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秒寂静。

方谢谢望望两个同伴,发现他们都是一脸迷惑,就和他自己一样。于是,他应着“好”坐在了星日马对面的沙发上。另外两人也先后落座。

屋内再次归于沉寂。华榴伞的阴影中,酝酿着恰当的言语。

终于,星日马抬起头。鬈发滑开,异乎寻常的眼睛依次看过三个人。赤红眼白,炽白瞳仁——为那双眼睛所凝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微调了一下姿势。

“如你们所见,我并非人类。”他以这句话作为开端。

“但是,”紧随其后,他用平淡的音调说,“我曾杀过人。”

慎元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把自己尽可能地藏进沙发的褶皱。这番动作落在星日马眼里,他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继续说:“死在我手下的鬼,数量已难以计算,‘人’却只有那一个。方谢谢。”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立刻响应:“有!”

“你可知人和鬼有什么区别?”

“哇,不公平……突击考试吗?”方谢谢苦恼地抓抓头发,很没把握地回答:“人在白天活动,鬼则比较喜欢晚上?”

星日马冷笑一声,“不错,果然没给出比我的预期更高明的答案。实际上,除了微不足道的活跃时间的差异外,人类与鬼族的差异主要有两点。”

“第一,人类是社会性生物,擅长运用集体之力,利用外部资源,改进生存环境;鬼则没有这种社会性,我们向自体内部探寻力量。人类作为一个种族是强大的,但作为个体的人则非常脆弱,就连街上游荡的野狗也能轻易地将一个人逼入绝境。”

“‘就连’?”白狐不满地反问。

“第二,也是前一点的结果,”星日马置若罔闻地说,“人类无时无刻不与其同类处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鬼则否。我若杀死一只鬼,被寻仇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若死的是人——”

他忽然中断了讲述。方谢谢还以为提问又要来了,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窗玻璃。

良久,华榴伞下,再度传出低沉的话音。很明显省略了一段内容,可谁也没打算追问其中的细节。

“……复仇者用血荆棘将我锁在与世隔绝的地底。血荆棘是一种原生于‘混沌之谷’的异形植物,平时处于休眠状态,只有接触到血液才会生长。十年间,血荆棘寄生在我身上,吮我之血,食我之肉,细嚼慢咽,凌迟般的剧痛一刻不止。我那时的模样,你们两位已经见过了。”他扫一眼方谢谢和慎元,平静地续道:“再用不了几年,我就会在虚弱与痛苦中成为荆棘间的一具白骨。这正是复仇者所期待的结局。”

雨越下越大,裹挟雨点的风撼动着门窗。

星日马说得事不关己,听的几个人却都微微动容。尤其是慎元,此时才骇然醒悟,眼前的男人居然就是那时棘丛中的“干尸”!一想到那具干瘪的“尸体”竟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吸干榨尽的结果,他感觉骨头都在发僵,不由压低声音问:“那个复仇者……到底是谁?”

星日马抬起视线,炽白瞳仁染上了华榴伞的赤色。

他一字字地说:“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大家都叫他‘笑君子’。”

片刻静默。慎元干巴巴地评论:“他做的事好像不太君子。”

星日马紧抿的嘴角放松了些,“倒不能全怪他。我杀了他的至亲,他当然会想尽办法报复。更何况,即使用最宽容的标准看,他也不能算是一个宽厚的人。”

几个人聚精会神,等着听下面的内容。星日马却是话锋一转,“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名为‘混沌’的怪物。混沌肆虐之处,人与鬼的生活都受到了影响。为此,有些鬼一改独来独往的天性,寻找合适的人类,出借力量,教导他们使用力量的方法,将他们训练成斩杀混沌的‘黑夜之刃’。目前,有许多这样的人活跃在世界上。”

“比如说我。”方谢谢很乐地举手表明身份,“大叔就是我的引路人。”

慎元尴尬地低下了头。因为他察觉,星日马似乎并不想认可方谢谢的发言。

果然,星日马不置可否地继续说:“夜刃们为了捕猎和交流信息方便,常会结成大大小小的团体,这恐怕是人类无法改变的天性。目前,在所有已知的夜刃团体中,规模最大、实力最强劲的,就是商霜与范无救所属的——‘刻夜楼’。”

“范无救?”慎元怀疑地念诵一次,脸上咧开了古怪的笑容,“还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

星日马微微一笑,“范无救和他的搭档谢必安多年来都在从事一项宏图伟业。他们想收集十万个人的临终遗言汇编成书,展现世间百态。为了这件事,他们经常在临死的人周围转悠,搞得自己在人类间的名声不太好。不过相信我,他们对灵魂的事一窍不通,更不是什么拘魂使者。”

慎元听着听着,不知反应到了什么,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好像忽然跌进了一个半径和银河系差不多的脑洞。

星日马不再理他,继续说道:“刻夜楼行事不拘常理,是一个备受争议的组织,楼子里的成员从人到鬼没一个正常……”

“倒和我们这里的情况很像。”慎元苦涩地蹦出一句。

“……其中,最异于常人的就是刻夜楼的决策层——被称作‘十四星君’的最强夜刃。昔年教导那十四人的鬼大多是我的旧识,即使只从鬼的能耐简单推断夜刃的实力,也会得出相当惊人的结论。十四星君斩杀混沌无数。今天,人与鬼仍能在大体有序的世界中生存,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

听到这里,几个人大致都知道星日马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莫非,”白狐率先猜测,“你方才提到的‘笑君子’便是十四星君之一?”

星日马缓缓点头,“不过,笑君子成为星君是三年前的事。在那之前,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刻夜楼的星君只剩十三位。”

一阵急雨撞上玻璃窗。紧接着,天际殛下一道闪电,枯瘦的树影在窗帘上一闪即没。

雷声滚滚,华榴伞下的话音却仍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十年前,死在我手中的那个人,正是刻夜楼的十四星君之一,名唤‘鸦煞’。同时,她也是笑君子的养母。”

好半天,没有人开口,直到方谢谢低声问:“那是个怎样的人?”

“好问题。”星日马带着病容的瘦削面孔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很温柔,像正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与温柔无关。

“鸦煞,人如其名,是个为屠杀而生的魔君。不独混沌见她必死,凡是妨碍到她一丝半毫的人,统统都成了‘戮魂幡’下的白骨。她在许多国家都是级别最高的通缉犯,但没人能抓到她。原因有二:她实力非凡;没人见过她蒙面黑纱下的真面目。”

“但是,大叔你见过?”方谢谢又在奇怪的地方展示出了过人的敏锐。

星日马的笑容消失在了阴郁的神情中。华榴伞下降几公分,更浓重的阴影将鬼与白亮的灯光隔绝了开来。

最终,他也没有回答方谢谢的问题,只用一段十足是在威胁的话结束了今晚的讲述。

“昔年的刻夜楼,鸦煞以实力和战绩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笑君子更是全心全意地倾慕着她。他对鸦煞的爱有多深,对我的憎恨就有多强烈。十年前,笑君子只有十七岁,那时的他在报复方面的热情和才智,你们已经感受到了。十年过去了,他的残酷只会更上一层楼。这样一个人,目前正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我——以及一切与我有关的人。方谢谢。”

“……有!”方谢谢毫无长进地又被吓了一跳。

然而,这次等着他的不是猝然的提问。

星日马撑着伞站起来,阴影中,炽白瞳仁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低沉的嗓音静无波澜。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力量,我不会食言。但,血荆棘已将我的力量蚕食殆尽,我没有免费的东西能够给你。你想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血汗来学。留在我身边,便是与危险为伍,与艰辛相伴。刻夜楼永远不会放过我,我却一刻也无法保护你。若你无法接受这样的状况,离开就是。”

语落,他转身穿过门廊,拧开门把手。

“……对不起。”

风雨声陡然作响,淹没了鬼的低语。寒风裹挟雨粉卷入屋内,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

这时,方谢谢霍地站了起来。

“答应大叔的事,我绝对会做到。”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即将闭合的屋门,发梢在寒风中飞舞,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比平时高,更有些发抖,“大叔不能保护我,没关系!由我来保护你就行了!我虽然不是鬼,但可以比鬼更强!”

星日马正要关门的手僵了一僵。飘入檐下的冷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襟。

接着,他一语不发地关上门,撑开伞,踏着泥水走进了风雨飘摇的长夜。

方谢谢站在客厅中央,胸口不断起伏,拳头越握越紧。慎元想安慰他一下,却被白狐摇摇头,阻止了。

又一道闪电殛落,紧随其后的雷声,像是将天空都劈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