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夜空晴朗,金星在地平线上闪烁着微弱的光。

夜色笼罩着残留雨水的卡其色屋顶和杂草丛生的花园,房屋门窗紧闭,窗缝间却隐隐透出了光。

光芒来自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慎元坐在笔电前,快速浏览着网页上的信息,时不时敲击键盘,调取新的资料。他的脸被屏幕的光照得惨白,明显的黑眼圈和鼻尖、面颊的油光让他显得十分疲惫,可他的眼睛却因兴奋而闪闪发亮。

今晚早些时候,他利用VPN进入“天一阁·人部”自建的新闻网站浏览了一圈过去一周里发生在天都市的新闻,果不其然在其中几篇可疑的报道下发现了特殊的标签:天部。慎元知道,这是“天部弟子已经或即将前往调查”的简称,也是这些事件牵涉到非常识事态的明证。

于是,他将所有打着“天部”标签的报道与关键字“天都市”进行交叉检索,再按时间倒序排列。结果,搜出来的报道数量之多,令他咋舌。毫不意外地,他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亲历的旧厂区坍塌事件。那件事会被打上“天部”标签的原因他已经晓得了,是因为混沌。可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混沌引发的事件正隐藏在貌似正常的表面下呢……

想到这里,他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去端水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于是,他端着空杯站起来,打算摸黑去厨房接水,结果一脚踩中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毛团吠叫一声,扬起脑袋,一对绿眼睛责备地瞪着慎元。

“……抱歉,白狐先生。”慎元咕哝着,绕开埋头继续睡的白狐,走进厨房接好水,一路心不在焉地跟自己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从白狐,到这栋来历不明却设施齐全,可以随意使用的房子,再到过去二十四小时里自己亲历的、挖掘出的事件,全部都不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房间另一端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惊得慎元手一抖,水全洒在了地上。

第一反应是方谢谢回来了,可又不太敢确定——那家伙出场时会这么安安静静地敲两下门就算数吗?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凑到猫眼上往外看。庭院荒芜的景色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不见敲门的人。他想了想,扣上门链,缓缓扭开门锁——

门扇立即被一股力道冲开,门链“哗”一声绷得笔直。慎元吓得往后一蹦,好半天才重新鼓起勇气,踱到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张望。

方谢谢倚着门扇,居然“呼呼”睡得正香,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这不完全是修辞,他身上确实沾满了还没全干的泥浆,好像在哪边湿漉漉的荒郊野外摔了好几十跤。慎元又往周围望望,星日马不在。

“这里就交给孤吧。”白狐睡意未消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慎元长出一口气,既感激又惭愧地后退。他惦记着电脑上看到一半的文章,正要溜回去,又想到一件事,不觉回头说:“冒昧问一句,白狐先生……”

白狐刚把方谢谢拖进门,闻声抬起头。慎元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您和谢谢认识很久了吧?”

白狐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不觉直起腰,回忆道:“说起来……他是孤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活物。你们人类好像有个词叫‘印随效应’……”

“该不是指那个小鸡小鸭会把破壳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妈妈的生物效应吧!不对,您并不是小鸡小鸭,振作一点啊白狐先生!”

“孤那时只是小狗,有什么不一样吗?”白狐搔着脑袋,很困惑地问。

“大不一样!像您这么有智慧的人……或者小狗,大狗,管他什么,绝对是能用脑子清清楚楚地分辨谁是妈妈,谁是笨蛋的啊!”

听到这里,白狐不禁笑起来,漂亮的白眉轻轻舒展,宛如甫离枝头的柳絮。慎元这才意识到,好像很少见到白狐露出笑脸。可他此刻的笑容是货真价实的,那是心存信念之人才能展露出的温暖笑意。

他笑着说:“总之,在这个世界里,孤一直追随着方谢谢。以后也当如此。”

说完,他便拖着睡成烂泥的某个人穿过了门廊。慎元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冷空气里,心里空落落的,为着连他自己也尚未捕捉到的情绪而感到怅惘。可他却不知道,屋外,地平线上已经泛起了魚肚白。

方谢谢睡过了大半个白天,直到太阳开始西沉,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晃进浴室,拧开花洒。从天而降的冷水浇得他立刻清醒,昨晚的事也一一回想了起来。

“‘腾雾’步法,”星日马解说道,“顾名思义,便是要你如同战场上的一缕雾,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在,在敌人无法预料的死角展开进攻,一击而退敌。”

一听这话,方谢谢被打击后的沮丧心情一扫而空。他兴致勃勃地问:“就算对住笑君子也只需要一击吗?”

星日马笑而不答,只是转过身,迈步绕着方谢谢走动起来。

远处的灯光将夜空照成了肮脏的灰紫红,公园里弥漫着植物与泥土的涩凉气息,草丛深处,秋虫低低地鸣唱。渐渐地,方谢谢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就来自星日马的脚下。

他仔细一看,赫然发现星日马的靴子下部竟转成了灼热的赤色,犹如烧灼的铁块。他每走一步,足下就传出水汽蒸发、草茎枯萎的“嘶嘶”声。赤色的火粉随着他的步伐而飞散。

……那火粉?!

方谢谢陡然想起,他不久前还见过类似的场景——废弃工厂的地下,他独自迎战混沌,从自己足下蹿起的赤色火粉曾让他颇感困惑。那稀薄的火粉帮助他首次以猎人的身份消灭了混沌。可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当时的困惑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他盯着星日马足下飞扬的火焰粉末,若有所悟。

——难道,当时凭空出现的火粉与大叔有关?说起来,那之前我还产生了被体内窜出的火焰活活烧死的幻觉呢……再之前,我好像握住了大叔那把伞……

正当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星日马已经绕着他走了一圈。他脚步踏过的地方,草皮被烧得焦黑。一片片焦痕连成一个半径不足一米的圆圈,恰将方谢谢圈在中央。

“这是什么?”方谢谢打量着圆圈,好奇地问。

星日马自己也站进圈内,面对着方谢谢说:“接下来,你来做一件事。”

“好!”

这毫不迟疑的应答让星日马暗觉好笑。他忍着笑,继续说:“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在这一分钟里,你可以毫无保留地朝我进攻,但我绝不反击。只要你能碰到我一片衣角,或者逼我还手,又或者将我逼出圈外,都算你赢。你若赢了,我便送一件稀奇的宝物给你。”

方谢谢一听那不寻常的游戏规则,顿时来了劲,更别提还有“稀奇的宝物”。他不禁追问:“是怎样的宝物?”

“你若赢了,自然知道。”星日马微微而笑,笑容中含着一分促狭,“如何,要试试吗?”

“当然!”方谢谢立刻答应。他屏息等待两秒,见星日马很悠闲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才反应到游戏已经开始了。他不由得深呼吸一次,抬手绑起头发,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夜风吹拂着他的衣摆。身后树丛中,传出拨动树枝似的“窸窣”声,也不知是不是躲在黑暗中窥视的钦原。

忽然,他大吼一声,正面冲向星日马,双手握拳旋身,左脚掌支地旋转半圈,右腿犹如强力弹簧,倏地横向踢出,足底直击星日马的下巴。这是踢技中最基本的横踢,攻击力不算最强,胜在速度快,而且出招前没有很明显的先兆。方谢谢还记得星日马说的“一击而退敌”,因而满心打算用迅雷般的一击直接踹中星日马,最不济也要逼得他退出圈外。

果然,星日马像是愣住了一样,站在那里没半点反应。方谢谢心中一喜。

——成功了!

他踢腿激起的风吹得星日马的头发微微拂动。

强烈的不祥感涌上心头。同样的错觉再次出现——闲闲站在原地的鬼,似要从眼下的位置凭空消失了。

这念头一出现,他立刻在心中否定:不可能。除非星日马会瞬移,否则决不可能躲开这一击而又留在圆圈内。过往的战斗经验告诉方谢谢,这判断不会出……错……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嘴都惊得张开了。

星日马忽然移动了,就在方谢谢眼前。

他的动作一点都不迅疾,甚至可以说很慢,像在故意给方谢谢演示一样。于是,方谢谢就张着眼睛,一清二楚地看到,星日马通过不可能的轨道,以不可能的角度,从不可能的位置慢吞吞地挪了开去。

大量堆叠的“不可能”令光线与空间都为之扭曲。方谢谢骇然看到,移动中的星日马肢体变形,面孔模糊,甚至连身体都失去了稳定的轮廓……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他由一名拥有实体的鬼化身为了无定形的雾。

就这样,星日马从方谢谢志在必得的一击里闪了开去。

潮湿的风慢了一瞬才涌上来。方谢谢站在原地,对着远处黑黢黢的树丛发愣。刚才发生的事超出了他的常识,他不知是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应该干脆把常识丢开。

——居然……世界上居然有那种……移动方式……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这就放弃了?”身后传来星日马不咸不淡的话音,“我还以为你是个缠人的麻烦小鬼呢。”

方谢谢心中一凛,飞快地转身。星日马闲闲地站在圆圈另一端,肩披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扬,身体却完全静止。那份动、静共存的违和感,险些令方谢谢第三次产生了“面前之人即将消失”的错觉。

——但,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我看得很清楚,大叔确实在“移动”!

他双眉间浮出了细微的纹路,眼里的光一分分地沉定了下来。

——既然是“移动”,就一定有“阻截”的办法才对!

星日马把他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不由赞道:“这眼神倒不错。不过,你已经用掉了十秒。”

话音未落,方谢谢倏地冲向前,以迅雷之势接连踢出四脚,挑、扫、蹬、弹,一气呵成,起落翻转间没有半点滞涩,大出星日马的意料。他一面想“这小鬼比我想的更有实力”,另一面便油然生出一股好胜心,决心现在就要让这小子知道厉害。心念既定,他闪避的动作霍然提速,一瞬即从死路中觅出活路,从毫无死角的连环腿中脱了出去。

方谢谢的进攻接连落空,手臂、脊背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前一秒他还清清楚楚地看到星日马站在那里,下一秒,那道人形竟在他眼皮底下消解为雾,钻过他进攻的缝隙,飘然远离,半路还丢出一句:“现在认输的话,我们还能节约四十五秒——”

“谁要认输啊!”难以捉摸的对手激起了方谢谢的斗志。他的进攻越来越迅疾、流畅,好几次,他的足尖险些就擦到星日马的衣角了,可那片衣角总能在最后一瞬从匪夷所思的方位飘离。

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战场上,时间的流逝早被抛到了脑后。所以,当星日马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推,害他重心失衡、扑倒在地时,他气喘吁吁地趴在草地上,好半天才意识到,一分钟的时限早就过了。

“再给我一分钟,绝对能踢到你……”他不甘地咕哝。汗水顺着额头、鬓角直往下流。

星日马站在圆圈边上,好整以暇地拉平袖口,答:“再给你十分钟,结果也一样。”

方谢谢心里清楚他说的是实话,却不甘心承认,只是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生闷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完全没道理,刚才好几次绝对是能踢中的,就算对手是爷爷也不应该啊。

“原因的话,”星日马似笑非笑地说,“正被你压在肚子下面。”

“哈?”方谢谢闻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低头看,整个人顿时一愣。

只见半径一米的圆圈内遍布焦黑色的圆斑,斑痕的排布看似凌乱无章,可若多看两眼,就会感觉那图案散发着隐隐的神秘气息。方谢谢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任何门道,只有一件事他大致看出来了。

“这些……该不会是大叔你刚刚踩出来的吧?”那种焦痕看上去和星日马之前踩的圆圈很像。

黢黑的树丛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星日马低沉沙哑的嗓音随风而来。

“你现在看到的,是‘腾雾’步法的基本形态,共有三十七步变化,暗合二十八宿之‘星宿’的星数,只有‘赤榴鬼火’的操控者才使得出来。”

“……赤榴鬼火的操控者?”

“换言之,就是你我二人。”

华榴伞翻滚着飞上半空,“哗”地撑开,赤色焰苗从二十八根伞骨尖端燃起,不一瞬,竹骨伞便化成了一团翻滚不休的烈焰,火焰边缘,状若榴花的火星不断诞生、盛绽、枯萎、零落,看得方谢谢目瞪口呆。

蓦地,火焰扑进大地,紧接着同时蹿起在两人足下。方谢谢吓得往后一跳,火焰却仍在他足下蹿动不休,焰苗最高处甚至越过了膝盖。但这次,烈焰焚身的痛苦没有找上他。火焰紧贴着他的皮肤熊熊燃烧,却没有伤到他一丝半毫。

赤红色的火光明灭闪耀,火光彼端,传来了引路人的声音。

“‘鬼火’是鬼族力量的具象。从你的三魂七魄依附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起,你便从本能上知晓了‘赤榴鬼火’的发动方法。至于你能将鬼火之力发挥到怎样的程度,便取决于你的天赋与觉悟……”

赤色的鬼之瞳凝视着人族少年既惊喜又迷惑的脸,一缕淡漠的微笑倏忽浮现。

“……还有我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