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和许长庵上次见面,已经整整过了一周零三天零六分。

而南楚的雨多下了半个小时,下进我的眼睛里。

我咬紧嘴唇,手指扣住水笔一下一下地转着,总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而那种停滞仿佛预示着重蹈覆辙。我厌恶这种感觉,厌恶他自以为是地把我推离他的世界,他以为只有他足够悲伤么?那我数年来背负着母亲是杀人犯的事实,从早到晚经受各种目光的摧残,我又说了什么?我连捍卫我母亲尊严的资格都被我自己埋葬了,我看不起我自己。

可许长庵却看得起他自己。他可以遗世独立般地站在倾盆大雨中,任凭红绿灯光为他的身影染上一片孤独的梦,用一双和我别无二致的黑色眼睛冷冰冰地望向坐在斑马线上无力悲喊的我,最终在寒意中彻底隐去。这样的人,在他捧着两个骨灰盒无比冷静地走向机场的轮播屏幕的时刻,我就应该料想到他不可能向我走来,只有我向他走去。

我真是喜欢作践自己,但我答应了母亲,我不会像她那样。

清茶的热气混杂着雨的冰凉一同进入鼻腔内,搅动起身体内一种狂躁又悲凉的气息,我盯着空白的作业看了十秒,努力忍住想要抓发发泄暴躁的冲动,将它们迅速收进了书包。

“不等他了吗?”老板娘笑眯眯地问道。

“高三了,没空等。”

等,然后能换来什么呢?换来的是支离破碎的美梦,换来的是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换来的是别人一句“我没想到”或是“我不知道”。有太多等待等上天成全。为了凸显等待的珍贵,上天选择让我们摇号,可我们宁愿永不拆开那个结果,只为维护已然可笑的尊严。而这些一般只会出现在玛丽苏小说里的话,却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由此,我更看不起我自己。

“啊,现在放的是一青窈的花水木呢。”老板娘耸耸肩,掀开布帘回到后厨去了。”

“院子里的花水木

淡红色粉红可爱的你

希望无尽的梦

终有结果

希望你和心爱的人

百年好合”

我不需要和心爱的人百年好合,我需要走进阳光,需要拥有忍受暴晒的能力。我不想再当雨中人了。永久地绝望的情感包围着,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庞,最后堕落于这份悲哀的舒适之中。

“我……我过得明明比你还惨,我都没放弃,你有什么资格放弃?”我喃喃自语道。

我从没资格进行道德绑架。

在自嘲中,我用力按下了关闭键。

“很好听,为什么要关?”

……

“因为我想让你到店里去坐一会呀!我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你每次都在下雨的傍晚坐在茶屋外的遮阳伞下。南楚秋冬的时候下雨,冻得骨头都疼,你要是没钱喝茶,我请你!”

我抬眸打量起眼前这个女孩,皮肤有点黑,额头上有几颗粉红的青春痘点缀,近看还有点臃肿,眼神和学校里曾经围绕我的那些女生眼中的光芒一样,好奇又担忧,只是这份担忧从不涉及人生中已经到来过的悲剧。

“我是雨中人。你还要认识我吗?”

她的眼神飘向璀璨灯火下的雨水,眼底的担忧变成愁云惨雾,强颜欢笑道:

“我也是雨中人。”

“我不想当雨中人,可我又是这样地热爱着雨啊。”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仿佛已经在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封印了她对一段记忆的诉说能力,而她将这一设置变成了默认。一半灵魂忽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共情所吸引。

“许长庵。”

她有些吃惊于我的转变,低头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那个长安吗?”

从前对这种解释极其不耐烦的我,兴许是因为已经死去,第一次柔和道:“不是长安的安,而是施耐庵的庵。“

“哦,我还蛮少见到这个字被放进名字里面。不过要是那个长安的话,正好和我的名字配成一组。我叫萧凉州。“

“很有诗意。”

她抿嘴无奈一笑,转移了话题:“庵字,有什么寓意吗?“

我将双手交叉撑在玻璃桌上,伴着逐渐弱化的雨声沉思了一会儿。

“庵,是古寺的意思。也许他们是想让我忘记喜怒哀乐,归根菩提吧。”

“这是人们最渴望却也最害怕得到的能力吧。”她抓抓被高高扎成马尾辫的黑发。

十三分钟的沉默无声。

……

四分钟的漆黑一片。

我被许长庵牵着大衣的袖口在长长的没有路灯的小路上走,不远处的春芳路上路灯明亮。我们就这样走着,似乎要走到命运的尽头,而且没有回头路。心底倏地泛起恐惧与寒凉,我用尽全力挣脱开许长庵的牵制,口中的热气一圈圈急促地向外扩散。我感受到他的转身,和再度转回。

“许长庵!我们去春芳路上走吧!”

水泥地磨过的声响频率越来越快。

我垂眸看向脚下,12月的风不愿在我脚边停留,直直绕开冲向街头彼方。2012年的12月22日,也是这样的风,我在那个所谓的世界末日告别了记忆中模糊的母亲,我坐在审讯室的对面,看着飞速苍老的她平静地告诉我她是一个勇士,我意识到我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丧失了告诉别人她不是杀人犯,而是一个勇士的能力。

我被无数双手死命拉住脱离那扇塑料隔板,他们不想让我成为那个世界的人。

但我后悔了。

回忆没有力量,可是回忆所激发的爱恨是如此具有扩张性。

我径直地向远处快融化在无边黑色中的点飞奔而去,围巾紧紧地勒住脖颈,冷风划过发烫的面庞,我清晰地感知到我在窒息中发热。

许长庵就这样被我一把拉到了春芳路。

……

我就这样被她一把推到了春芳路。

我眯了眯眼,打算迅速飞奔回去。

“许长庵!你为什么回去!”

这是我死去后第一次感到所谓恼怒的情绪。我回头冷冷瞥了她一眼,她愣了一瞬,旋即用眼神死死地粘住我。白色的贝雷帽,白色的大衣,她直直地站在路灯下,背后是年久失修的仿欧式建筑。我听到她黯淡眼底一抹光亮的迸发,她想要拉我一起离开雨与暗,但我不可能离开这两者。

因为我已经死了。我以一半残缺不堪的灵魂游荡人间,另一半躲在身穿蓝白色条纹病服的躯体内。我没有影子,我只能做雨中人。

她抿紧嘴唇,依旧在等待我的回应。

“你怕我吗?”

我赌命般地一步一步走到光里。

她用力摇摇头,然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仰头瞧着我,眼眶中有泪花翻滚。

“我不怕。我一点儿都不怕。你怕吗?”

我怕。

我怕我再次回到2014年的1月7日。我至今不理解那个早晨我为什么早早地就醒来,毫无意识地打开长久未开的液晶电视,然后按下“37”键。新闻女主播一如往常地播报新闻,我轻轻打了个哈欠。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M航航班号为MXXXX的航班已经失联。机上载有……”

手机、平板同时“叮”地响了一声。无力回天的宿命。

一声爆炸后一片空白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个玩笑。

我迟疑地点进微信,点进那条我尚未阅读的信息。

“长庵,我们明天先到北燕。北燕那边有些事情要谈,所以先前订的返航机票是到北燕。等我们从北燕给你带麻酱烧饼回来。”

“本次航班目的地为北燕……”

我很想吃麻酱烧饼。虽然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将自己收拾一新,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并不合身的黑色西装穿上,然后在网上订了高铁票和两个空的骨灰盒。我井然有序地完成了一切准备。

咚。

我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把门打开,他们的一位同事顶着哭红的眼向我泣不成声地再次强调这个事实。

“您可以帮我打下领结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