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滋润的不止是草叶和羊群,也有伸开双臂拥抱天空的孩子们。

“哇!好凉快!”

“是雨吗?我们已经好久没下雨了!”

“阿爹,阿娘,你们看!哈哈哈!”

孩子的天性是最纯洁的。固执的大人们或许会出于面子不肯承认,但孩子们则不同,他们喜欢这雨,也就遵循本能、对驶过头顶的夜航船回以欢喜的惊呼。

站在甲板边缘的夏珍珑也对他们开心地挥起了手。

“嗨!”

“是大姐姐!”

“你们在做什么?!”匆匆从教堂走出来的主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彰显自己的勃然大怒,“一群失心疯!你们在对我的部族所什么?!”

夏珍珑眨了眨眼,表示这个问题很单纯。

“啊?我们在挽救你的部族呀。你们不是缺水吗?这就送来了——”

他攥紧了拳头,道:“挽救?我们不需要魔法的施舍!这是神降临给我们的考验,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改变灾厄!冠冕堂皇的施舍和跗骨之蛆没两样!”

由于隔了二十来米的距离,主教不得不在每句话里都蕴含十成的力气,才能保证与船上的三人顺畅沟通。

不过他很讨厌这种“声嘶力竭”的感觉。拜它所赐,他对三人的怨恨又发酵了一层。

夏珍珑很困惑。

“为什么你这么顽固?我们明明可以合作的,魔法又不是害虫。”

“……哼。”

站在教堂前的主教阿尔托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朝阳很快就要从云里升起来了,他的脸色也染上了一层复杂的浅紫。

他甩了甩肩上的袍子,厉色道:“和你们合作?荒谬至极!那群魔法至上主义者热衷于极端的自由,所以他们觉得科学上有可能实现的都应该成为现实!而人性,不可触碰不可剥夺的人性,却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你没见过被矿石掠夺了未来的人过着怎样黑暗的生活,就没权利在这颐指气使!”

“阿尔托。”坎塔看出了他有点情绪失控,“你先别激动。”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可是……”

她皱了皱眉,因为他的感情实在太强烈,完全失去了曾经的平和。这不是一个合格的主教该有的心境。但意外的是,她觉得这样的他才算是真正活着。

既然如此,她也想对他喊出自己的心里话。

“——主教大人!恕我直言,为了驱逐敌对者、纵容自己的手下做出放火这种恶行的你才是没有心的机器!”

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的发言让周围的人都变了脸色。

放火?主教派人做的吗?如果是真的……

眼见信服自己的教徒纷纷露出怀疑的表情,阿尔托的冷笑都不再有力。他心知肚明,为栽赃无辜者而染指教堂这片净土这种罪恶会受到暴风骤雨般的反噬,但无所谓,因为他在做之前就有了将来被拆穿的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白痴居然根本不逃!

不仅不逃、还不远万里跑去山脉另一侧的水源地、运来了百姓期盼已久的甘霖!

这下,他连道义上的理由都站不住脚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回来帮忙?他们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无法理解这一切的阿尔托继续朝天空发出呐喊:“你不这样觉得么,九曜的公主?明明有时候、有时候你也应该见识过制造联盟那些冷血无情的决策!到底谁是吸血鬼?谁是掠夺者?是谁的血汗丰盈了金库?可又是谁占据了所有钱财?答案已经很明确了!这些机器是罪恶的!魔法就是最大的原罪!”

他一下子说出了所有的怒斥,双臂不停地颤抖,仿佛灵魂都已干涸。

夏珍珑无法回答他这种昏乱无措的感情。她还没有那么多的阅历。但白宿严厉地指出了他话中的纰漏。

“没想到,塔塔教派最有威望的主教,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的一员啊。”

“……你说什么?”

“头脑简单,逻辑薄弱,保守偏执,固步自封。你的失败不是偶然。”

“少跟我来这套!”

“你在恐惧,不是吗。”白宿对李渔舟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船降落一些,以便和阿尔托更平等地交谈,“人类在地球上生活了数百万年,拥有超常的智慧和理性,也手握着了不起的技术和魔法,可惜,他们从未摆脱恐惧。恐惧正是导致战争、导致人们自相残杀的肇因之一。全世界的宗教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救世主也无能为力,哪怕是道法自然的哲学家,依旧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改善自己。”

“笑话!我有什么可畏惧的?我们自有神的庇佑,神会替代我们思考。区区恐惧,不值一提!”

“会么?是个人都会怕的。害怕食不果腹,害怕贫穷,害怕遭到背叛,害怕孤身一人,害怕痛苦和疾病,害怕活在一个死气沉沉、极端乏味的世界里,害怕失去信仰,害怕被人主宰……神不会解决这些问题,所以你们会尽量使自己的大脑被别的事情占据,这样就可以不必正视自己的内心——因为你害怕的是恐惧本身。”

他犀利独到的口才在此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展现。

阿尔托竟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

然后白宿悲哀地摇了摇头,“所以你紧紧攥住了最后的权力,不想被九曜国的魔法同化,甚至不惜烧毁支撑自己理念的教堂。”

“我没有……”

“但你忘了一件事。”白宿的声音并不重、却充满力量,“恐惧才是导致暴力、扭曲和崩坏的根源。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残留在阿尔托脸上的悲痛和愤恨就像一场梦。他的余光能轻易穿透周边所有人的脸庞,他知道,他们相信了面前这个九曜人的说辞,因为假使不是如此,这三人根本没必要开船回来拯救旱灾中的塔塔部族。

他高估了自己的计谋,又低估了对方的善意。

这就是他最大的败因。

阿尔托勾起一个惨淡的微笑,抓起一把被水滴润湿的泥土,自嘲般地将其捏碎,而后,独自走进了晨曦来临前夕的教堂。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并无人出声阻拦,他们默默为他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前夜突发火情时那样,但避让的原因已经有所不同。

白宿松了口气。只要对方不在此刻撕个鱼死网破,就是合作达成的前兆。

他转向身后的夏珍珑,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记跳跃式拥抱吓傻了眼。

“你做到了,白宿!”

她两手搂在他脖子后方、脸颊还轻轻擦过了他的耳朵,如此开放的亲密行为,在九曜国重视传统的文化历程里显得尤其突兀。他强装冷静,刻意清了清嗓子。

“……这是在做什么?”

“庆祝胜利啊。咦,你脸红了?”

“是因为你抱得太紧了。如今的女孩子都像你这样没规矩吗。”

“啊!我明白了,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和女孩子拥抱吧?”

夏珍珑调侃似的疑问让白宿的脸瞬间更红了。

“就算是又怎样?赶紧给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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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白少年。”坎塔放下手中的斧头,与白宿拳拳相碰,道,“我谨代表塔塔部族所有荒原战士,正式接受你的借兵请求。”

“不胜感激。”

两人站在聚落广场的泥灰地面上,迎着第一缕朝阳缔结了誓约。

尽管很不正式,坎塔穿着睡觉时的棉布衬衫,白宿的脸颊上还沾着没清洗干净的沙尘,但此刻的场景却比皇帝登基大典那种制式繁复的仪式更能给人以信心。

一宿没睡的夏珍珑欣慰地打了个呵欠。

“以及小公主。”坎塔忽然点了她的名。

“诶?”

这下她倦意全无了,连忙努力眨眼,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更清醒一些。

只见坎塔豪迈地一笑,一巴掌毫无节制力地拍在她的肩头,差点把她拍得膝盖一软。身后的李渔舟连忙接住了她。

“祝你能找到自己的路。”坎塔说。

望着这个络腮胡大叔眼中盛满的热情和鼓舞,她也一起开心了起来。

“……我会的。”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至此,该说的话都差不多了,具体计划还要白宿和他们一起商量。

播撒完一轮人工降雨的夜航船早已处于超负荷状态,现在,它正停在村外的黄草地上,被若干个消防队的成员精心擦拭着表面的泥土。阳光照耀在船体表面的金属装饰上,勾勒出一副光影斑驳的油画,那色彩,像极了某种神圣的民族膜拜图腾。

放下心事的坎塔也终于开起玩笑来。

“还有一件事,你和白公子大喜那天记得给我发喜帖啊!”

坎塔这话说得夏珍珑疯狂摇头。

“什么?不是!您误会了!”

“嗯?你不是在准备嫁给他的那晚逃出的九曜国么?那就是已经打算结婚了啊。”

“我们之前的婚约只是他一意孤行、想拿我当筹码而已!”

“哈哈哈哈,可我看你们挺般配嘛。”

“不可能!!”

这次是她和白宿异口同声的抗议。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背对着背不再互相理睬。

看透一切的坎塔再次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大笑,就像一瞬间回到了春心萌动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