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洒里喷出的冷水渐渐变成了偏烫的热水,流过方谢谢身上的淤青伤痕,疼得他直吸凉气。这些伤都是昨晚练习腾雾步法时摔出来的。方谢谢一边涂抹沐浴液,小心避开那些疼得要命的瘀伤,嘴里不禁嘀咕:“大叔的步法还真难啊……”

昨天晚上,星日马大致指点了一下方法后,便很悠哉地坐在一边,掏出个酒葫芦自斟自饮起来,丢下方谢谢一个人在那里钻研“步法的奥秘”……听上去好像很厉害,其实就是照着星日马踩出的那三十七个焦黑圆斑照葫芦画瓢而已。

“腾雾步法的基本型是一切变化型的基本,也是我其他步法与踢技的基础。你要把这些变化烂熟于心,让身体记住每一个动作。一言以蔽之,快练。”星日马晃着酒葫芦,催促。

方谢谢本以为,只是照着圆斑标示的位置走一遍,应该很容易。事实证明,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圆斑标示出的位置每一步都无比别扭,根本不符合人体的运动规律。方谢谢冒着关节脱臼的危险踩中第二个圆斑,又把身体扭成橡胶才够到第三个圆斑,刚抬起脚想去碰第四个,忽觉一阵胸闷气短,整个人惨叫着侧身摔倒,差点扭到腰。

“果然。”星日马冷笑着说,“你刚才光顾着吃惊,根本没听我说话。”

方谢谢躺在泥里,疼得呲牙咧嘴,还喘不上气,心里纳闷只是走了两步怎么会累成这样。星日马的责备让他十分委屈,忍不住说:“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会去踩那些圆点点啊。”

“我还说过‘只有赤榴鬼火的操控者才使得出腾雾步法’。你刚才做的事,和鬼火有半点关系吗?”

方谢谢恍然大悟:原来是方法不对!他马上跳起来,干劲满满地说:“我明白了,这次肯定没问题!”

看他一脸喜悦,好像万事大吉的样子,星日马叹了口气,摇摇头,仰头喝酒。一口酒还没流下喉咙,他就又听到了一声惨叫。放下酒葫芦,如他所料,方谢谢四仰八叉地摔在距离圆圈起码有三米的地方,简直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我刚才有用鬼火!”方谢谢感觉到星日马在盯他,赶紧忍着疼解释:“但不知为什么,才刚踩到第二个圆点点,就感觉脚底装了火箭炮,一下子就被弹飞了……”

这事实在有点蠢,方谢谢满心以为星日马会语出讥刺。没想到,星日马居然点了点头,说:“被弹飞吗?弹飞就对了。”

“……啊?”怎么想都不觉得这很对。方谢谢不禁琢磨,难道星日马的战略是,当自己对上笑君子时,假装要放出大招,结果却被自己弹飞十米。这个动作的戏剧效果逗得笑君子哈哈大笑,然后两边握手言和,从此过上和平安乐的生活……

星日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妄想。

“你想必已经发现了,人的躯体根本无法踩出那样的步点。腾雾步法违背了人体工学与运动规律,正因此才能成为‘无法捉摸的步法’。敌人如何能预料到你根本不可能做出的动作呢?他认定你不会出现在某个位置上,又怎么会提防来自那个方位的攻击呢?”

“他是不会提防,但我也确实没办法走到那个位置啦……”方谢谢趴在一滩泥里,很沮丧地说。

“没错,你走不到。”星日马居然干脆地承认了,但那双赤色的鬼之瞳却在夜色中灼灼闪光,“所以,你不是要走过去,而是要‘被鬼火弹过去’。”

方谢谢猛然睁大了眼睛。

星日马微微一笑,悠然道:“‘赤榴鬼火’的作用点在足下。若能正确操控鬼火的时机与火力,它便能为你提供朝向任何一个方向的起始力。再配合身体的动作,便足以完成‘违背规律’的运动。这便是腾雾步法的本质。”

方谢谢痛快地洗了个澡,然后踩着模糊的箫音下楼来到客厅。慎元的笔电和书都丢在桌上,人却不见了。白狐一个人坐在窗台上,身旁散着铅笔和纸张,膝上横着碧玉箫。他吹几声箫,在纸上写几笔,如此反复。方谢谢看在眼里,不觉有些高兴,说:“白白,好久没见你写新曲子了。”

白狐专注在曲谱上,头也不抬,只是简单地回应:“最近生活变化很大,心境也是。”

方谢谢愣了一下,迟疑地点点头,“是啊……阿元呢?”

“应该还在睡觉,他昨天睡得比你还晚,还踩了孤的尾巴。到底怎么了,你们都想移入鬼籍吗?就算这样也不要踩孤的尾巴。”

白狐的抱怨让方谢谢笑出了声。他晃到厨房,打开冰箱抓了些食物,全部抱到白狐身边,一边看他谱曲一边嚼嚼,中间颠三倒四地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白狐听完,不由放下了玉箫。

片刻,他沉吟着问:“‘对战笑君子,只有你才有些许胜算’,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谢谢耸耸肩,嚼着火腿含糊不清地说:“大概是那家伙不擅长对付踢技吧。”

“原来如此。那么笑君子是怎么回事,下半身功能不全吗?”

“不知道耶,我晚上去问一下大叔。”

两个人同时点头,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接着,白狐继续谱曲。方谢谢抓起铅笔想帮他在纸上做记录,却被白狐一巴掌拍开,还不客气地丢出一句“别胡闹”。方谢谢深受伤害,委屈地抓着两片面包蹲在一边,想说话又怕打扰到白狐。窗外渐渐西沉的阳光将窗户贴膜上的雪花染成了漂亮的绯红,不时奏响的箫音低回婉转。

白狐就着夕阳,写下新一小节的旋律,忽然问:“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欲言又止些什么?”

听他开口,方谢谢长出一口气,立刻又凑过来,想也不想地说出憋了好半天的话:“虽然我一点不懂音乐,但你正在写的这首曲子听上去不是很开心。”

铅笔的笔尖一滞,悬在了距离纸面三公分的位置。接着,白狐哂笑一声,继续谱曲,“你觉得怎样的音乐才算‘听着开心’?”

方谢谢苦恼地抓抓头发,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才勉强哼出了两小节旋律,似乎是出自最近一个月天都市所有打折商店和广场舞伴奏都很喜欢用的一首神曲。

果不其然,白狐一听就扶住了额头,“……这不是‘最炫○○风’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方谢谢眼里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钦佩之情。

将近一分钟里,白狐没说话,就盯着自己辛辛苦苦写了一下午的半成品曲谱,脸上流露出十足的气馁和挫败。方谢谢却不知道他的心思,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白白,为什么你不开心啊,是因为刚才说的‘生活变化很大’吗?”

他实在是太一针见血,白狐不觉露出了狼狈之色。确实,要说他一点也没为方谢谢对星日马毫不保留的崇敬而感到别扭,那就太不坦率了。可他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够好了……

正当他沉浸在尴尬中时,方谢谢认真地说:“不管世界再怎么变,白白是我最重要的同伴,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开一间茶楼是我的梦想,这个梦想已经在渐渐实现了,因为我有天下最强的看门狗。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摧毁我的茶楼。”

雪银发丝垂落眉下,遮住了白狐的眼睛,发梢有点颤抖。

“不管是现在的‘第一分店’,还是以后开在‘混沌之谷’的总店,总之,我的茶楼就托付给你了。我们一起去开一座从没人设想过的茶楼吧!”

白狐的嘴唇颤动了半天,才勉强地吐出了一个字:“……好。”那声音居然带着哭腔。

似乎也发现无法掩饰了,他猛地抬起头,两眼热泪盈眶,泪花把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全弄糊了。他睁着一双泪眼望定方谢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声音都在发颤:“没问题,交给孤吧,让孤为你排忧解难吧!刚才的发言太感人了,孤的五脏六腑都融化了……呜呜呜,小心眼的孤实在太糟糕了,对不起!呜……”

他涕泗横流的样子搞得方谢谢也开始眼眶发热。激动之下,他一脚踩上凳子,吸着鼻子说:“就是这样!开心起来吧,白白!写出像‘最炫○○风’这样振奋人心的曲子吧!”

“只有这件事恕孤难以从命……呜呜呜……还、还有,即使孤拼尽全力,资金的问题眼看就要摧毁茶楼了啊……呜……”

“呜哇,说得是……”

五分钟后,当慎元打着哈欠走下楼时,就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方谢谢和白狐两个大男人在那里抱头痛哭。从他们含糊的哭喊中,他只勉强辨出了一个词。

“……什么‘资金问题’啊?”他惊恐地自言自语。

当天晚上,方谢谢再次来到了天鹤路公园,星日马已经在老地方等着了。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星日马很明显地露出了趣致的表情,不过他表露出了成熟大人的风范,什么都没问,只是开门见山地说:“今晚,你要继续练习腾雾步法。”

这在方谢谢的预料之中。昨天,经过星日马指点运用鬼火弹跳的诀窍后,他苦练了一个晚上,结果摔了一晚上的跤。不管他怎么对冒出在脚下的鬼火倾注关爱,那火焰就是不肯按照他想的来。不是太过稀薄,根本不能起到转换方向的作用,就是用力过猛,把他弹出去五米远,甚至时不时把他抛去与预想中完全相反的方向,害他倒栽葱插进积满雨水的灌木丛。一晚上下来,他的骨头都快摔散架了。一想到今晚还要挨那种虐,他情不自禁就想要拖延时间。

于是,他假装好奇地问:“对了,大叔,关于笑君子,我有一个问题。”

“嗯?”

“他的下半身是不是功能不健全?”

星日马一口酒全喷了出去,整个人都被呛惨,辛辣的酒液害得他眼泪直流。等他好不容易能正常说话后,他立即命令方谢谢去练步法,不许问多余的问题。而且,“天亮时你要是还在摔跤,白天就接着练。我会撑伞盯着你的,不用担心。”

方谢谢抗议无果,只好慢吞吞地走到一边去迎接摔跤,满怀纳闷和怨恨。

就这样,方谢谢顶着雨苦练了三天,在湿漉漉的公园深处滚了几十身泥,摔了千万跤,总算能在平地上把一套步法流畅地走下来了。当他第一次一跤也没摔,将三十七步变化从头走到尾后,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紧接着,喜悦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他飞一样地转过身,望向不远处黢黑的假山,兴高采烈地喊:“大叔,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星日马盘坐在假山脚下的青石上,炽白的瞳仁在阴影中闪烁微光。看着方谢谢乐得满地乱蹦,七十二小时以来,他的微笑里头一次带上了货真价实的赞赏。他点头表扬道:“不错!你的进展比我想的快了一点。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提前进入下一阶段了。”

“下一阶段?”方谢谢一怔,不自觉地拿手抹掉脸上的泥巴。

“没错。纸上谈兵没有意义,你需要实战的练习。”

湿冷的风吹在方谢谢满是汗水的脊背上,凉飕飕的,可他的血液却一下子升温了,声音都扬高了一些:“难道现在就要去打笑君子?”

他满脸兴奋的样子让星日马无奈地冷笑一声,“原来你这么急着想去送死,我明白了,但我不能现在就把你放出去败坏我的名声。”看到方谢谢沮丧的脸,他暗觉好笑,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你要知道,现在的你不同以往。你的使命,可不仅仅是打败笑君子而已。不如说,笑君子只是一个支线。”

“使命……”方谢谢困惑地盯着浓云密布的夜空。之前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天气——那个改变他命运的夜晚。

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是说‘混沌’?”

星日马缓缓颔首,“诞生于人类追寻力量的过程,以秩序为食的怪物‘混沌’——在它们成为不可阻挡的‘混乱’化身之前将其扼杀,这便是你我结盟的意义。”

说着这样凛然的话,他浸没在阴影中的眼神却是凉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明明面对着共同的敌人,却总在自相残杀的夜刃,以及引得他们相残的我……是何其可笑的存在。

——我对方谢谢口口声声地陈说着“使命”,但我真的在意他们的使命吗?

——世界的平衡,人类的秩序,混沌的肆虐,夜刃的性命……这一切,我真的在意吗?不,无需假惺惺地询问自己,答案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不值得信任。

——作为鬼族如此生存并无不妥,但这并非人类的正义。

——既然如此,我又在这里假装什么好人?这几天,我在扮演什么好师父的角色?我实在是不明白啊。

——如果你还在,或许能够给我答案吧?

……鸦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