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昨晚的相处让她大致明白了夏珍珑的性情,万一过火、倒会适得其反。

“……可以。”最后她选择了不情不愿的让步。

“谢谢你!富春姐!”

咯噔一声——活泼过头的公主一把抱上了她的老腰,差点没叫她直接骨折送进太医院。

那时,富春没注意到少女眼中一闪而逝的邪光。她在谋划什么,在举目无亲的前提下、动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为自己的命运寻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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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叫什么来着?宫绦?还有这个,云肩对吧?”

堆放在卧榻上的杂物垒成了小金字塔,水银镜前的珍珑还在努力解决脖子前的织布。想按照富春的要求把它穿漂亮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有钱人的门道太多了,世世代代都有钱的人更是拿繁文缛节当令箭,仿佛穿着上胜人一等就能扬眉吐气到忘掉外界的急剧变革。

不过说实话,这些皇宫特供的手织布帛是真的精致到叫她爱不释手。

“啊,好想带这一身回家、然后开个博物馆。财务自由板上钉钉啊!”

珍珑看来看去,最后不舍地叹了口气。

守在门口的富春却不动声色,只默默注视着她的小动作。

这孩子很聪慧、也很敏锐,真要努力学起来,领悟得不比富春教过的任何真正的公主差。

但同时,她也很爱耍小聪明,一旦试探到富春的底线、就开始撒娇卖萌恳求更多的自由时间。不管身边有没有人看着,她都爱收集宫城上下肉眼可见的一切新奇材料、摆到自己的偏殿里、拿来捣鼓成奇奇怪怪的玩具。

“哎,有没有结实点的绳子?我想做个简易高跷来玩玩。”

“高跷?”宫女们面面相觑。

夏珍珑佯装发脾气的操作也越来越熟练了:“不行吗?一直坐在凳子上屁股都疼了,多运动有益于身心健康嘛。还愣着干什么?我可是公主,连要根绳子的权限都没有?”

“这……”

“随她去吧。”带着一众仆从路过的富春随口吩咐了句,“偏殿外守着数十精兵,量她也跑不出去。”

“是。”

宫女应声而出。

没想到夏珍珑立刻得寸进尺,“好极了!那就再给我来几套御膳房的餐具!对,各种材料的都要!尚药局的药材也来点!如果我玩坏了应该不会让我赔吧?”

富春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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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得到后宫总管的首肯后,这珍珑公主的收集癖就变得愈加严重了。在外人眼中,她脾气古怪、爱好广泛,时刻不得消停;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行动都必须有其争分夺秒的目的——

出逃。

她甚至借来钢笔列了个清单,就为了搞清楚这个世界的物质构成和现实世界有什么不一样。

对,这个世界的皇宫里是有钢笔的,数量还不少,肉眼估测比晚清紫荆城先进至少三十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马上掌握这些器具的运作原理。

比方说那盏异国进贡的流明灯。它的色泽和亮度略逊于现代电灯泡,但没有电池和钨丝,完全依靠镶嵌在底部的小黑石头提供能源。这种能源还被宫女们尊称为“魔法”。看她们的态度,对这新奇技术的畏惧和避讳都一目了然。

可到底什么是魔法?这个世界的科学吗?还是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她是到了一个低魔位面?还是单纯接触到了一种独立能源体系?

“嗯……这个不行啊,踩起来太脆了……”

陷入烦躁的珍珑随手扔掉一枚瓦片,叹着气往笔记本上画了个叉。

最近看多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她看什么都有层工科滤镜:

铺在地上的薄薄一层雪只是水分子,墙头的竹子、松树和梅花只是可燃物,院墙和檐瓦是石头和青瓦的堆叠,房梁是榫卯结构的不锈钢集合。

“还是金属好,但是要加工金属的话,显然需要足够的高温……”

自然,这些莫名其妙的碎碎念也没人能听懂。这倒省事儿了,不需要什么密码学和情报学,因为她天生就拥有与其他人完全异轨的世界观体系。抛开语言问题不谈,这座皇宫充满了她看不透的新鲜事物,以她贫瘠的知识量,很难一一作出解释。

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单凭她一人,还是没找出逃离皇宫的最佳解。

这时,有宫女在门外汇报,“公主殿下,富春大人托人传口信,说是方太傅随她一同去了宗庙,今日的《女则》课便往后延半个时辰。”

“哦,谢谢你。”

“那婢子就先行告退了。”

那宫女屈膝离去,院中又恢复了寂静。

珍珑灵机一动,隔着殿门撅起嘴唇,吹出一声口哨。

按照惯例,富春每日早晨都会去历代帝后碑前献香,殿前的守备也最宽松。而口哨是珍珑和“小太监”木修之间的暗号,一听到口哨,在偏殿工作的木修就能第一时间来到现场。

而他优哉游哉的样子像极了偷懒成性的小毛贼。他双手背在身后,笑容悠闲,袖子不沾半点污渍,仿佛根本没干粗活。

“晚上好,公主殿下。找小人有事么?”

珍珑连忙凑到窗边挥了挥手,“阿修哥,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能加热的工具?”

堂堂公主蹭在窗户破洞前对他低声下气的样子再次戳中了木修的笑点。

他努力憋笑,“您想要一盏灯么?”

“不是,要长期温度能维持在1000度以上的那种!能烧化门锁的,嗯……加热枪之类的!你听说过吗?”

“度?”

“一种温度计量单位。你们这儿没这个说法?”

“或许……我听说过。但不确定。”

“那锻刀你总知道吧?锻刀的时候是不是有加热炉?我想要类似炉子的东西,最好能随身携带。”

“就算您这么说……”木修适时地表露出难色。

“——啊!”她一拍手掌,惊喜道,“你的耳环!是金属的吧?造型真有趣!怎么做出来的?”

他不明所以地解下耳垂上的那枚银色薄片,不太情愿地用双手递给她。

“这个?是从西域集市的小摊上买来的。要是殿下喜欢,可以委托负责采购的宫女替您捎一副。”

她接过耳环,脸上绽放出欣喜的微笑,嘴上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嘿嘿嘿,木修,我敢打赌,你肯定很喜欢你妈妈。”

闻言,他的眼皮轻微耷拉了一瞬。

“……为什么这么说?”

但她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双眼还在闪烁知性的光芒,堪称眉飞色舞:“不是!因为这个图案合在一起看很像成年女性的手!你知道格斯塔心理学吗?人脑与生俱来的法则对图形的组合原理有一套心理规律,这种规律非常先验,就是说出自本能、不需要故意去学。呃,我是不是说得太抽象了?再来一遍?”

而他面带冷色,不作他言。

珍珑意识到了她的唐突。

“对不起、怎么,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非也。”

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反而让她感到心慌。

过了几秒,他忽然恢复了正常,笑眯眯地补上一句:“作为公主殿下,您的言谈举止都和小人的认知有所偏差,小人只是……有些吃惊。您简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物。”

木修的话引发了珍珑的剧烈假咳。

也许她应该隐藏自己格格不入的言行举止,但在紧迫的截止日期面前,她无暇顾及这些。毕竟从一开始,珍珑就没想过融入这里。她只想尽快获得自由而已。

眼看着唯一的帮手可能对她失去信任,珍珑努力让气氛恢复正常。

“呃、算了,耳环还给你。让我们换个话题,跟我聊聊白宿吧?我都要和他订婚了,可现在连他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他明明长相很对我胃口,可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一看就很大男子主义,绝对是三纲五常挂在嘴边的老古董。你说,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处?”

“……”

没想到,这次木修的脸比之前更黑了。

珍珑感到手心里的血管都接近凝固。

“咦、我又说错什么了?”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瞬珍珑确信他眼中泛过了厌恶的神色;但下一秒,这红发青年就又恢复了最初的游刃有余。

“……嗯……长期温度能融化金属的加热装置是吗,我或许可以为您找到。”

木修干脆主动绕回了上上个话题,以防她继续疯狂踩雷。

也许是歪打正着,他竟然同意了她的要求。珍珑也不管是狗屎运还是智慧的力量,马上敲定这桩生意:“好!那就说定了!”

“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总该有点报酬才说得过去吧?”他坏笑道。

在他那双机灵的赤色眼瞳里,流淌着诡秘的光。木修故意放慢了语速,就像此前的一切都在自己计划之中。潜入皇宫也好、接近公主也好、宣布公主的命运也好、向她伸出橄榄枝也好……都不过是他庞大骗局的一环。

对此一无所知的珍珑毫无城府地咧了咧嘴。

“那,以身相许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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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和蒸汽机相比,更接近内燃机的工作原理啊……”系着防尘围裙的不明少女一边捣鼓衣柜旁的箱形机械,一边在素描纸上涂画着它的内部结构,“那就能解释加热枪和汽车已经在这个世界诞生的原因了。”

坐在柴垛上的木修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了根草,“咱们先前约好的事,您可不许反悔啊,殿下。”

“不会不会。等一下,我看看……”

“有人来了。”

他忽然比了个“嘘”的手势。

“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狼狈不堪地将机械藏进柴房后侧的垃圾堆。珍珑抬起水缸上的木板盖、嗖地缩了进去,木修则抓起木桩上的斧头,假模假式地劈着柴,手起、手落。

门口的灰毛领监工甩了一把拂尘。

“木修啊,活儿干得怎么样了?”

这京腔,圆滑得让人联想起《霸王别姬》里的戏班班主。

木修轻描淡写地行了个礼。

“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手勤快些,白家公子稍后就到,膳房等着柴火呢。要是敢偷懒,富春大人可是会叫你掉脑袋的!”

“好嘞!”

监工走后,头顶被一片漆黑笼罩的珍珑小声探出头来,发出疑问:“白家公子?难道是他?”

“快快快!”方才还假笑着的木修一转紧张神情,风风火火地催促着她,“起来!回去换衣服!你想被富春大人发现吗?!”

他只用单手就把她从缸里捞了出来。后门附近有个正打呵欠的宫女,木修捏起嗓子学了声猫叫,诱她向左探头,珍珑便趁机沿着后门一路逃回主殿,心想这么烂的声东击西技巧也有人中招,脚下则使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溜回主殿正门。

就在此刻,排成队列的脚步声从转角处传来,她一口气没喘完,随手从衣柜里扯下一件孔雀纹比甲套在身上,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慌忙摆在面前。

书页轻轻落下的瞬间,门前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