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烦心事得以解决,消耗精力过多的白宿和李渔舟二人就开始躺在坎塔家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他们亟需休息,听鼾声就能感受一二,因为人只有困到极致时才会呼吸受阻发出那般野猪一样的鼾声。

但同样熬了夜的夏珍珑却心事重重。只在简短的二十分钟小睡后,她就从窑洞似的床板上弹了起来,一脸“我再也憋不住了”的焦急神情。

“我要出去!”

她一把推开了门。

这时坎塔还在厨房和面,准备给他们做疙瘩汤吃。他系着与体型极不相称的粗布围裙,手上满是面灰,见到她,他并未掩饰自己的惊讶。

“哟,小公主,你不再多睡一会儿么?”

“我……我想在这里到处逛逛,街上有好多我从没见过的首饰和裙子。”

“好吧,那你一定要当心,虽然我下了命令不许他们为难你,但也未见得全员都会严格遵守这道命令。万一遇到困难就报我的名号,声音有底气些,保管有用!”

夏珍珑微笑着点了点头。“要是他们醒了,告诉他们我很快就会回来。”

“没问题!”

其实她说了个小谎。她不是想去外面逛街、买纪念品,而是想找一个人。

在早春绚烂的阳光下,她一遍又一遍地穿越大街小巷。聚落面积并不小,很难全靠徒步穿行,但哪怕只是一点点希望,她也想竭尽全力去尝试,这就是她的性格。她独自敲响了每家视野中的食肆、酒肆、布庄、杂货铺的门,向面色黧黑的店主们寻求讯息,问他们是否知道一个红发游商的具体所在。

当她敲开第三十九家商店的大门时,有人突然对着她的后脑勺吹了口气。

夏珍珑转过身,马上认出他就是她找了老半天的神秘游商。

“木修!”她喜出望外,“终于找到你了!”

“抱歉,小公主。”他先是象征性地赔礼了一番,“我不是故意躲着你的,只是我还有些自己的生意要做。听说你已经顺利说服坎塔了?动作挺快嘛。这身衣服也挺适合你。”

她直接戳穿了他的伪装:“……你是不想见到白宿吗?”

听到这个名字,木修的脸色僵了须臾,但他很快又变回了嬉笑不羁的神情。

“他们还在怀疑我吧。所以当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我只与你私下单独见面。听起来是不是很浪漫?”

“他们的确在怀疑你,但那也是因为你一直回避跟他们打照面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嘛……”

她叹了口气,“算了,我猜你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也不多问,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来找你确认一下……你不跟我们一起回九曜国么?”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期待能获得一点激动人心的正面反馈,

但他的决策总是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

“啊?为什么要回到那种地方?我说过,我讨厌九曜,连躲着都来不及。”木修不假思索地回答,“何况我的商队这周还要去掖城接一笔大订单呢!”

他顺手牵起那匹因长途跋涉而皮糙肉厚的马,一个翻身骑上马背,挂在马匹两侧的布袋也开始铃铃作响。

他已经准备告辞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的手指动了动,但又松弛了下去。

“要是遇到麻烦,不如去商会的驿站看看,他们在秘密联络方面很有经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原样转告给你的未婚夫就行了,他会知道的。”

马背上的青年对她点头致意,而后漫不经心地牵起缰绳,脚跟一踢马肚子,这头乖顺的合作伙伴便开始徐徐前进。在此之后,木修最后一次伸出右手手背,对她随性地挥了挥。

“一路顺风啊,小公主。”

“嗯。你也是。”

午后最灼热的阳光氤氲着前夜仅剩的水汽,让人神思不定,霎时,颓废倦怠的游商已驾驭着马儿走远了,只剩下年轻的公主站在异国街头的瓦罐铺前,若有所思地守望着远方的塔尖。钟声响起,信徒们纷纷垂头默祷,她徐徐穿过那些内心无比宁静的人群,逐渐走向日光最炎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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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清晨。

站在九曜国伏羲市议会大厦顶楼的窗前,便能将远方只余残骸的宫城收入眼底。

继承了一半西方血统的军事大臣严阵照例为自己煮了壶新上市的龙井。这是他每早必做的功课,茶里有无比深奥的学问,除开修身养性、长葆健康,还能作为和世家大族的官宦们闲聊的高雅话题,他总是乐在其中。

所以当秘书聊起塔塔部族的特制羊毛地毯时,严阵不怎么愉快地捏了捏胡须。

“怎么,塔塔荒原的领主想进贡?”

他是真的对此兴趣寥寥,这些来自荒郊野岭的下等民族为什么就不能明白,他们视若珍宝的手工艺品在他看来只是一堆散发着骚臭味的、不入流的劳动力垃圾?

“是的,他们还送来了一封信。”

“哦?”

秘书提到的第二句话将他的不快一扫而空了。

比起并无特定价值的宝物,他只对信息感兴趣。信息放在任何时代都是足以扭转局势的杠杆,是淘金者寻得秘宝的最快途径,是一出生就在罗马的人们被逆袭者斩首的最大漏洞。即使是骚臭的地毯,在附加上“商谈协议”的信息后,便具备了价值。

严阵锐利的目光飞快浏览掉信纸上的文字,手写体,证明他们没有印刷装置、或是为了强调诚意,字迹工整但不死板、连贯但不轻浮,从侧面显示出书写者的心情。这就是信息。

信中的内容让他稍稍多了点笑意。但他很快平直了嘴角。

感情就像人类的智齿和尾骨,毫无功用,只会平添风险。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信使呢?”片刻后,他头也不抬地问。

“在会客室候着呢。”

“请他喝杯茶,普通的煎茶就行,但别叫他落座。半小时后你再来这里,把我的回信交给他。”

“是。”

秘书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面朝他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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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夏珍珑疑惑地拧起了眉毛。

“对,想要不被拦截,这么做反而是最安全的办法。这不是你提醒我的么?”

“可是,我又没想到商会的秘密联络方式会这么……原始。”

塔塔荒原的一颗硕大柿子树下,白宿熟练地将一张空白的莎草纸卷起来,绑在某只白鸽的脚踝上。白鸽动了两下脖子,随后借他的投掷之力扑腾翅膀飞上天空。

见证了这一行动的夏珍珑难以接受地检查着鸽笼,她怀疑里面安装了她没见过的特殊电路。

然后她失望地垂下了头。

“没有电路啊……鸽子真的能平安把信送到吗?我还以为会有送信魔法之类的,结果什么也没有。”

“通信专用的魔法回路可以追踪,只会增加变数,况且塔塔人倾向于尽量避免使用魔法,越原始的东西越能给他们安全感。倘若顺利,这封信就会途径五个驿站、在我们抵达的前日送到父亲手中。”白宿的分析有条有理,“以及,十分钟前你就在不停地摩擦手腕,这是强迫症的体现。你很紧张吗?”

她矢口否认:“我才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是这个计划里承担风险最大的人,万一失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必害怕,的确可能有人会流血,但那是必须的。”他神色如常。

“……让你为了我流血也是吗?”

“让敌人为了你流血也是。”

白宿从书架上找到一本童话书,翻到某页,像皇家教师那样充满教育意义地递给了她。

上面记述了一个公主的故事。

被继父关在房间里的公主日渐憔悴,但继父从不允许她出门,只答应她想要什么都派人送过来。于是公主对他说,父王啊,我想要一条谁也砍不断的金腰带,想要一只世上最华丽的尖嘴花瓶,想要一顶垂在头顶满是珠宝的灯,踮起脚尖就能够着。国王欣然应允。

当晚,国王走进房间看望她时,头顶那只被腰带挂在吊灯上的的锐器花瓶随着银线断裂、刺穿了他的脑袋。

——公主重新获得了自由。

看完最后一页的夏珍珑顿感头皮发麻,“银线是公主剪断的?这个童话也太黑暗了吧?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渔舟。”

他没理她,但这句疑似暗号的称呼却让守在门口的李渔舟“腾”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夏珍珑跟前。

“好的。”李渔舟的声音里毫无感情,“公主殿下,跟我来,我带你去更衣。”

“啊?”她懵了。

一看就知道这大大咧咧的公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有可无的黄色废料、才会把脸胀红成那样。白宿把二郎腿换了个姿势,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道:“若要向全天下宣布公主幸存的消息,怎么能少了一件衬得上你的华服?”

“可是,为什么是他‘带’我去更衣?!”她用食指指向李渔舟。

对方无辜地说:“我会在门外候着。”

“你不会偷看吧?”

“看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可是黄花大闺女!”

白宿适时地插了句:“渔舟对野鸭子等级的身材可没兴趣。”

对此,李渔舟面色僵硬,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好吧,我忘了你的设定是死直男工具人了。算我多想了。”夏珍珑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吞。

从某方面来看她倒是松了口气。有个保镖在外面总归安全一些,尽管这个保镖自己也还处于遍体鳞伤的状态。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窗户纸,她局促不安地解开袍子的纽扣,捡起桌面上那件繁杂臃肿的宫制汉服挡在胸前,又偷偷往外瞄了一眼。李渔舟的剪影纹丝不动地映在纸面上,宛如一棵伫立不倒的云松。

看来他真的心无旁骛、单纯想遵从主人的命令而已。

一放松下来,夏珍珑就变得特别想说点什么、以缓解生硬到冰点的气氛。她仔细比着腰带的长度,努力回忆小宫女帮她更衣时的操作步骤,这里应该打两个结吧?还是三个?难道要问门外的异性这种奇怪的问题?

最后她也只能认输地乱折一气。

“渔舟,这衣服是坎塔请本地裁缝赶制出来的吧?规制严谨么?我觉得我可能穿错了。”

来自公主的突然搭话让那剪影的发梢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想,她的词典里一定没有“距离感”这个词。

片刻后,他规规矩矩地给出了回答:“我不懂服饰学。但白宿大人说,标准不重要,重要的是高贵。”

“高贵?”

“能看出符合公主的身份即可。”

“那就好。可如果我穿得太显眼、待会要怎么溜进伏羲市?还有,我记得国境附近有瞭望塔来着,要是他们派出炮兵来轰炸我们怎么办?夜航船够结实吗?对不起,我知道我的问题有点多,可我也是为了更好地把握情况……”

“只能赌一把了。”李渔舟说,“路上没有给您换衣服的时间和空间。”

“不是!这听起来就很乱来啊!”

“白猎大人会处理好准备工作的。”他却忽然不再紧绷全身的肌肉,往窗格上靠了靠,“我相信他的直觉。”

“白猎?是谁?”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最关键的信息。

“他是白宿大人的父亲。”半晌,他才语气深邃地叹了口气,“也是我最敬爱的……师父。”

她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不是她该插嘴的地方,就算在感情上再迟钝、她也该明白这个人在李渔舟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许久未听到房间里传来动静,李渔舟纳闷地偏了偏头、就要推门而入。

“您还没换好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不不!不用了!我我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连忙用后背抵住了门,音调极具戏剧性地尖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