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溅上血液的部分,光色再次改变,从动脉血似的粘稠红色渐变为泛黑的暗红。与此同时,整株植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开始——长大。

新的棘刺大量冒头,荆条伸长、变粗,一根根纠结缠绕,简直像年代久远的地下管道,又像一只骇人听闻的巨型章鱼。在血液的给养下,荆棘朝着天花板、墙壁乃至地板伸出魔爪,陈年的合金被压迫得“喀喀”作响,裂缝一条又一条地出现,四壁随时都可能不堪重负。尽管如此,荆条依然肆无忌惮地伸展,掠夺新的生存空间……

方谢谢和慎元被迫向中央靠拢,免得被卷进棘丛中。那具尸骸也随着荆棘的成长而摇摇晃晃。晃动越来越剧烈,它的皮肤被撕开,身体遭到拉扯,头发与荆条相纠缠……

突然,什么东西从它背后落了下来。

那样东西在荆条间翻滚着下坠,滑过刺与刺之间的缝隙,一次也没有与荆棘相撞,那自然又顺畅的下坠线条简直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也因此,方谢谢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样貌。那是一把赤红色的油纸伞,伞柄下端是奇异的马蹄形装饰。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伞……?

油纸伞安静滑出棘丛,伞柄朝下,直直坠落。方谢谢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哗啦。

伞盖自动撑开,庞大的阴影笼覆而下。阴影不仅隔绝了光,也阻断了声音。无论是荆棘爬动的“窸窣”声,还是慎元的惊叫,全部被迅速延伸的暗影推到了远方。

方谢谢撑着伞,独自立在黑暗中,心中一片茫然,还有些不安。片刻,他抬起头,目光向上移动。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柄工艺精湛、分量沉重的油纸伞。

竹质伞柄长而结实,因年代久远而泛着宛如黑玉的光泽。以伞柄为轴,二十八根伞骨呈辐射状向四面撑开。上过桐油的伞面呈现为榴花般的赤红色,强烈的存在感炙烤着空气。

被那样的赤色所笼罩,方谢谢的不安渐渐消失,一股暖意自内而外地裹住了他。

男低音再度响起,与前度不同,那声音隆隆回荡在伞面覆盖的空间内。

(伞名“华榴”,伞即吾魂,内蕴赤榴鬼火。对初次持伞的人类而言,华榴伞下,就是鬼门关。)

在那声音回荡的过程中,方谢谢感到那股裹着他的热量越来越热,很快就让他难受起来。酷热从身体深处开始,侵向体表。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盯过伞面的眼睛越来越痛,睫毛、头发和汗毛都从根部开始卷曲。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眼睛。阵阵灼热炙烤着他的眼球,视野中出现了东一块、西一块血斑似的红点。他惨叫一声,两手捂住了双眼。华榴伞没有随之坠地,反而缓缓旋转着升上了半空。

“嗤,嗤嗤。”几绺头发被从他毛孔里冒出的火焰烧断,飘向地面。赤红的焰苗从他全身窜出,他的衣服化成片片飞灰,皮肤被炙出了焦痕,阵阵炽烈的痛楚侵蚀着他的意识。

然而,比起眼睛里的痛,其余的痛苦都不算什么了。他捂着眼睛的指缝里冒出阵阵浓烟,烟中不时闪出跳跃的赤焰。火焰烧痛了他的手指,他被迫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像个大火球一样滚在了地上。

火焰从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往外窜。他的鼻孔在冒火,嘴里滚出一团团的火焰,赤红色的焰苗将他的眼皮烧成了两片焦炭。焦炭表面渐渐浮出赤色的裂痕,紧接着,火焰冲破焦炭状的眼睑喷出双眼,他的眼球在眼窝中软化、熔融,变成了两窝粘稠的液体……

一开始,他还能发出惨叫,等火焰烧焦声带,浓烟涌入气管后,他就什么都喊不出来了,只能在地上痛苦地滚动。又过几秒,因高温而萎缩的肌肉失去了运动的能力。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火焰越燃越烈,顷刻间就将他碳化的身体烧成了灰。

华榴伞缓缓闭合。

随着伞盖的合拢,火势迅速收敛,不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榴向上升起,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荆棘,回到了尸骸身侧。屋内重归寂静,只有那暗河涌动似的男低音,回响在鲜少与日常接轨的世界里,激荡在只有葬身火海的少年能听到的空间里。

(过了鬼门关,就是鬼的人。你的选择,我已经做出了回应。接下来,就是你的战场了。)

(再见,年轻的……“黑夜之刃”。)

“轰隆!”

猛烈的撞击声里,方谢谢浑身一抽,睁开双眼。心脏“咚咚”擂击着胸腔,呼吸粗重得要命,汗水一股股地顺着脖子往下淌,耳朵里像是塞了两个木塞。

——怎、怎么回事?

他的半张脸都浸在一滩疑似是汗水的液体里,眼睛前面好似蒙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白雾后,暗红色的光晕晦明不定。

——没有火……火灭了吗?我活下来了吗,从那种火焰里……

烈火焚身之痛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下方。他实在不想去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即使迟早要面对残酷的真相,至少现在能拖一秒是一秒。于是,他重又闭上眼睛,试图回忆那时回荡在烈焰中的言语。

什么“鬼门关”……

“轰隆!”又一声巨响惊得他浑身一颤,所有的声音忽然重新涌进他的耳朵。房屋在震动,沙石沿着墙面滚滚坠落,慎元的尖叫声横贯屋宇。

……对了,阿元还在!

方谢谢猛然清醒。他试图抬起手臂,却发现整根右臂都被他自己的身体压在下面,麻木得像根橡胶水管。于是,他吃力地挪动身体,改趴为躺,又借助了左手的帮助,总算将毫无知觉的右手解放了出来。

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无论看到什么可怕的伤痕都要保持镇静。然后,他豁出去地把手臂举到眼前——

“轰!!!!!!”

前所未有的撞击声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弹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看自己的伤,他先望向巨响的源头。

映入眼帘的是富于动感的一幕。很显然,他虽然晕了很久,可一醒来就赶上了高潮。

只见顽抗许久的房门在某种冲击下倒向屋内,门闩崩成两截,飞在空中。紧跟着,门扇裹挟狂风与灰尘与地面相撞。门扇中央,一滩东西闪闪发光。

在方谢谢呆若木鸡的注视下,那滩反光的液态物迅速地向上隆起,没几秒就变成了一只银光闪闪的斗牛犬。斗牛犬的外表很不稳定,一阵轻微的气流都能在他体表激起阵阵涟漪,看得人心烦意乱。

——糟糕,居然真的被它撞开了门……

方谢谢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慢慢弯腰,提防混沌的扑击——他预感它就快这么做了。

果然,混沌撑起了身体,压低重心,呲牙咧嘴,喉咙深处迸发出进击前的低吼,只有一个地方与方谢谢的预期不同——那一系列威胁动作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离怪物更近的另一个人。

慎元瘫在倒塌的门扇前,像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方谢谢的瞳孔猛然收缩。

就在这一瞬,水银犬压低了前肢。

千钧一发之际,方谢谢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

“低头!”

人比声音更快,他脚一蹬地,朝前狂奔。

混沌的身体猛然舒展。它随风飞窜,大嘴张开,喉咙好似银色漩涡一样深不见底,搅动不休,庞然阴影一下子就没过了慎元的头顶。

方谢谢越跑越快,甚至没意识到脚下飞起了点点赤色的火星。距离慎元还有差不多两米时,他大吼一声,左脚踩地旋身跃起,右腿借势飞踹,脚跟像横飞的斧头一样劈开空气,正面命中混沌的脸!

穿着球鞋的脚一分分陷进类似水银的物质中,“水银”与鞋接触的部分化作点点赤色火粉,朝四面飞散。

“……?!”方谢谢大感困惑。

——那火粉是?

不等他想出结果,混沌惨嚎着倒飞而出,穿过门框,跌进走廊,与墙面狠狠相撞!他本人则稳当当地落在慎元面前,赤色的火星犹在他脚下飞舞不休。

慎元听话地维持着缩脖子抱头的姿势。过了一阵,他慢慢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双自带华丽效果的球鞋,立刻一愣。

他还没回过神,冒着火星的鞋忽然从视野里消失了。

没见它们往前走,也不见有什么跳跃的动作,整双鞋忽然消失,和瞬间移动差不多感觉!

慎元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了以超快速度窜进走廊、扑向混沌的方谢谢!

顿时,他整个人都呆掉。

……那家伙是什么时候起跑的,为什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原来他是练过的吗!

这么一想,慎元大脑中立刻浮出了更多遭他忽略的线索。第一眼看到方谢谢的时候,他就感觉那家伙根本没有紧张感。现在想来,除了“神经大条”之外,技高人胆大恐怕也是理由之一……他第一次踢飞混沌,乃至后来踢门的脚法都利落得不像正常人……更别提正常人根本不会用荆棘的刺去割腕,一看就好痛!

以上心思掠过慎元的脑海,只用了一瞬,方谢谢却已经奔到了走廊中央。

远处,怪物就地一滚,带着面上灼烧似的伤疤迎向方谢谢。两边的速度都异常惊人,只见一道白影、一条银线相对冲去。半秒之内,一人一兽就战在了一起。

他们打得太快,慎元压根啥都看不清,就感觉阴影之中银液翻滚,火粉飞溅,整个感觉很激烈。方谢谢好像完全是在用腿和脚来攻击,只偶尔拿手臂抵挡一下怪物的攻势,看来踹门时一踹一个准不是偶然。

慎元看不太懂他们的打斗,但隐约感到方谢谢正占着上风。他的动作,无论闪避、跳跃还是攻击,都显得游刃有余。相反,混沌则不时发出惨嚎,无论从哪个角度攻击都会被挡下,旋即遭遇更快、更精准的反击。没用多久,它体表就布满了火粉灼烧的焦痕。焦痕的边界不断扩大,伤口处升起一缕缕蒸汽一般、亮晶晶的白雾,像是身体已经开始了崩解。

看着看着,慎元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渐渐落回原处,心中更对方谢谢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情。

——看不出,那家伙不仅练过,还不是一般的强……这样的话,他一开始还逃什么,直接打倒怪物不就好了?

突然,怪物被方谢谢一脚踹飞,跌进走廊深处,翻腾好几圈后勉强站稳。它没有再扑击,而是张开下颚,深吸一口气——

大量空气混着灰尘碎石被怪物吸进肺中,它的身体急遽膨胀,胀成一颗银晃晃的气球,填满了走廊。

方谢谢脸色大变。他大叫一声:“阿元后退!”

话音未落,怪物猛然收缩身体,那些空气立刻被它体内的“混乱”之力压缩成了一颗水银色的液体球。

电光石火间,方谢谢只来得及往旁一偏。

银球激射而出,在他身旁一尺的地面上爆裂开来,化作千万颗细小的银弹,四处乱射。

一枚枚银色子弹犹如锋利的刻刀,沿着飞射的轨道,在“空间”本身上扯出了伤口。空间“哗啦”一声,像镜子一样崩碎。然而,不同于碎裂的镜子,空间碎块没有四下散开,而只是——乱了。

像被打乱的拼图,又像输入信号出了问题的荧幕墙,原本完整的空间倏地变作千万片凌乱、无意义的画面碎块。天翻地覆,上下颠错,门扇倒悬于天空,吊灯却斜插在脚下,给人一种置身于镜屋之中的错乱感。

银球炸裂的一瞬间,方谢谢的身体也有了动作。

他蓦地侧翻、跳跃、后翻、后翻,再跳跃,整个人犹如一张没重量的纸片,在子弹的轨道之间穿梭、闪避。空间崩碎的一瞬间,他一个猛子往前扑,摔进走廊深处的碎砖头堆里,摔得很难看,但好歹逃出了水银球的轰炸范围,只被银色子弹割下了一片衣角。

随着空间的崩裂,衣角“嗤啦”一声,惨遭分尸,碎布片在不同的空间碎块中缓缓飘散。

“……”

方谢谢趴在砖石碎块间。气流通过颠错的空间,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衣服,他全身都在发冷,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他很清楚,刚才要是逃得慢了一点,他的下场恐怕就和那片衣角差不多了。

然而,由脚底渗进全身的寒意反而在他体内点燃了什么东西。

就和探索充满未知的废弃工厂一样,和决心相信棘丛中的尸骸一样,和只身来到天都市租一家店开茶楼一样——充满变数的挑战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因兴奋而战栗起来。

他拨开碎砖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抹掉眼角的血液,寻找怪物的踪迹。

周围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光线,也不见混沌的影子。敌暗我明,不利的黑暗包裹着他,他却——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并未感到不安。

他放轻呼吸,慢慢地转动脚步,在漂浮的灰尘中搜寻混沌的蛛丝马迹。

突然,耳边一绺头发异常地飘起。他倏地矮身,头顶一阵疾风掠过,一口咬空的混沌落在了他身前。他立即后跃,与怪物拉开距离,混沌也飞快地转身,重新对住了他。

黑暗中的最后对峙。

灰尘在紊乱的气流中旋转。

方谢谢慢慢地吸气,吐气,放松肌肉,瞳孔为了在黑暗中视物而越扩越大,足下重新燃起了赤色的火粉。

混沌伏低身体,脊背不断起伏,水银色的体表布满了赤色的灼痕,伤口中冒出缕缕晶亮的白雾。

下一瞬!

一人一兽不约而同地冲向对方,一眨眼便在狭窄的空间内再次相逢。方谢谢的身体朝左微偏,准备进攻,混沌也一跃而起——

人影一晃,混沌再次扑空。

电光石火之间,方谢谢竟变换了方向,由向左改为向右,悬之又悬地从混沌身侧晃了过去!

走廊的墙壁就在一米开外,他奔跑的速度不仅没有放慢,反而越来越快。

墙壁在他面前快速放大。

他一脚踩在墙上。

他借助奔跑的势头两步冲上墙壁,第三步用力一踩,拧身后翻。

人在半空,身影疾旋七百二十度。

左足触地,以此为轴再转三百六十度。巨大的动量带动身体,右足飓风般割开空气,一脚旋踢裹挟火粉,正中混沌!

这次,他的脚没有陷进混沌的身体。炽燃的火粉撕开水银躯干,摧枯拉朽,将混沌拦腰撕成了两截。断面上的火粉“轰”地转盛,赤色火光舔舐着混沌的尸骸,闪烁晶光的白雾大量涌出,迅速地消散在空气中。顷刻之间,混沌的身体在火光中彻底解体,一丝残骸也没留下。

混沌被火粉撕开的同时,走廊空间内的混乱也开始同步消融,最终随着混沌的死亡而消失。走廊完全恢复了正常,门是门地板是地板,一点都看不出刚才的鬼样子了。

方谢谢足底的赤色火粉渐归暗淡。他收回右腿,慢慢站直。到了这时候,汗水终于渗出来,沿着脖颈、脊背往下淌,一点点濡湿了他的衣服。

——结束了?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面前满是灰尘,陈旧阴暗的走廊,用手背擦掉一滴就快流进眼角的汗。

——混沌消失了……不是败退,而是彻底消失。它造成的混乱也恢复了……这个结果意味着,我成为了和爷爷一样的……

“等你的傻笑告一段落……”

没好气的声音从旁传来。慎元捂着右臂,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边走边对方谢谢说:“……也许你会有兴趣知道——尸体不见了。”

方谢谢一愣,扭头,“什么?”

“那具陷在荆棘里,差点害你中邪的尸体,消失了,凭空。”慎元用一只手做了个“噗”的手势,这似乎牵动了他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阵风掠过身侧。方谢谢要多快有多快地冲向遍布荆棘的房间。

“至于我的手和腿,”慎元站在原地,咕哝,“是我听你的话后退的时候被荆棘刮的。多谢关心。”

伤势并不严重,他用领带胡乱包扎一下,勉强止住了血。正想去看看方谢谢又在发什么神经,前方忽然传来了杂沓的足音,电筒的光,还有人的呼喊。

慎元愣了两秒,陡然一阵狂喜,冲出去大喊:“我们在这里!这边!”

脚步声稍一静止,立即朝这边涌来,纷乱的光柱照进黑暗,搜救队惊讶的呼叫在光柱彼端此起彼伏。慎元悬了好久的心慢慢落回原处。

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