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这是我们希望你知道的。他现在既不是人,也不是灵,只用一半的灵魄栖息在这里。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会真正地死去。你是他现在接触最多的人,我们希望你能劝他活下去。”

我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点点头。

飘渺的女声再度传入耳中。

“不用害怕。你还活着,无法感触到灵界的存在。关于过去的回闪,就是依靠灵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构筑而成。对了,你应该觉得长庵还活着吧?难道你没发现他没影子吗?所以他只能在阴冷的雨中出现,自称是雨中人。”

我坐在床沿,低头默默流泪。

“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光,只是和我一样快沉溺于黑暗的舒适中。我,我,我确实是自私的。我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走出悲伤、绝望和痛苦。我不想他是真的没有影子。我原本以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他死了?”

“我知道,他还没有真正地死去,但是,按照他的性格,他不可能为了我改变他已经做出的决定。更何况,我本来也不值得他为我留下。你们走吧,我劝不了他。“

一声轻叹后,我穿着单薄的棉毛睡衣在狭小的房间内瑟瑟发抖,门外是外婆温和的呼唤声。

……

“囡囡,起来吃早饭了。”

“姆妈,我不想去上学呀……”我摊在床上懒得动弹。

“你个懒惰虫!”母亲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叮铃铃。

母亲走到床的另一侧接起电话,脸色逐渐苍白。

我的童年也到此结束。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不让她打胎?你说话!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和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说啊!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会放过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是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父亲永远懦弱地低头坐在沙发一角。

母亲忽然转身狠狠地扯住我的头发,把我提到她的面前。她憔悴绝望的眼神将我射穿,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凉州,你一定要争气呀!你看看你现在,数学只有这点分数,以后怎么考上好的初中,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你不要到许多年后,像我一样,知道吗?我问你,你知道吗!”

我一把扯断那些发丝,冲进厨房拿起一把水果刀。

“我受够了!”

“你有本事,你就去杀了那些伤害你的人啊!你凭什么来伤害我们这些爱你的人!”

我双手握住水果刀的刀柄,直接将刀刃对向母亲。

母亲在父亲冲过来的那一刹那,夺走我中的水果刀,转身用刀刺进他的胸膛。

她接着再刺了好几刀。

确认他失去气息后,她扶着桌脚一点点站起来,抬头挺胸,走向卫生间。

几分钟后,母亲身着一身白裙走出,全身的血迹已消失不见。

她低头凝视了我一下,轻轻笑了。

心酸。苦楚。痴狂。以及,道德承认不了的勇敢。

她从鞋盒中取出一双崭新的白色高跟鞋,像抚摸孩子似地将它穿上,随后将水果刀藏到怀里,夺门而出。

我愣愣地瞥见自己白色的衣服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点,那些血点如同微弱的热量汇聚成火球,激起我内心的最强烈的震撼。

警察在三个小时后带走了我。他们告诉我,母亲还杀害了一个已经怀孕三个月的孕妇,一尸两命。

排山倒海的愧疚与自责取代了最初消灭背叛者的快意。

再后来,是满世界非议与唾弃。

“听说她妈妈是杀人犯,别跟她接触,知道吗?”

“萧凉州妈妈杀了她爸爸和小三,所以她从小性格阴郁。这种人啊,没人喜欢他。”

“她考再好有什么用?大家因为她是优秀的人接近她,最后也一定会因为她是没有良好原生家庭的萧凉州而离开她。跟她比起来,我们可幸运多了!”

“凉州,你做好你自己就够了。别人怎么说,其实,不是很要紧的。”

要紧。

他们的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

萧凉州,你,没胆子。你比你妈活得窝囊多了。

谁也不会为我停留,谁也不会拉我一把。就算停留了,拉了我一把,我却觉得自己不配。

自傲有救,自卑没救。

许长庵想离开就离开吧,我不在乎。

其实我在乎。我比谁都在乎。

……

“在乎。我在乎她。我离开那具躯体,以一半的灵魄生存,就是想偷偷看看,那个在我桌子上贴便签条的女孩是谁。”

那是2019年1月7日。

第五年了。他们走的第五年。

我在母校的走廊里徘徊,仿佛昨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还是一个高三学生,在高考战场的前线奋战。但我的形体时刻在让我铭记,我发生了车祸。

宿命,一家亡灵的宿命。

教室外的走廊没有玻璃窗,采光很好,夕阳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自己课桌上被贴了一张淡黄色的方块便签条。祭奠我的?喜欢我的?或者,庆幸的……

种种疑云在看到那两行潦草的字时消散。

“如果去了那里,请带着我的那一份,快乐下去吧。我知道我不可能快乐,不可能决绝,我羡慕你,羡慕你终结的勇气。”

她以为,我是故意自杀的。她以为,自杀之后,人就可以快乐。

真傻。那不是快乐,不是释怀,是逃离。一种愚蠢的逃离。

就像我,逃离到雨中,做一个雨中人。

当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滂沱大雨中悲鸣的她,我霎时懂得,我们都渴望找到那个是雨中人的同类,却又为自己悲哀。我们悲哀我们注定无法依靠自己走入阳光,却无法容纳同类的存在。我们总是认为自己是更悲剧的,所谓同类,不过谎言,只是又一场自欺欺人的比较。

但她不是我的同类。她找错人了。

如果说上帝将家破人亡的命运与我捆绑在一起,那么我可不可以顺势而为,将她的刻意与我的刻意系成一串宿命?

人世间千万巧合,从不是巧合。只是两个人的刻意。

刻意,就是她在那里关掉花水木,而我出现在她身后。

……

巧合,就是我在那里关掉花水木,而他出现在我身后。

“我继续播放,会怎样呢?”

“我会有影子。”

“然后呢?”

“我会拉着你,在大太阳底下,跑过一个又一个街道。”

我不敢转身,怕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那……”

来不及回应,他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奔向那放晴的天地。

阳光灼烧了我冰冷的皮肤,将我眼中灰色朦胧的一切化成耀眼的白光,我在阳光下踩过往昔所有的雨中记忆,踩过花水木的旋律,踩过这段救赎。

“院子里的花水木

淡红色粉红可爱的你

希望无尽的梦

终有结果

希望你和心爱的人

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