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她的心跳得贼快。

来人是白宿和他的诸多随从。数日未见,他阴冷的表情一如既往。他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耳尖旁侧干净利落、毫无发丝痕迹,挺直的鼻梁、宽度惊人的额头和高耸的眉弓都给人颇有城府的感觉,最要命的是一双绽放着光芒的眼眸——好像一眼洞穿了她的不安。

“你来干嘛?”珍珑决定先发制人。

“富春总管说你学得很快,看来是夸大其词了。见到夫君都不知道行礼么?”

他毫不遮掩对她的讽刺。

她却示威似的抬起头,“你还不是我夫君呢。”

“很快就是了。你在看什么书?”

“《女则》。”

“是《机械能守恒原理》吧。”他一眼就望见了她塞在床垫下面的另一本小册子的书角。

珍珑红着脸、强行当做无事发生。

书籍和实践是她了解这个世界最快捷的方式。按照她的推测,这个世界的多数金属装置都是“机器”。机器的特质就是需要能量转化以驱动,而其设计要点就是尽可能高的能量利用率。

在穿越之前,理科成绩优秀的她默认电机>内燃机>蒸汽机>人力的能量利用率原则,按她的估测,这里的机器的效率介于电机和内燃机之间,但每件机器的精确程度——往高端了说就是路径识别、自调整、甚至自我学习之类的功能——还需要实验来验证。

例如角落里那座被大卸八块的自动围棋木人。

“还有功夫折腾这些,看来你精神不错。”白宿似乎无意干涉她的爱好。又或者他只是觉得她再怎么瞎玩、也翻不动什么小波浪。

但珍珑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哦,因为我想尽情享受最后的自由。要是我不肯出嫁,你是不是打算杀了我?”

“……”

“我开玩笑的啦。”

“注意事项富春应该都给你解释过了。别耍花招,否则我不介意真的动手。”他留下最后一句忠告,就又转身离开了大殿,“我估计你的头暂时还不想离开脖子。还是你更喜欢一丈红的滋味?”

他是认真的。

空气冷若寒冰,珍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事实证明,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的两周,比按部就班上学的两周漫长得多。即使是皇宫,逼仄的环境也还是叫人喘不过气。

尤其那日白宿上门与富春密谈过后,宫殿上下各处的守备都严格了数倍。珍珑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现在一看,他肯定猜出了她想逃跑的意图,不拆台也只因为没必要。为此,他还特意从宫城外调来了数十卫兵,连宫女出门日常采购都会反复盘查。

如此一来,珍珑想在订婚仪式前出逃的计划就行不通了。

“唉。自由的味道啊,你真甜美……”

她甚至开始哼起不成曲调的歌。

与她忧伤沉重的内心状态相比,窗外的氛围倒是比往常喧嚣几分。元宵节将至,九曜国上下都忙着准备赏花灯、吃汤圆,宫城里则又比外头更热闹繁忙些。

那可是一国公主的订婚典礼!自然不能办得太寒酸。就算如今的皇家败絮其中,面子也是决计不能丢的。

“该出席了,殿下。”

身后的宫女微微屈膝。她的个头很高,就算弯了膝盖,脸孔也还是进不了她镜子里的视线。

“嗯。”

珍珑把最后一枚花钿贴在额头上,对着镜子里清秀动人的少女咬了咬嘴唇。

要是这一刻的美不需要以牺牲自由为代价就好了。

“我们走。”

她不再眷恋镜中的幻影,毅然决然地迈出脚步。

宫城很宽阔,宽阔到她几乎见不到城墙以外的城市。只有偶尔从远方工厂的烟囱冒出的黑烟能提醒她,这里不是古代。

宫城也很杂糅。在整体建筑继承了古典木构逻辑的建筑群东侧,有一处特别的宴会厅。外观上看,它与任何一座木头建筑没多大区别,九开间和五进深的规制也完全符合皇家惯例,但许多木材都只是贴面、并非结构支撑物,只有走到门口,才能发现它的柱子从根到头都是石头做成的。因此,它具备三倍于木建筑的巨型尺度。

至于内部,就更叫人诧异了。

大厅走廊上挂着两排由机械魔法控制晃动节奏的水晶吊灯,由于镶嵌的玉石过多,显得格外冗余,体态反而不是那么美妙。大理石地面铮亮反光,烛台造型的蓝色灯盏繁杂奢华,记录着九曜星系典故的浮雕金碧辉煌,全由齿轮驱动的门宇鳞次栉比,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滋滋——”

魔法矿石供能的无人操控小车从大厅一边行驶至另一边,为宾客提供源源不断的酒水饮料。

站在高处等候典礼正式开始的珍珑有些好奇。

“它的自动寻路系统是怎么设计的呢?难道是真正的魔法?”

“你差点就迟到了。”

端着玉杯倚靠在石栏边的白宿似乎对此有些不满。但她转过头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很精彩——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妆容齐全的模样。在灯光的点缀下,她的脸色红润而健康,眼睛里仿佛盛满星河。玉簪挽起一缕青丝,十分别致,与两周前的“野女孩”判若两人。

诚然,他也不是没见过更美的女性,沉鱼落雁的都不少,但使人震惊需要的不是较高的平均值,而是刹那间的反差。

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她突然起了调戏他的坏心思,“好久不见呀,白宿。”

他干巴巴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怎么可能嘛!你可是我未婚夫呀!”

“别假笑了,让人心慌。”

“小宿宿,害羞什么,实话实说吧,你就是在我的美貌面前输得一败涂地而已。”

“……”

他不为所动。珍珑用余光瞟见他攥在玉杯上的手指使了点劲。看来他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宾客们渐渐填充满了楼下的舞池,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她想得到某些信息,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突然问;“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从那种地方跳下来。”

白宿略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回头望着远处墙壁上的星系壁画。

那是九曜国建立初期的精神图谱,所谓“九曜”,正是北斗七星及辅佐二星的代称,对应了九曜国的九个城市。可惜那壁画在矿石诞生之后就不再神秘,因为人们学会了使用望远镜观察真正的宇宙。

“那种地方?”他明知故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不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毫无印象么?”

“所以啊,所以才更好奇。”这时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想知道你们一遍遍绕圈子也不告诉我的理由。我是不记得,但那不代表可以原谅。反正我今后也是你的傀儡了,这点知情权总得给我吧?”

白宿微妙地顿了顿。“不……我想你还是不知为妙。”

“决定妙不妙的人是我,不是你。”

受到意料之外的敦促,他的态度开始变糟,语速也越来越快:“听我的,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对你有好处。”

“好处?哪有正常人会随便跳楼的?我遇到了什么问题?是自杀还是谋杀?还是精神上有问题?原因是什么?”

她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他检查着袖口的金色镂空圆形纽扣,又理了理肩上那件秦制玄端上衣。他不是喜欢才穿成这样的,里头的白衬衫和西装裤便足以说明这一点,但作为与皇家定亲的象征,他接纳了传统礼服的局部形制,向外界宣誓自己的忠诚。

最后他从鼻腔里逼出一串算不上回答的回答:

“……如果你不想遭遇不幸,就永远别再提这个话题。”

“小气鬼。”

她懊恼地踩了一脚他的鞋尖,他竟然还眼疾手快地躲开了这记攻击,气得她翻了个白眼。

她还想再踩几脚,可惜晚了一步。

“咚——”

从牛皮鼓正中央发出的洪亮巨响充盈着整个空间。老皇帝站在对面的高台上,神色复杂地举起双手,众人纷纷弯腰致意。跪拜礼只在朝堂上使用,而议会成立后,朝堂便彻底废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式鞠躬礼。这股中洋结合的氛围让珍珑很不习惯。

“珍珑,朕的掌上明珠,过来。”

她刚想响应皇帝的号召,身旁的白宿就抢先一步挽起她的手臂、带着她走下了楼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没法挣脱他。

富春正守候在卤簿——也就是现代所说的仪仗队右前方,仰望着这位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临时公主。

五十年前,富春也是这样目送年轻的皇帝走上受封亲王的不归路。

而今夜,珍珑脸上的笑意与当时的皇帝大相径庭。这位公主穿着由金色宝石装点起来的新式纱裙和那件纯正汉服形制的鹤氅披肩,中西混搭的风格和这座建筑遥相呼应。随着地毯自动向前延伸,她从楼梯最高处一点点向下;而她优秀的未婚夫扶着她的手臂,优雅而熟练地朝着四周点头。

看到他老成的表现,她感到了强烈的不甘,便也摆出那宛如贵夫人的笑容,尽量在抬动高跟皮鞋时不让双肩因紧张而高高抬起。

她还不太习惯穿着这种脚镣前行。有次她差点扭到,还是白宿给了她一个助力。

“当心点。”

“我知道!”

天花板上悬挂着数不清的宝石,每一根高度都互不相同,就像一群散养的星星。弯曲盘旋的楼梯高低各异,但却完全中轴对称,身着汉制礼服的人们站在楼梯旁零星分布的坐席两侧,向她举着酒杯。

坐在最低处的圆坑里的是一群乐手,他们的乐器都镀着一层敦煌壁画风格的浮夸雕饰,有民乐,也有西洋管弦乐,经过奇妙的编曲,两个世界的声音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至少客人们都喜欢这种文化交错的氛围——又或者,他们只是将厌恶深深地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就是她?从依菲小姐手中横刀夺爱的平民女孩?”

“嘘——人家如今已经是公主了。”

“公主……哈,公主啊。”

有人在小声议论。但她不用猜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她暗中掐了一把白宿的手背,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讲真啊,白少爷,你把这顶灌了铅的桂冠硬塞给我,就没想过有什么补偿吗?”

“你想要什么。”

“自由。”

“如果你能别再谈论这些不切实际的抽象名词,我可以考虑。”

“那算了,你就亲我一下吧。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狡黠的笑容让他有点困惑。这和情报里的她有所不同,他以为,她是不可能对他伸出橄榄枝的。

“你——”

白宿眼中闪过的惊愕只是极短的瞬间。

“啪”地一声,照耀在头顶的无数灯光忽然齐齐熄灭,视线顿时一片黢黑。

富春眉头一皱,赶紧派人去检查镶嵌在一旁的魔法矿石回路,在她多年经营宫城的管理经验下,他们早就做过类似意外发生时的预案。宾客们的骚动刚起,便通过她充满威严的“肃静”喝令得到了压制。

然而,仿佛是预测到富春的插手,乐团里的某个黑影轻轻打开大提琴箱,无数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吓得黑暗中的人们再次惊慌失措。

“那是什么东西?”

“不要过来啊!”

“咳咳咳!”

羽毛四处横飞、尖叫和臭味扰乱了原本平静下来的秩序。

白宿下意识地握住身旁的珍珑的手,但他扑了个空——一柄亮蓝色的尖刀直直刺向他的眼珠。电光火石之间,他险险避开利刃的袭击,向后翻腾了几米,这才勉强看出来人的外形。

是个身材高大的宫女。

“有刺客!”

紧急之下,他简短地给出一句指示,随他出席典礼的部下李渔舟便循声而来、拔刀挡下了刺客的第二击。力度很大,看来是个高手。

刃与刃之间的激烈碰撞迸发出刺眼的瑰丽火花,几乎成了黑暗中的唯一光源。

“铛——”

“是谁派来的……?”

这时,白宿还以为刺客的目标是自己的性命,但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离开他的监视范围的珍珑猛地抬起臃肿的裙摆、仪态全无地拉开绑在膝盖一角的引擎开关。

“走你!”她高呼了起来。

一只小爆竹“哧溜”窜天而起,划出一道幽蓝色的美丽弧线,最后冲破了左侧天窗上的玻璃。爆竹末端的金属勾爪正好卡在窗台外侧。

那是她自制的攀爬道具。

在繁杂衬裙的阻挡下,无人注意到她藏起来的这些小机关。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地面上的众人尚且惊魂不定,谁都没能反应过来,而就在几秒的功夫,身着臃肿华服的公主却飞速朝楼梯上跑了几步、翻上栏杆,双手抓牢绳索一端,随后嘶吼着某种壮胆的声音从二楼一跃而下。

“哟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