我感到了痛苦......真是可笑,我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痛苦......但这的的确确是我心中所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要是被逮捕了就好了——默认了他会做出这种事情——会这样想的我,真的很糟糕,对吧。他被逮捕了,只不过是无法做出那种行为了而已,但他那扭曲腐坏了的内心,是没有改变的......我不敢面对它,我不敢改变......太多时候,我都太过于软弱了......

.............

其实我很后悔,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初我应该厚着脸皮,拜托你去照看他的,但是我没有,我很后悔......如果是你的话,至少,至少还能让他作为人类活下去吧......】

他思考了片刻,看着这封相较以往较为简短的信件,和已经开始熬煮的咖啡,喝下一口水,打算写完回信后再看会儿书。

要是以往的话,老人要说的东西要问的事情,就够他看上一个早上了,可是这封信,却短得甚至是有些可怜——没错,可怜啊。

他回忆起了这个人在入狱之前的那种盛气凌人,那种“不可一世”。那时候的这位锒铛入狱者,充满了对世间的厌恶,对人性的不信任,简直就像是个不谐世事的年轻气盛的人——尽管那时候他也已经算是花甲之后了。

至于现在,老人身周唯一能联系的人只剩下了他,只剩下了他这个被老人自己称作“只是被自己的利益驱使而来的局外人”的家伙,可怜吗,或许吧。但对于老人,他的心中丝毫不能产生一丝怜悯之情——因为自己是局外之人吗……

他看到了那用了一页的末尾署名——因为前面的恰好写完了。

有些......口渴......

毕竟肚子里有温热的咖啡的话,再去到冰冷的外面是不合时宜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他走向了咖啡壶。

看着熬煮的咖啡,他最终还是是没有按捺住思绪,回想起了往事.......

———————————————二十一年前—————————————————

他走上楼梯,打开房门,见到了等待着的老人。老人此刻正躺在摇椅上,晒着下午的太阳,一旁的桌上,汩汩地煮着一壶咖啡。

右边的墙上,夕阳的光辉照耀进来,洒在数不清的一整面奖状奖杯上,为裱框和台基加镀上了一层荣耀——都是些诸如“优秀教育单位”“优秀教师”“年度最佳讲座”的荣誉。

“还真是多啊。”

他看了眼那些摆放着的东西,但并没有产生什么想法。

“怎么了,你竟然来找我......难道说是需要我的帮助吗?”

察觉到他进来,老人并未站起来,也没有转过身来,而是面朝着阳光,冷冷地向他说到。他没有什么反应。

“对了,咖啡,喝一杯吧。”

老人用目光示意他。

他摇了摇头,

“听说你......让自己的侄子去顶罪了?”

“对。”

老人没有丝毫的迟疑,自然地给出了回答。

下午的屋子里,有些冷,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阳光找得到的地方,身体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些暖和起来。

他没有再说话,老人也没有。他的内心同时感到“不可思议”,“果真如此”。不可思议的是,面前的老人,和老人的儿子,他们那相似到诡异而可悲的反应,选择,态度。

一切,都开始于他的妻子去世。

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挺过困境,他曾找上了自己的“好兄弟“走上了走私的路。

走私虽然保证了“一家的香火”他和他儿子的存活,但面对食物极度匮乏的情况,他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自己妻子的性命。

而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寻回母亲的念头盘桓在年纪尚小的他的儿子脑海中。

困难时期结束后的第五年,凭借着在旧时期私塾先生的经验,他成为了沐泽中学的老师。而在成为校长后的第四年,他开始外出进修。而到省会城市乃至海外进修的他学习到了一定的心理学健康知识,在这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子显然患有精神依赖类疾病,但当他想要纠正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因为儿时的扭曲成长和母亲去世的沉重打击,儿子对于母亲产生了极度病态的执念,并在接触到了非法邪教组织,受到洗脑灌输后,愚昧无比地寄希望于“收集十三个绝望的灵魂”能够“复活母亲”。

在实行杀人行为前期,在他的不断逼问下,儿子透露出了邪教组织的事件。在得知儿子那荒诞的想法后,他没有制止,没有拒绝,而是援助了自己的儿子。

而老人的儿子,出于巧合,遇到了他。

他摸了摸腰侧的匕首。

“你怎么会来看我啊?你不是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吗?”

老人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老人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掩饰不住脸上的疲惫。

听到老人这么说,他反而感到奇怪。

“怎么,你很了解我吗。”

“你在做着和他一起做过的那种事情——不是吗?”

怎么会是——原本,他会这么回复,他会这么反驳,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无法否认,不能否认。并不是担心老人会看出来自己在“撒谎”,而是他自己——他无法继续如那般坚持着自己的意志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

“不。直白地说,你的儿子很过火,我也是。我一般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或许自己所做的事情合在一起,是比那严重的......但至少,自己不会主动去做出那种事情。

“一般.....吗?”

老人颇有另一番意思地咀嚼着这个词,摇椅缓慢的摇晃着,摇晃着。

他感到有些不快,但却又不是出于对老人的不满。这更加类似于——迁怒。

略带怒意地,他质问老人:

“你觉得我做的是错的吗?”

摇椅停了下来,老人思考了一些时间,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这句显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一切似的话:

“不——”

老人看向天空,头上的银发闪着光。

“我们全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你不同,我,他,还有那个警察,那个女孩子,我们都缺乏勇气,我们都只不过是无力的...无力的生存者......”

说着,老人往上缩了缩,紧贴这摇椅上的毛毯,刚睁开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他在看太阳。

“那是生存吗?那是活着?”

他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质问着,低低怒吼着。他原本把视线锁定在老人身上,而此刻,他却悄悄移开了眼睛。对....这只是迁怒。

可能是老人提到了那个警察的原因。

老人没有改变那种消极的态度,只是话语中多了一些轻蔑和漠然:“你只是个被自己的利益驱使来,参与了别人事件的家伙而已,别自作多情。”

夕阳把天空染得更加鲜红,更加金黄,空气更加燥热起来。现在几乎是到了傍晚最热的时刻,他又感到有些闷热,往后退了一两步,回到了房间里的阴影,冷着眼看着已经只剩下颜色的太阳。

他看着老人,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其实我倒是有些好奇,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或者说,在你眼中,我难道不是一个杀手吗?”

“杀手?不,你当然不是。”

等待着老人继续,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老人已经把话说完了,而睁开眼睛看向他的老人,显然也有着自己想问的问题:

“但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去杀死我的儿子呢?其实,你会帮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令我很惊奇。”

“你也会惊奇?”

他回味着老人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语气...... 不,或许,那是什么也没看透,什么都不明白的,迷茫的语气吧。

老人并没有回答,而是等着他的说明。

“我确实应该这么做——但...... 那是之前。”

“哦?为什么?”

“我以后,都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

“为什么。”

老人这么问,但其实已经并不在乎答案了。老人失去了对他的一切兴趣

谈话已经结束了,他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或许是他的能力过于弱小,或许是他的意志不再坚定如钢铁。

老人起身走到阴暗的屋内,多穿上了两件衣服。屋里虽然并不亮堂,但也没到不开灯就看不清的程度。

“与其不靠谱地享受太阳光带来的温暖,不如先保持自己的体温再说啊......”

他站在出口的大门,还有一件事,他想要问。

“你的儿子真的是因为喜欢那个女孩而选择杀死她的?”

老人十分地悲伤,他瑟缩在厚实的衣服里面,好似是在为自己包庇他而感到忏悔:

“我没能教会他真正的爱,我对此——” “碰!”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墅。

而老人也在他离开的瞬间,如同变脸一般,没有了任何的表情,但还是把衣服裹得紧紧的。

老人喝了口热咖啡:

“今天,真冷啊。”

老人没能看到他离开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但那一定是愤怒的,惊讶的,失望透顶的,仿佛是在说:‘少骗人了!’

————————————————现在———————————————————

咖啡早就煮好了,他从心不在焉的看书中回过神来,走向前去,为自己到了一杯。

不知不觉,他已经沉浸在回忆中,过了很久,天色早就黑了,现在也不能再出去了。

自己到底是……这么呆着多久了啊……

无尽的思绪缠绕着他,自己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自己真的在朝着自己的理想所前进吗,真的有人得到了帮助吗,所谓的正义真的得到了伸长吗,或者说,自己真的该追求所谓的正义……

啊……幼稚的思想……

他有些自嘲地想到。

他想放弃思考,他不想再接着回忆,但是……

过去了这么久,自己仍旧没有释怀吗。

他回想着从前,回想着自己的“正义”活动——沾满了鲜血的“正义”。没错,他杀死了许多逃脱法律的穷凶极恶之人,他帮助了不少被迫害之人,他可以沐浴在成就之中,他可以用放荡不羁的目光看向反对者们,但当他回忆起那声枪响的时候——

“碰!”

瞬间,他的血液好似凝固了一般。

这熟悉的空气炸破的声音,令人无法忘记的悠久的回音。

这不是幻觉.....有枪声......有人在这潮湿沉重的空气中开了枪!

听起来像是朝空中开枪的,是示威吗......

没有慌张,他试图将这里伪装成空无一人的废弃居所,不发出任何会被察觉到的声音,缓缓地向屋子里的暗角移动....

“碰!”

再一枪。

他明显地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火光。

........

一片死寂,他面无表情地蹲在房间的角落中。咖啡壶里冒着腾腾热气;老旧的报纸突然翘了起来,是因为在上面新鲜的翻动痕迹;桌子上,有什么闪耀了一下,是打开了笔帽的圆珠笔;灯光格外地亮,因为灯泡还没有热起来,不至于在上面起雾;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还没有晒干的蓑衣为主人的出行做好了随时的准备。

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从来没有人居住在这里过一样。

他听着屋外的动静——没有。他什么都察觉不到,除了那开始弥漫在清新雾气之中的硝烟味之外。

没有移动吗......

他这么想着,但是,两声枪声既来自不同的方位,又是那么地相识......是把老枪,但保养得很好......

或许是大雾天中,声音不那么明显了......

他终于感到了迷茫,和危机——他根本无法推测来者何人。

我可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心中默念着谎言,他有一种预感——来了!

“彤!”

破门而入!

“汞,铛!”

闯入者身手敏捷地躲过了迎面冲来的的木桌,一个翻滚,打落了他手上的墨水瓶。

“骨碌骨碌......”

墨水瓶摔在了地上,却并没有碎掉,要是被这种玻璃敲到了,铁定是不好受的吧,还有可能会被泼上一脸的墨水,阻碍视野。

计谋尽失,黑黝黝的枪口直对着他,但他却在看清来者面容之后,松了口气。

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或者说,说曹操曹操到。

他轻轻拨开枪口:“这个墨水是定制的,很贵的。”

“........”

并没有回答,很显然,对方并不想理会这种无聊的事情。

两人僵持许久,最后,他先起身,走向了咖啡机。

他慢慢走到了咖啡机前,打算装填下一杯咖啡。

而闯入者则面色不善,默默地把被踢飞的桌子搬回原位,拿来椅子,戒备地坐了下去。

他喝下了一口浓厚的咖啡,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子。

至于男子会找到自己,或者说会主动来找到自己,是为了什么,他或许知道答案.....

————————————————二十五年前————————————————

“求求你.......报歉,我很抱歉......都是我的错.....请放过我——啊!”

少女应声倒地,痛苦地低吼着,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多少次,多少次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并非是这座小小的教学楼有多么多么地高,而是她内心的尊严、平日里秉持着的优雅、手中紧握着的自信,被数次,数次,数次地粉碎。

少女匍匐在楼梯的拐角处,极力爬起,靠在了拐角处的清洁用品摆放箱上。夕阳美丽的色彩从走廊的一侧透照进来,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显然是末日的黄昏。

她的右手手臂上,一道鲜红的伤口上不断流淌着鲜血,嘲讽般地彰显着生命的活力。象征着生存的处处伤疤则表露出了死亡的哀叹。

这恐怖的一切,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自己完全不认得的男子,以及——

“老师!确认好了!没有痕迹残留!”

一名少年欢快地向男子跑来,他脸上洋溢着真心的快乐的笑容,期间时不时将视线瞟向地板,手中握着的抹布上是漆黑与鲜红混杂起的令人作呕的污渍。

男子将目光从少女身上微微移开,迅速地瞥视了一眼少年,仿佛是在确定他真的是理智的清醒的——不,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不用确定的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位“雇主”可是那种少见的愿意积极配合的类型啊,也不知道是谁在雇佣谁。但总比和那个谎话连篇自视甚高的老头子交谈要好。

男子继续看向少女,没有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同时面不改色地向少年询问到:

“不用这么兴奋......你待会可是要吃下这东西的......还有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您什么? ”

重点是这里吗?男子忍不住在内心如此想到,对前面问题的视而不见,显然是根本不打算有所改变啊。

就算是男子,也无法理解少年内心所想。

“老师”?不,什么都好,他不想被称为老师,若是说他真的能教会少年什么东西的话,他也不会与少年同行了。

少女持续地打着颤,她忍住心脏的不断跳动,强行控制着不再利索的嘴:

“我可以,我可以把这些伤口解释为自己产生了自残倾向,那块抹布直接给我就可以,那样子的话你们也是不会有任何风险的。”

她勉强地在自己脸上作出顺服与讨好的脸色,尽管已经知道了结果,但她还不想死去。要说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的话,那便是自己现在所遭遇的事情了,但即使如此,少女仍旧不想死去,恐惧可以克服、可以面对,而死亡不能。

“好呀。”

少年快乐地回答道,脸上洋溢着阳光。

果然吗?少女自嘲地想到,她的心中,绝望的烙印更加地深刻而炙热了.....

“但是,反正你待会就要死去了,不用这么为以后的事情操心了啦!”

最后一丝努力的抑制被摧毁,她承受不住,她无法忍耐,

掩盖不住的绝望爬上了她的面孔。

混乱与愤怒席卷了她内心的最后一丝理性。

“呵.....呵....... 啊....啊啊!”

她开始模糊不清地低语,慢慢地爬起身来。

“彤!”“彤!”“彤!”

她野蛮地撞向简易的箱锁,无视着自己身上多出来的数道迫近致命部位的伤口,强行打开了箱子,扯出了箱子中的扫把,往外胡乱挥舞着了,横扫,劈砍,

“啊!啊啊啊!”

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而已!

只不过是一个脆弱无比的蠢货而已!

就算是我的错也轮不到你们这种东西来碰我!

谁也不能!

一片混乱。

男子避开所有的挥打,往后退步,让出了一个空间,少女见势急忙握着扫把,连滚带爬地冲向楼上。

自她逃跑起开始,男子与少年立马追赶了上去,无聊的警匪游戏再次开始,两者之间几乎是保持着一触即达的距离,但却是一直追赶不上。

与少女那杂乱无章的呼吸相比,男子与少年呼吸平稳,带着稳定的节奏,只有少年或许是因为体力问题,心脏跳动颇为剧烈。

楼梯与楼梯,不断重复折叠,在这段螺旋之路上,二者不知追逐了多久,在某个即将抵达尽头的阶梯上,少女突然从扶手上一跃而下,几乎是跌落般地,回到了下一层楼,用爬般的行动站立起来,向教室侧的走廊跑去。

“是空教室.......”

男子同样一跃而下, 从刚才的清脆声听来,她的脚踝已经扭伤了。少年稍后,从楼梯上折返,看着楼层数,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碰! ”“碰!”

随着两声剧烈的碰撞声响,男子被拦在了门被封锁的空教室之外。在重物拖移的声响里,夹杂着男子不断敲击门板的声音,宛若战鼓擂擂,宛若恶魔的叩击。

“碰......”

最后一下,两者的声音同时停了下来,一切都突然进入了死般的寂静中,唯有男子在喘着粗气。

“老师...”

少年放慢了脚步,缓缓靠近了空教室所在。他将头贴近门缝,可以清晰地听见少女在那里面粗糙而杂乱地喘气,还夹杂着时不时的痛苦的嚎叫。她还没有恢复回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移动电话早就丢弃在了路上,结实的铁网窗户也不允许她跳窗逃生。他思考了一下,平息了呼吸,看向男子。

“我这样,就可以了吗....”

男子平息了一下呼吸,看向表情不再怪异奔放,而是凝重迷茫的少年。

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本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当老师的料。

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借着这短暂的时间,他努力地想着,想给出一个答案。

他象征性地吞了口口水。

“嗯。要想使人感到绝望的话,扮演成像这样子的疯子是最有效的。恐惧最为使人绝望,而人类在面对未知与无法掌控感的事物时,也会感到十足的害怕。”

“那我们其实可以在暗中——”

“但——”

男子打断了他的话。少年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但最为可怕的,还是那无力避免的终归会到来的毁灭,若是你没有勇气去面对它的话,那将会是世上最为可怕的存在。”

少年低下了头。

少年无力反驳,作为甚至没有勇气去触摸真相的人,最为一个逃避放弃的人,眼前的男子简直光彩照人。少年就算是想说些什么,他也无话可说。

男子看向少年,补充道:

“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就算是罪恶也好,你这样,就好了......”

男子目光坚定,不可动摇。如果说为什么有人会追随黑暗的邪恶,那也一定是因为邪恶眼中有着令人发指的执念吧。

然而少年眼中的迷惑并未消散。

我所疑惑的,是那所谓的目标啊......那,真的是对的吗.....不,那是错的,是错误的,可即便如此,我仍然,仍然......

没有什么好疑惑的。所有的事实与道理都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对于少年来说,就连疑惑徘徊的余地都没有,但是他却没有停下来,他没有选择正确的道路,而是不断地走向错误,以及错误。

男子没有再理会少年,径直向隔壁教室走去,他贴着靠近空教室那一侧的墙壁走到教室内部,确认了窗户是有铁栅栏封闭的,凭借少女根本不可能逃脱。

男子回到空教室门前,紧贴着锁着的门,把沾染着血痕的刀片放回大衣里的收纳口,手上紧握着一把匕首。

“你们学校的玻璃,是特化防弹......是钢化玻璃吗?”

对于男子的提问,少年有些诧异,但也还是回答道:“不,只是普通的厚玻璃。”

男子随即让少年从楼道拐角处的清洁箱中拿来了铁夹。

“虽然有些困难......你去另一扇窗户那里守着吧,可不能让她死在这里,不好处理呢。”

如此说着,男子下手却十分迅速。

“铿!”

“什么......”

不可思议的声音从不可思议的地方传来。

少女看向教室的另一端,尚未平息的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

凭借那种脆弱的铝管,不论怎么说也是不可能敲开玻璃的,明明不可能,不可能.......但自己心中的这份不详,究竟来自于哪里......

“铿!”“嚓......”

厚实的玻璃碎裂了开来,缝隙中露出了老旧的铁锈。

在明白发什了什么的一瞬间,少女跑向了另一扇窗户,在又一声敲击响起之后,马上打开了窗户,当然,她所看见的,是一张灿烂笑脸。

来不及恐慌,她感到自己肺腑中的氧气被抽空,在思考以前,她先奔向了后门,拨开撑在门把手上的椅子,打开未上锁的后门,顾不上脚腕的疼痛,向楼梯飞奔而去。

少年却没有向前追击,而是颇有忌惮地向后退了几步,此时男子已经打破了玻璃,翻滚入室内,解开门锁后却又从前门绕进教室,同样从后门冲出。

少女蹒跚地跑向操场,她想着,只要去到教室公寓,自己就能获救了,不论那两个人再恐怖,他们终归只是两个人而已,只要自己能够离开这里,只要自己能够找到谁——

想着,少女却感到身上时不时有凉意泛起,这让她想起了刚才被封锁在空教室里的感觉,那仿若被不能理解的存在所注视的感觉。

不敢再多想下去,她感到自己的视野变得昏暗,可能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她的力气也在不断流失,要赶快,赶快.....

身后的恶魔紧追不舍,奇异地,少女发现在场的脚步声似乎只有她自己的,仔细听着,仔细听着——恶魔正迈着和自己完全相同的步伐,又或者说,她和恶魔的脚步完全一致——怎么可能,为什么,为什么!少女的思绪一片混乱,忽地,她眼前一黑,发觉撞到了什么东西,快速地滚爬起来,她才发现,走去教室公寓的路被恶魔所拦截了。

自己怎么能没发现呢....先前的脚步声——只有两个人啊。

无力感深深地袭击着她的身心,她不断摇晃着头,向后退去,却无法远离慢慢逼近的脚步声。男子掏出一把装饰精美的匕首,朝着少女狠狠扎去,少女用脚死命踢踹过去,虽然没有伤害到男子,但却让刀锋偏离了咽喉,冰冷的触感再次遍及,求生的欲望迫使她再次站了起来,向校门口跑去。

男子与少年紧追不舍,没有路灯的校园里,黑暗笼罩了一切。

终于,终于,少女看见了校门口的一丝灯光,逃出校园并不意味着安全,但此刻,那仿若是生存之门,她所热烈渴求的东西,她所希望的——

“啊......”

有什么重击了自己,少女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

她还没有来得及向后看去,便又感到一股力量,将自己拖扯到了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上去。

随后,之前那感受到过的冰冷的感觉变得分外明显,是.....线,她的身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了数根线....至少是在逃进教室以前,就早就陷入了束缚之中。

那冰冷的感觉很快就变得温暖,炽热,因为那线已经浸润了她的鲜血。

她已是将死之人。

死亡,在它真正到来的时候,反而没有那么可怕了。

时间仿若暂缓了一样,她得以长久的思考,思考。

对,并不是死亡没有那么可怕了,而是她对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对于自己鲜活的生命即将消散一事万分恐惧,所以现在的她,在尽情挥霍着生命,挥霍着时间。她用尽全身一切的力量,让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却只是为了松一口气,为了最后的祥和与宁静。

躺靠在什么东西上,她看见了少年,她看见了一个,悲伤的,无助的,迷茫的人。

他是这样的人吗?

原来如此啊.....

她冷静地回忆起了种种细节。

“悲伤” “无助” “迷茫”

那是自己除了出生以外从未体会到过的感情吗?

不,怎么可能。

此刻,她忘记了愤怒、恐惧、生存。

她回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个下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锁着的冰冷门房面前的自己,或许也是也是这种感情吧....空无一人,无所存在,什么也得不到。

她有些想笑,那时候,自己还真是矫情啊。

疼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但她回忆起了痛苦,痛苦万分。

她想起了那只被自己杀死了的陪伴了自己许久的仓鼠,想起了那可悲的快乐。

啊......

她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刻不容缓,倒不如说,这已经是宽容大度了。

她感觉到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

人体真的是很奇妙,拥有着无限的潜力啊。

她这么感慨道。

能够这样死去,自己或许是幸运的吧?

她想着。

她又看向了少年。

......

她想要做些什么吗,她能够做出什么吗?不,她的躯体早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了,她还能做到些什么?就凭自己那恶劣的灵魂?

......

她想了想。

她努力地抬起头来,她想让少年能够看到自己。

他看见了,她看见他看见她了。

她努力,费力,尽力地向男孩露出了微笑。

她表现出了一个温柔的,包含母爱的微笑。

少年看向她,却缓缓地,背过了身去。

自己现在的躯体、姿态,可谓丑陋至极。

好冷啊,好痛啊,好孤独啊,好悲伤啊,我不想死去,我不想死去,我不想死去......

她的眼角有一丝丝热流流出,但很快就变得冰冷了。

她又感觉到了冰冷,来自外界的冰冷。

她感受背后粗糙的摩擦,终于明白了另一个冰冷的东西是什么。

土石林......

这是她在死前最后能想到的东西。

男子摘下手指上的指环,小心翼翼地回收了钢丝线,尽可能不让自己沾上血。

他看向一旁的少年,少年仍旧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土石林前,低着头。

——————————————四小时前————————————————

“老安!别走啊,再,再喝一口!来来来!来......”

老警长趴倒在桌子上,口齿不清。没有得到安长治的回应,他醉醺醺地勉强撑坐起来,一只手狠狠地拍打下去,震动的数个酒瓶摇摇欲坠。

“其实啊,是个人,他都想放松放松,但是你也知道,我们警察总可能遇到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突发任务,尤其是最近很是不安宁啊,人民有危难....”

“我看你现在就挺乱七八糟的,柒队长。”

“谁....谁不是啊......现在,不用叫我队长,对不起,哪有个警队队长会...呼......哈....”

柒队长沉沉地睡倒了。

安长治为他披上衣服,清理了一下桌子,收好安眠药的瓶子。

确认对方已经熟睡以后,他悄悄摸走了放在桌上的配枪。

“对不起了,队长。”

他披上了雨披,在门口狠狠呕出了胃里全部的酒水,再磕了点薄荷糖,这是他多年来街头调查锻炼出来的本事。说起来,也算是个特异功能了吧。

安长治自嘲地想到。

看了一眼放在衣柜里的制服和徽章,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不会被接受,但,绝对对得起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意志。

警局一片寂静,此时此刻,并不少见的,大部分人都出去执勤了:或许是面对毒贩,也可能只是管理噪音扰民的摊贩;可能正在前往暴力集团的根据地,也可能只是调解邻居之间的矛盾。

他们在黑暗和光明中守护着这里的一切,尽其所能。

但这里仍旧存在着他们难以触及的隐匿在深渊之中的危险,他们只能用身上的鲜血作为燃料,焚烧生命,才有可能斩破幕布,接近敌人——可即使如此,还有太多,太多,他们所无法制裁的罪恶。

冷风吹拂,湿润的空气和格外昏暗的夜晚预兆着大雨的来临。

安长治抖了抖大衣,一张白色的纸条掉了出来,在寒风的吹拂下飘起,安长治抓住了纸条,借助明暗不定的惨白灯光,能够勉强看出来是一份为重症监护患者支付住院费用的账单,塞回大衣的上口袋中,那里面杂七杂八的还有着许多类似的纸条,但也有几张为破产者一部分偿还的账单,给老农垫付的种子钱……

默算了一下,只要今年的奖金如期发放,安长治就刚好能付清那些账单。

再次整理好了存在手机中的各种信息,带上了文件夹,安长治坐上自己的私家车,趁着夜色,开上了此刻车流稀少的城郊公路。

他关上了车窗,播放起了古典乐曲,厚重的的大鼓,深沉的大提琴,轻灵的钢琴,这让他感觉自己身处着即将被攻破的城堡里。

敌军暂时地退却了,但偌大的城堡中,除了没有被熄灭的火焰,除了倒塌的碎石,除了再也不能鸣叫的鸟笼,谁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连君主也早就死去,教士和仆从们逃向了远处,再也不会回来。

他是骑士,虽然不是最后的骑士,但他是唯一一个还坚守着的骑士。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他明白。

他正在走向城堡的地窖,他手持着钥匙,他将要打开宝箱,他要拿出嗜血的宝剑,他要死在敌人的进攻之中,他会消灭敌人,他不在乎自己的逝去。

红灯。

古典曲告一段落,车厢里陷入了暂时的寂静。安长治回过神来,停掉了音乐,摇下了车窗。

他觉得自己刚刚的想象很可笑。

哪里可笑了。

他不知道,但他就是莫名地有些想笑,想笑自己。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这么想着,他已经把车开到了山野中,打开手机确认了大致的方位以后,他走出车开始步行。

在知道了事情之后,他一定会很乐意的。

安长治如此想着。

艰难地在漆黑一片的山路上走着,一道光突然闯进了安长治的视野中——一道赤红的光,是夕阳的光。尽管天色昏暗,但是此时此刻,夕阳不可思议地穿过了云层的一丝缝隙,将自己的身影打到了半山腰上。

受到这最后的阳光的照射,安长治感到有些分外的寒冷。

到了……

攀登将近山之顶峰,一篇乱石空地之上,苔藓丛生,一个孤零零的木屋树在这里。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里,并且是如此简陋的屋子?

这简直是背离人之天性的选择,这里并不宁静:无尽的狂风吹拂,树木耸动;山脚下不远处的村子里,每天都会传来吵闹无比的喧嚣声;踏青的旅客,企图在这种地方发现商机的采药人……

即使是在傍晚,这里也有数不清的虫类的鸣叫之声,捕食者将要开始活动的危险预言之音。还有那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之中,万物生灵窸窸窣窣的响动。

安长治看向那个亮着灯的屋子,看着这唯一可以说有着人类生机的地方,试图发现那个家伙的身影。

但看似随意拉着的窗帘布隔绝了这一想法,要是想要避开窗帘的遮挡,观察到建筑内部,就必然会暴露自己。

安长治环视周边,天还尚未完全黑下来,借助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半山附近有几座貌似建筑的东西,但都一片漆黑,并没有人在的样子。

斟酌良久,他还是打算按照自己原来所想的做。

虽然这种方法十分的危险,容易暴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对于那个家伙这是最好的方法——

“碰!”

他朝空中开了一枪。

巨大的枪声回荡在空中。

……

完全,没有反应。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一点都没有。

他甚至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

插在地上的震动监测仪也没有任何反应。

寂静。死寂。

风吹走了硝烟的气味,他现在才察觉到,好似有一丝咖啡的香味。

他愈加确定内心的想法了。

屋子的侧面有一扇玻璃,窗帘半掩着,创造了一个观察者的观察死角。

他猫着步,走向屋子。

钉靴没有发出任何能够听见的声音。

还是很安静。

他对准窗户那一侧:

“碰!”

再开一枪,如果屋子里有人的话,就会透过玻璃看见火光。

但是,仍旧没有任何声音。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只能是诡异吧。

但安长治现在很确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他猛地踹门而入——

“彤!”

——————————————————现在————————————————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安警官。”

安长治面前的咖啡早已变得冰凉,对于这种熬煮咖啡来说,它的口味已经糟糕到了丝毫不能饮用的程度了。

不过,安长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喝过,所以也称不上什么可惜。

他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咖啡。

“为了正事。”

“哦?正事?安警官,你我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正事吗?我很感谢你,安警官,但不是感谢你放了我,而是感谢你没有抓捕我这件事情——所以我们之间本来是不能见面的。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或者打搅你,但你也别想着我会帮助你做什么事情,安警官。”

虽然表情玩世不恭,态度一点都不端正,但他对这件事情十分坚决。

“不。”

“哦?不?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一脸烦躁,显然是想让安长治马上离开,不想给他任何商量的余地——但自己不能。

啧。

这种人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一个警官。

看着安长治那副冷静而自信的面孔,他感到愈发的不舒服。

自己是多久没有这么暴躁不安了?不知道,但一定是十年以上了。

要是对面这个铁块不能说出真的有意义的东西的话,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马上掏出一直准备着的手枪毙了他——虽然那样的后续处理会很麻烦,甚至自己也可能会再次亡命流窜,但那总比和眼前这个家伙对峙要好。

或许自首也不错。

啊……自暴自弃的想法。

他试着努力冷静下来。

“你或许不知道。”

安长治那张臭脸他真的是越看越不爽……

这么想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之所以如此地厌恶安长治,其实是在回避过去的自己。

“李卞没有死,他回来了,回到这座城市。”

安长治或许以为他说的话字字如同惊雷,但实际上,对面这个男人的面色没有丝毫的起伏,连一点点伪装的冷漠都没有。

“啊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寻思着你应该先去逮捕他而不是来找我吧?”

他百般无赖地端坐着,实际上 ,从“李卞”二字开始,他就对安长治接下来说的话毫无兴趣了。

“20年的刑事追诉期已经过去了……”

安长治不情愿地说出了原因。他还不能放弃自己的身份,不能……

“所以就来找我?抱歉,警官,我的追诉期也早就过了,你不能逮捕我,也不能以此要挟我,我也不会帮助你,我说了。”

“那是你所遗留的罪恶!”

他冷漠地看着安长治:“也是你的。”

安长治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摇了摇头:“不能再让错误继续了……他杀人了。”

这一次,他意识到了事件或许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样。

“杀人?”

安长治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并没有冒着风险白走这一遭。至少他没有说:那你不就可以去抓他了吗。

“未遂,已经出现了两个受害者了,现在都还在医院里面抢救,手段异常残忍——比你那次还要残忍。”

安长治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起身拿走了安长治面前的咖啡,倒回咖啡壶里,再为自己和安长治都满上热的。

“受害情况怎么样。”

“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到了四级伤残的程度了,身上多处由锐器和钝器制造的伤口,并且都遭到了性质恶劣的折磨追杀行为,受到严重的精神损害。两次都发生在深夜,目前看来是无差别袭击。”

他不急不缓地喝了一口咖啡,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底。

“这还不至于让你来找我。”

安长治点了点头:“根据两个受害者的描述,李卞极有可能被认定是精神疾病患者,从而无法判刑。”

“精神衰弱和精神分裂,还有躁狂症?”

“……Ⅰ型躁郁症。至于其它两个,有可能,但根据目前的描述来说还是躁郁症可能性最大。”

他将安长治面前的咖啡再次推了推:“仅仅是受害者描述的那么短暂的时间, 根本无法形成足够长的观察周期吧,你们既然能确定是一个人,那他应该是两次都类似地表现出极端的狂躁和莫名的抑郁,这不是很有可能是伪装出来的吗。”

安长治无奈:“但心理医生并不这么判断。”

“轰隆……”

云层中有雷声滚滚,预兆着大雨倾盆。

“那么,就算作是有病的好了,安警官,你这是在挑战法律。”

他站起身来,背对安长治,喝了一口咖啡。

安长治看着他的背影:“一个渴望杀戮和破坏的疯子,难道不应该被制裁吗?”

“他没有。”

“是……他是没有……”

安长治放弃看着那冷漠的暗色剪影,似乎是为了躲避直射而来的刺眼的灯光,他低下头去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但他想做的事情,首先会杀人,首先会残害他人——就算在精神病院也一样。”

“吱——”

安长治不自觉地微踮起一只脚尖向内缩拢,俯身前倾,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李卞的家庭本就不完整,他的父亲也早已老死在监狱里面,要是被收入精神病院,完全无法支付费用的李卞,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精神病院放出来……原本,这些钱应继续由当地出,但是——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在这个尚且弱小的地方……光并不能照耀到每个角落——更何况自己只是区区烛火。

他转回身来,眼中仍旧是冷漠,蔑视。

“你代表着——不,你想代表正义吗?安警官?”

面对这个问题,安长治抬起头来,他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来,和面前的这个人对视着。

“这正是你曾经想要做到的事情,但你失败了。”

他并没有动摇。

“安警官,你认为,你放过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说着,他走向了门口,取下了一大一小两本文件夹。

自那以后,他成为了一名侦探,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为可能是受害者的人带去低廉而高效的情报信息收集整理业务和法律咨询业务。他将法律之剑的握柄带给他们,为他们找来维护自己的权力与机会。其中不乏因为他而得到伸展的事件,但也有不少因为各种可笑而无奈的现实原因,离开耀眼的光明,回到阴冷泥泞的黑暗之中的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执行者,但至少,他再也不会是了。

“在你放过我之前,我成功地断送了六个人的罪恶,制造了可谓是都市传说般的三大悬案,用政治暗斗和自杀掩盖了另外两例看似解决的贪官高官命案,通过造谣成功揭露真相将四个黑心企业家送到了监狱中,现在都还没有出来……”

如此说着,他的语气却无比疲惫,并不以此为荣。

他将文件夹摊在安长治面前,大的那本,显然是至今为止他所经手的大大小小各种案件和纠纷。

“只有一件命案,由于犯人使用手法极为残忍,并且发现案件真相竟然是在事件发生以后六年之久,背后牵扯到多重非法势力,甚至迫使警方在抓捕其中一名罪犯失败后的十年多之久——在清理完非法势力之后,才敢部分将真相公之于众,还给参与罪犯减轻处罚让他来演戏,捏造新闻,如果不是你说的李卞又出现在这里的话,这起命案或许就要被众人所遗忘了,”

安长治颇为不安地喝下了一口咖啡,看向那本小文件夹。

【科海中学命案,经办人:****……】

“……你想说什么。”

“这起案件当时不敢直接揭发的主要原因——你们归咎于当时警局的警备力量不足,给犯人留下可趁之机逃离,担心破坏社会稳定,影响公信力。而实际情况是,负责B4通道口戒备的当时的第5队附属,辅警安长治,出于某些原因,放过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犯人之一,也被认为是直接杀害受害人的主犯。”

也就是他。

无视了安长治抽动的面庞,他继续翻动文件夹:“而被你们认为是主要犯罪者的李卞,其实早就死了,的的确确死于交通事故。”

听到这话,安长治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这个行凶的犯人并不是李卞?不可能,在捣毁那个邪教集团之后,得到的资料里,会做出这种行为的只有李卞,这么多年来,邪教死灰复燃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动静——”

他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

“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除你之外的那个犯人就不是李卞?”

“安警官,情绪不要那么激动。”

“……就算是这样子好了,就算那个人不是李卞好了——但这只会增加他被诊断为精神病的概率,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长治揉了揉眼睛,或许是想起了那该死的过往,或许是夜行山路带来的疲惫终于到来了,但此时此刻的困倦令他更为烦躁。

他当着安长治的面,把自己的那杯咖啡倒进垃圾桶中:“我并不想说什么,实际上,要是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把那些可耻的过往像炫耀一般地说出来,在确定了杀人犯是谁之后,我就已经不再想和你说一句话了,安警官。”

“你!”

惊觉到一切的安长治立马站了起来,冲向门口,却在起身不久之后感到无比乏力和困倦,跌倒在了地上。

他缓缓向安长治走过去。

眼看已经不可能冲出去丢掉手枪,安长治放弃前进,而是拔出手枪打算解开保险。

“前面我说了一句不是真心的话,安警官,你的情绪越激动越好。”

刚刚摸到保险,安长治就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量,就连握住手枪都变得无比困难。

就算打开了保险,他现在也已经扣不动几下扳机了,也不可能打空剩余的子弹。

渐渐地,身周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现在出现的……杀人犯,叫做……是科海中学命案的主要犯罪者,也就是杀了你的……的人,安警官……”

良久。

安长治已经陷入了昏睡。

他捡过那把手枪,收好,再从安长治身上找到了一把被锁扣锁得好好的电子车钥匙。

“哒……哒啦……簌簌簌……”

开始下雨了。

他披上蓑衣,走了出去。

—————————————科海中学命案,四个月前——————————

疏松温和的午后阳光照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许多人刚结束了自己一天的工作,打算回到家中,又或者是和朋友聚一聚。学生们也在不久前放学,各自走向回家的方向。

“呜………………斯……呜呜……”

一个原本走向派出所的,看起来应该是个初中生的少年,突然就哭了起来,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了派出所不远处。

“嗯?”

正在临时顶替因为家里的原因离开的战友站岗的安长治发现了少年。

“怎么了,小朋友?”

“呜…………”

少年似乎在努力停止哭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不断抽噎着

安长治环顾四周,这里的人虽然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但几乎没人会走派出所前面的这条马路过,在这个较为贫穷的地方,本就没多少交通。现在也差不多是留守所里的人吃饭的时间了,距离下一个人来替班的时间还有好一会。

的确没有人,嗯。

“想哭吗?那就哭出来先吧。”

他走上前去,微微蹲下来 。

“呜……啊啊啊啊!啊——呜啊!!”

没有上前抱住少年,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待着少年宣泄完,冷静下来。

“哈……哈……哈呜哈……”

夕阳还是来了,被少数几座高楼大厦切割后,剩下的金黄懒散地铺洒在地面上,有一束光绕过还有些许余热的玻璃,在空气中跳跃着,最终照到了少年的脸上,打到泪珠上,闪着。

“警察叔叔……”

“嗯?”

没有想到他一哭就是这么久,足足有十几分钟吧,期间不断抽噎着想停下来,不一会又开始继续。

还好这期间都没有人过来。

安长治松了口气,要是被人发现他在站岗期间做这种事情的话,绝对会被骂的,搞不好还会被找麻烦。

“我…………”

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才让安长治明白,他似乎受到了校园欺凌。

“嗯……”

这可是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啊……

安长治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了沉默。而安长治则有些感到焦急,自己的女儿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去,但是又不能放着这个小家伙不管。说起来,替班的人怎么还没有过来?

“警察叔叔……其实我并不是来想叫你来帮我去……处罚他们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去找谁帮忙……”

不知道找谁吗?

“你的,爸爸妈妈呢?或者是爷爷奶奶?”

可能直接将问题抛给别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对安长治来说,他实在是想不到别的什么更好的方法了。

“我……我是从乡下来的,爸爸妈妈平时都很忙,没空理我。”

难道警察叔叔就不忙吗。

安长治不禁这么想到,但他也明白,对于眼前这个小家伙来说,自己或许是唯一能依靠的大人了。

“嗯……这样子,今天已经有点晚了,你再不回去你爸爸妈妈也会担心的,要不你周末再来找我,好吗?我就在这个派出所,你到时候来,说“找安叔叔”,我姓安——安长治。”

不知道他对这样延迟的处理满不满意……要是换做是个大人的话,对这种行为一定会感到无比气愤然后离去吧。

“好,我知道了。那安叔叔……我星期六再来找你,行吗?”

“嗯。”

竟然就这么接受了,或许他是完全没有怀疑过自己所说的话吧,也没有认为自己的这番话是在转移话题,拖延时间。

少年离开了,夕阳也在渐渐落下。安长治又接着站了半个多小时的岗。

实在是太晚了……

他走回派出所里,却找不到本该替班的那个人。

四处询问,才知道他在后面对街的小公园里,在和另外三个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人在打扑克。

他皱了皱眉头向他喊道:“轮到你值班了。”

但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安长治走上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

后者说着和牌友道别,一群人作鸟兽飞散,各自或抽着烟,或结伴聊着天离开了。

终于可以离开岗位了。

好饿……

天色变得昏暗,路灯开始零星地亮起,失去了阳光的空气迅速变得寒冷起来。走近市区,各种饭店超市和理发店开始亮起。

步行了将近,安长治总算是到了家中。

“叩叩叩。”

敲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茉莉?”

“叩叩叩。”

难道是不在家吗?

可能是到下面去吃饭了,毕竟自己回来真的太晚了,还好平时有给她留吃饭用的钱。

开门进去,看到的却是开着没人管的冰箱,被吃光的零食盘。

透过房间门可以看见茉莉的房间并没有关灯。

明明自己一直有教育她节约用电啊……

打开房门,却看见茉莉正在做作业。

她已经吃过了吗……

“茉莉?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吃饭。”

“没。”

“嗯?那,我去给你做。话说我不是给你留了钱吗?你可以自己拿去吃饭的啊。”

“……”

尽管有些疑问,但安长治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或许是小女孩拿来买杂志漫画之类的了吧。

“这么晚吃晚饭对胃是不好的,你还只是个初中生,在成长发育期,”

但好歹也要和她说说,不要过度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额……”

一时之间,距离不远的卧室和厨房间,只剩下了单调的清洗蔬菜的声音,安长治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在站岗……”

“你又不是站岗的。”

茉莉好像十分气愤。

“是替人……”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吗,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出去吃饭很危险的吗。”

“但是楼下的那几家餐馆老板我都认得,应该是安全的。”

“可你就是把我放在一边不管!”

“茉莉……”

安长治放下手中的菜,关掉水龙头,在还没来得及换掉的衬衫上擦了擦手。

“多少次了,每天都这样,一个月里你就没有几天是及时回来的,不论是周末也好晚上也好,你不就是烦我不想见我吗!”

“不,我没有,茉莉……”

安长治站到了茉莉背后,但显然她并不想听自己的解释,只是死死看着自己的作业。

沉默了许久。

“那你就早点回来——好歹每周有三天是早回来的,难道连这都不行吗?”

虽然自己很想答应,但安长治不能——他不能保证。

“最近的治安并不太好。”

“在你嘴里治安一直都不好。”

安长治不能反驳,但是事实如此……

“茉莉,我是一个民警……”

她没有说话。

但显然,她丝毫没有谅解安长治的意思。

“我去做饭了。”

“…………”

她哭了。

安长治机械地切着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为了茉莉放弃自己的职业,这是他的理想。

星期六到了,少年如约来到了派出所,而安长治也久违地请了半天假。

思来想去,安长治还是觉得,得去和他的父母谈谈。自己身为局外人,能起到的作用终归是小的。

他征得了少年的同意,跟着他去到了他家里。

他的父母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的孩子走丢了,安长治把他送了回来,在得知安长治是民警之后,两人明显变得拘束了许多,局促不安地开始准备瓜果茶水。

安长治制止了他们,和他们好好谈了谈关于校园暴力和孩子成长的问题,提醒他们多多去关注自己的孩子,给他安全感和依靠感,不要让他在出问题的时候首先是想到去找警察,而是去找自己的父母。

虽然说自己都没有处理好和茉莉的关系……

和少年的家人交流完之后,时间尚早,安长治也得以拿出更多的时间去陪陪茉莉。

那一天茉莉玩得很开心,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总算是好一些了,安长治如此想着。

在那之后,少年也过来向他道谢过,并且时不时在下班时间找安长治谈一些心理上的事情。

事情应当就此告一段落了吗?

不……

并没有。他们只是收获了短暂的和解和放松而已。

事情并没有解决。

——————————四个月后,科海中学命案事发当天——————————

纠缠着所有人的,苦痛的来源,仍旧存在,不曾偃旗息鼓。

“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不断撞击着他的鼓膜,扭曲而无处不在的笑脸灼烧着他的自尊,远处冷漠的背影构建起绝望的高墙。

“你说的不要欺负你,就是让你的父母来给白老师送礼,然后呢?你觉得老师会护着你吗?你看看老师什么时候为你说过话了?”

封面整洁的笔记本,里面却被胡乱涂抹得脏乱,辛苦记录的笔记统统化为乌有。

“还把这东西写到本子里?”

眼前的女孩拿起一本薄本,摔倒了他的脸上。

“这是我的日记。”

“嗯?”

“这是我的日记。”

他如此说着,重复着。

“哦。那又怎样?”

“他是觉得自己的日记很贵重吧?哈哈哈哈。”

另一个人的附和。

“应该是。”

另一个人,无聊地翻看着他的书本,试图从上面找到什么好笑的又或者有趣的东西。

“这是,我的日记。”

“那又怎样啊?”

女孩究竟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的,他不知道,他不想——不敢抬头去看她们。

“我可跟你说了,里面写了什么东西,我没有看——毕竟那是你的生活,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要死不死,你的日记掉在了地上,放到了这一页,上面写的东西被我看到了。”

他没有说话。

“哈哈哈!这小子不会以为我们会看他的日记吧?”

“你们不要说得那么过分啦。”

他抬起头来,看向“声援者”的方向。

“好,好,茉莉说是就是。但是茉莉也觉得这个小子真的很可笑吧?竟然觉得别人会去看他的日记?”

“哈哈……是有点。”

茉莉轻笑着。她的桌前,之前正在和她聊天的班长也看了过来:“我说,儒清,你也不要整天那么一副好像谁都在欺负你的脸色啊,这么阴暗,谁会愿意和你玩啊。”

说着,话题转移到了他那里:“单班长,你和茉莉今天放学要去那里玩啊,我们也一起啊。”

“诶,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啊,不过还是别了,我们还是想自己两个人一起。”

“哇哦,班长你很直白嘛。” “茉莉以后一定会很幸福吧。” “你们别瞎说啊嘿嘿,”

“或许吧,但我的话肯定会做到的。”

“单~班~长~”

“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坐到了他的桌子上,或许是因为这样更舒服吗,但桌子明明并不是设计来坐的。

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聊着,说着,欢笑着。

他想看见茉莉,但是自己的视野被完全遮掩了。

自己的眼中,应该是包含着愤怒与敌意————但他不应该这样。

他低下了头。

她们继续着,终于,上课了。

女孩动作颇为夸张地从他的桌子上起身,将他的书本扫落一地——啊……应该先收起来的……

老师进来了,而他还没有收拾好。

老师看向他:“最近,有些同学的家长反映,同学之间存在不团结现象,这是很不对的……”

老师说着,他慢慢收拾着课本。

“但是,”

老师顿了顿,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全班:“请同学们注意自身的卫生和整洁,如果说你自己的卫生都没有处理好的话,比如说书桌乱七八糟,又或者是作业本破破烂烂,再或者是因为不勤洗澡而导致身上有异味的话,那也不能说别人不愿意和你玩,这点是十分要注意的啊,你们以后上社会了……”

老师说着,他慢慢收拾着课本。

再熟悉不过的笑声从几个角落里传过来。

“笑什么,这是很严肃的事情,还有你,班——长,你别给我带头笑啊。”

说着老师有些小恼地用教鞭轻拍了单班长的头:“诶呦,老师我错了错了。”

或许是觉得这算是缓和气氛,老师并没有继续去追究,而是继续自己的讲座。

“……好了,我们今天——儒清,你怎么还没有收拾好课本?都已经是个初中生了,不是啥都不懂的小学生了,上课前要准备好书本不知道吗?好几次了,看你上课还在整理课本,你这样是要落下……”

老师说着,他慢慢收拾好了课本。

难道说,辛勤地在工厂劳作而导致衣服上带有金属的味道,是“异味”吗?

不,这只是因为老师完全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他们不能分辨柴油和铝的味道,不能分辨蔬肥和长期不洗澡的人身上的味到,他们未曾闻到过许多药草和油菜的味道……

或许这是他们的错吗……

但是……至少,我的身上,没有那种味道啊。

…………

他不再深究,他知道,不能要求他们去理解这种事情,这只是诡辩而已。就算如是说,他们也不会承认,那意味着自己是多么地无知和愚昧。

他的生命指针无意义地转动,被束缚与压抑的人此刻需要的是安慰与寄托,需要的是让自己继续存续的东西,需要的是认可。

一切流逝,除了伤痛无法留下痕迹,无法带来温度。

放学了,待众人散尽,灵魂牵引着肉体,走向那熟悉仅次于家的地方,渴望得到——

“你说安长治警官?怎么了小朋友?他家里有事情,请假回去了。”

现在这个时间,明明是自己经常来的时候……但……也不能强求,嗯……不能在这种时候去打扰安长治。

灵魂继续拖着疲惫的躯体,简单道谢后,他要离开这里,回到家中——他也已经无处可去,虽然天下之路并未封锁,但能使无谓的前行暂停歇息的地方,只有这两个了。

而熟悉的声音在此刻出现,仿若带来救星:“雯姐!有消息吗?”

是安长治,他又跑回了派出所。

“小安,不要着急啊,大家不都帮你去找了吗,说起来那小妮子平常看着也就是阴冷了一点啊,怎么就离家出走了。”

“我……我不知道,她只是留下那封信在家里,说什么和能够给自己带来想要的……啊,儒清?怎么了吗?”

“哦,他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安长治擦去额头上的汗,因为剧烈运动喘息着,等他说些什么。

他看了看一脸焦急,但仍旧如此重视他的安长治,这或许已经足够了吧……

他似乎得到了动力:“没什么大事,安叔叔,你先忙你的吧,我有空再来找你。”

“好……好吧……”

他走出了派出所。

他应该马上离开的,他不应该因为任何原因留下来,不论是好奇还是任何其他原因,世间或许没有真正正确的选择,但此时此刻,他所应该选择的,即是离开。

“小安,别着急先,你先说说你最近一次和茉莉又吵了什么?”

茉…………茉莉?

一定……只是……听错了而已……

他停了下来。

“最近她总是很晚很晚回家,有时候甚至比我都下班都晚,我和她谈了谈,让她不要和朋友玩那么晚,她说:“我是李茉莉,不是安茉莉”,我当时可能是太累了,就和她说:“我是因为你爸的嘱托,才和那个势利的女人打了那么久的官司,把你领养过来的,要不然你现在还在被她家暴,吃不饱。”差不多这种话,她当时就生气了,抽了我一巴掌……”

“哎……小安啊,你就是对她太好。虽然说死人话不太好,但老李也是倒霉,遇到这么个……”

他已经听不清任何话语,他转过身来,伫立在原地,所谓泪水或许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或许没有,他可能在哭泣,但应该是没有的。

安长治走出了派出所,正对着他。

当灵魂失去力量,哭喊欢笑与愤怒,便不再具备意义了。

这是个意外?巧合?

不,他不能相信。

他所有能信任的东西,已经崩塌。

“骗子。”

他坐倒在地上,摇着头。

“你是她的爸爸。”

“儒清?你这是什么……”

他摇着头,他爬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只是在戏弄我而已,用我取乐而已,仅此而已。”

他的语气很平静。

“不,不不,我根本不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听进去任何东西,他开始发狂了似地向远处跑去,跑向荒野,跑向山林。

“儒清!”

“等等。”

女警官拉住了安长治:“你更熟悉茉莉可能去哪里,再去找找,至于这个人,我们回去追回的,他跑不了很远。紧急任务,紧急任务……”

女警官开始对对讲机呼叫。

安长治只好暂时放下儒清的事情,继续去搜寻茉莉的下落。

城市中瞬间变得有些躁动起来。

而有些角落仍是安宁祥和的,有些地方也应该是安静和平的。

平等地照射在每一寸土地上的夕阳并没有错过没有人在了的校园。

一个女生翻过低矮的栏杆,轻而易举地进入了校园,而在不远处的,正是约她前来的人。

“等你好久了。”

少年——单班长,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带着柔和的善意——倘若这都是真的就好了。

而在等着她的并不是只有少年。

无人知晓的阴影中,猎手隐藏着,编织着致命的透明蛛丝。

————————————————现在————————————————

尽管身披蓑衣,穿着一件厚重的大衣,但我仍旧感到有些寒冷——尽管在下雨,但初春的气温并没有那么可怕。

在将车钥匙丢到那个家伙的车里,并且用简单的密室手法将车锁上之后,我来到路边,等待着有谁会过来,载我去到城里——虽然可能性不大,但现在这个时候,最后一班从乡下去市中心的公交已经过去了。至于返程公交,不巧的是,这附近并不是重点站,而是中程地。

搭上了。

要说我为什么要制造汽车密室的话,答案是没有意义。

遇到难以理解的事件,便会将其不断联系延伸,硬要找出其中意义,是所有探案者该具备的素质——和缺点。

但问题在于,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探案者排除这种刻意的无意义行为,不像游戏和创作小说,长时间的纠结足够犯人逃离,安长治应该也会帮我打烟雾弹——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委托和要求,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其结果和他所追求的是一致的——只不过这份“功绩”将被记在一个名为安长治的警官身上。

到了。

不同于那边的郊区,城市里还没有下雨,或者说是不在雨区。

好久没来到市中心了,各色灯光一如既往地刺激着我的眼睛,不论美好也罢,丑陋也罢,行走在此的人们展现着自己的欲望,约束这自己的欲望,追求着自己的欲望。

我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静坐着。等待着。

给安长治下的药物不止是一种,促进类药物会帮助他睡个好觉的,就是明天会迟到。

我也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看着城市从热闹张扬,到逐渐冷清落寞,却并不像是沉睡,而是死亡般冷清,时不时有衬托出其死寂的生灵移动。

差不多了。

我用体内的生物钟大致衡量了一下,大概是深夜12点了,马路上时不时驶过的大货车印证了我的想法。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找到他呢。

我不知道,但只要在这附近闲逛,总是能找到他的——毕竟我不是女的,他不会袭击我。

市中心这种地方真的很适合躲躲藏藏,或许吧。

走着,走着,深夜的冷风吹拂着我的面孔,时不时能看见几家还开着的小型超市或者是小饭店之类。

我避开它们,走向一些不能言述的偏僻之地附近。

好冷啊。或许我之前不应该疑心那么重,可以给自己准备一杯普通的热咖啡的。

“啊——!呜……呜呜!”

急促的女性喊叫,被限制的呜咽声——

在那个方向。

我朝着声音冲了过去,不久就看到了追逐之中的两个人影。

“哈哈哈……”

追逐者在笑。

“哈哈哈哈哈!”

还在笑。

…………

“呜!”

受害者身上早已有了许多到伤痕,看来是先封住了声音再行凶的吗,然后给她一丝希望。

“砰!”

加害人衣衫褴褛,体格高大,有些许消瘦,从背面的剪影看去,像极了恶魔。

他把受害人逼迫到拉下的铁栅栏门上面,碰撞出巨大的声音。

警察果然没有人吗。

难怪安长治要来找我。

我站在他背后,看着受害者,却发现她甚至注意不到我,目光全集中在了他身上。

怎么,这个混小子去毁容过了还是怎么样?

“啪,啪啪。”

受害者艰难地离开了铁栅栏门,但她的腿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她退到了一个向上的阶梯处,昏暗的路灯照出了她惊恐诧异的面容,本就血色全无,现在看来更是恐怖。

差不多了。

我走上前去,就在他打算再次行凶的时候,一脚踹向他,将其踹倒地上。

“快跑!但不要离开太远!我一会就解决他!”

一脸紧张而义正言辞地朝她吼着,我却没有看向她,而是准备应付这个飞扑过来的疯子。

“啊!!”

如此嘶吼着,他仿若是脱离人类社会的野兽,朝我扑打过来,迅速把我压倒在地,照着我的脸上恶狠狠地来了一下——虽然被我用手挡住,但这一下力度不小。

“啊……啊啊!”

随着高跟鞋踏踏乱作,夹杂在完全不和谐的乐章中,她逃走了。

我继续对付“面前”的恶魔,一下膝踢,虽然被他的腿挡住没有命中腹部,但也制造了空隙。

我脱身而出,站立起来,预备着,准备着,和他对峙着。

仔细一看,他的面庞算是帅气吧,这应该才是刚才那个女的没注意到我的缘故。

那张可悲的面孔上,愤怒和疯狂交织,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就那么挂在他的脸上。

我慢慢靠近他,靠近他,却在即将接刃之时——放弃了守备状态。

“单林。”

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是……”

愤怒不再,疯狂停歇,唯有笑面保持着,好似不可褪去了一般保持着,就像是在脸上生了苔藓一样。

对于眼前之人的面孔特色,行为习惯,体格姿态,我丝毫不熟悉,但那个笑容。

没错,是二十多年前我所教会他的那种笑容,为人带去恐惧的笑容,他牢牢记住了这个笑容。

“我是来结束一切的。”

你的母亲就算复活了,看见这张笑脸,也会甘愿死去,用自己的灵魂换来你的救赎的。

他看着我。

“不要这样。”

他说话了,嗓子十分沙哑,疲惫。

“还有3个,只要三个,我就能集齐13人了。我就能……”

“你就能在地狱安睡了吗。”

我摸了摸怀中的手枪,将手指按在了保险上。

“不……不要……求……”

他继续用着沙哑的嗓子,仿佛梦中呓语一样地说着不完整的语句片段。

“我是一个再一次下手执行的人,一个再次用自大无知托举起屠刀的人——仅此而已。”

“不,不,不……”

他摇着头后退着。

“啪。”

他撞到了墙壁上。

“啊!”

只有在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他的喉咙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危险和暴力。

我迅速闪到一边,躲开他的扑击,同时手离开枪,伸出来对抗着紧接着紧逼过来的这家伙。

“哼!”

随后,使用压倒性的力量,将其掀翻在地上,就在他想要爬起来的时候——

“砰!”

…………………………

我并没有击中他的心脏或者是头部,又或者是气管,脊椎。

但他倒下之后,就一动不动了,好像已经死去。

我走上前去,缓缓将他扶起来,丝毫不担心他回光返照,暴起攻击我——或者说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吧。

“单林。”

“啊……是老师啊……”

他的声音依旧很沙哑。

“老师……是你啊……”

“是我,但我不是你的老师——也不会是任何人的老师。”

要说我是老师,那么我教会了他什么?

“朝着自己认为光明的方向前进。”?战斗与杀戮的技巧?恐吓他人的方法?

“老师……谢谢……”

不……不要说出这种话……

“我这算是,不得不停下来了呢,还是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呢,老师……”

他最后温柔地笑了出来,而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他脸上的笑意褪去,最后,消失不再,只留下一个死人的面庞,苍白,寒冷。

他死去了,睡着了,结束了,被无尽地驱使着的他停了下来。

这件事情,大概就此结束了。

所有参与者,关于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

我向楼梯上走去,不久就找到了那个担惊受怕的女士。

“你好,我是便衣特警安长治。”

普通民众并不知道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东西,随便糊弄她就好了。

“所以请不要说出我的面貌——或者说请尽可能忘记,到时候找你作笔录和了解情况的时候,只要说我的名字就好了。待会会有人来送你去医院……啊,我的手机在刚刚和歹徒搏斗的时候摔坏了,借你的用一下。”

她乖巧地答应了。

我搭乘着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郊区附近,打算自己步行前往一个暂时安居的地方。

天空上,群星在闪耀着,我此刻只希望安长治不要暴露我原来的住处,那里有一些我比较怀念的东西在。

我回想起了那为了迷惑安长治所问的问题。

我想,安长治是错的,他不应该放过我。虽然在那之前,从那以后,仅仅是结果而言,我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情,从儒清最后患上重性抑郁症的角度来看,甚至连我的那次举动都是没有错的————但这里的错误与否,仅仅是取决于人的满意而已。

那么我现在所做的就是正确的吗,成为侦探,尽可能将真相披露出来,就是正确的吗?不,这只不过是“不错误”的选择,这是一种逃避,我没有去面对自己所真正想追求的正义究竟为何物。

我继续行走着,星空变得越来越闪耀——却也快到极限,将会变得暗淡起来了。

李茉莉,李卞,还有单林,他们的悲剧下场,并不是完全由自己所导致的,他们只不过是放弃踩下刹车——或者说无力踩下刹车,任由一切如此这般发展下去,那么,所谓的罪恶,究竟来自于谁,究竟在那里终结了——是在他们都死去的那一刻吗,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死亡代表着终结,但不代表着结束,相反,死亡只会带来更多的开始……像热寂一般。我想多了。

这一切,真的能够得到答案吗。

我继续走着,和二十七年前那个傍晚,还有二十一年前那个下午颇为相似的景色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但这次,不再是黄昏,而是黎明。

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光明所代表的喜悦。

我继续行走着,短暂地抛下这些和那些会困扰着我一生的问题,背负着罪恶,消失在了马路的尽头,淹没在了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