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隔壁家的大姐说我很不显眼。这件事在我初中的时候被成功的证明了。

当时我在的初中比较松散,注册的时候也就填一个名字和联系电话。初一注册时我填了真名,但往后的手续中我都填了假名,手机号也改成了那个大姐的。于是直到学期结束,点名也好叫唤也好,每个人都是用的假名。好处是我可以随便找理由推辞家长会来找时间和妹妹玩,坏处是我验证了自己不显眼的特性。

我的校园生活因此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直到初中毕业我在学校都用的假名,需要家长的地方也是那个大姐姐帮忙照应,父母的重心都在妹妹身上。那个大姐人很好,好得有些奇怪,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父亲的情妇,专门搬家到附近好和父亲接应。我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向母亲提出离婚了。妹妹选择和母亲一起生活,我喜欢妹妹,所以也和母亲一起生活。那时候我刚进高中(高中注册填的是真名和真号码),因为一直都很喜欢妹妹,而父母离婚和我离不离开妹妹没有关系,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但妹妹不同,她很伤心。那段时间母亲增加了工作,只有我能安慰她。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只能待在妹妹旁边,天天听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在她想要拥抱的时候就抱抱她,在她想一个人待的时候我就在她房间门外玩手机。

事实上父亲并非对家里爱答不理,妹妹只比我小一岁,在妹妹出生后的十二年里他都有担起父亲的责任,给了妹妹一个美好的童年。妹妹小的时候很淘气,所以父母的精力大多花在了她身上,我因此没得到什么关爱。但我从小就喜欢妹妹,所以没闹过啥脾气,反倒积极地为妹妹处理在学校遇到的矛盾。或许就是因为父亲其实还有可取之处,妹妹才会那么伤心吧。

妹妹伤心的时候就会有些自卑,偶尔会说我都是高中生了,还对自己的妹妹搂搂抱抱会不会不好意思。我大都当做没听到,该抱的时候就抱,不该出现在她眼前时就在别的地方待机。

父母离婚前,镇上闹过一阵连环杀人案,有三个人被肢解。离婚后没两个月,父亲就回来想要复合。因为情妇被肢解了,父亲想要回心转意。母亲很辛苦,想要通过和父亲复合缓解一下家庭的经济负担(毕竟有房贷),于是她就问了我们两个的意见。妹妹说好,我和妹妹一样也说好。于是父亲又回到了家庭中。大家都很欢迎他。但是妹妹因为偷听到情妇被肢解而害怕了好久,几乎每次半夜上厕所都叫我陪,完事之后还钻进我被窝和我睡。

她不止一次地向我确认杀人魔不会来杀她。我觉得很奇怪,就将就着附和。

父亲回归家庭不久,同时也是我进入高一的下学期后不久,妹妹就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寡言了。变得不敢向我撒娇,变得不敢和我说话了。当然,她对家里的别人也是这个态度。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往妹妹的书包里偷偷塞了一架旧手机,并设定定时闹钟让它在上课的时候响起。那天我送妹妹上学之后装病请了一天假。早上大概八九点,妹妹因为上课违纪被叫了家长,老师拨打了家里的座机。我顶替工作父母,去到了学校,装模作样进行了一番教育,安慰了妹妹。

随后送妹妹回教室。

然后就这么看着她走向垃圾桶旁边的座位。

看着她把自己座位上堆的垃圾就近倒进垃圾桶。

我看到妹妹坐好后就离开了学校,那天晚上放学我也特意到校门口接妹妹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我没多说什么,就这么和她一起回家。一想到那天也发生了杀人案,我就庆幸自己有特地来接妹妹。因为凶手的作案时间被准确到了分钟,如果我不来,她和我就都可能孤身一人。但妹妹这次好像没那么害怕了,我没在意,因为我觉得人终究会长大。

那次杀人案发生之后,妹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具体地说就是每天回家后的行动步骤变了。杀人案发生前,回家后的步骤是这样的:换鞋,回卧室换衣服待到饭点,到客厅和我吃饭,回房间,洗澡,回房间。杀人案发生后就变成了这样:换鞋,到客厅看我一眼就回卧室换衣服,换完衣服就到客厅等饭点和我吃饭,和我在客厅看电视,洗澡,和我在客厅看电视。差别是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但我们是兄妹,而且在同一个屋檐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而且她还是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不怎么和我聊天,连看我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初中毕业后,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不知道她高兴什么,我高兴的是她考到了我读的高中。在妹妹初中毕业的暑假,我们兄妹二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因为父母没有闲钱和时间带我们旅游。塞翁失马焉知后福,妹妹也因此和我重新说上了话。她没有主动说初中发生了什么,我也就没有主动问,所以我们的关系开始重新变得像兄妹。

暑假很开心,因为妹妹稍微对我敞开心扉了。高中很伤心,因为妹妹又重新自我封闭了。高中入学之后不够两周,又发生了一次杀人案。而那之后,我就在半夜上厕所时听到了妹妹在房间里啜泣的声音。而且不仅不再和我聊天,连和我碰面都变得稀少了。我有一天去她们班看情况,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当年妹妹初三的时候同班的一个男生。

我打听了一下,听到大家都说妹妹是杀人犯。这是因为有谣言说妹妹害死了人——据说那个人因为妹妹向她招手就闯了斑马线的红灯,被大卡车碾成了泥。我觉得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理都不想理,就这么当做没事发生,想办法让妹妹重新打开心扉。

后来妹妹就跳楼了,因为那个初三和她同班的男生带头孤立她,并大肆传播妹妹在初中时的谣言,捏造了大量虚伪的证据,妹妹就这样在两个月内成了整个学校的污点。

妹妹没死,因为我就在顶楼四楼的教室,她不想在更高的楼层跳楼被我看到,就在三楼凑合着跳了。她身板子脆,这一跳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经过抢救勉强活过来了,但是摔坏了跟腱和关节,连站都难站得稳。医生把摔断的跟腱用人造材料换上,关节也做了些处理,但站不起来还是站不起来。无法再行走。她醒来后听到这件事,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道看着什么,嘴里呢喃着让她去死,怪罪起我和父母就不该救她。父母说不出话,只是哭。我没哭,但我也我什么都没说。

把她搬到轮椅上推回家后,她就像是块木头,连水都不想喝,更不用说吃饭。父母第二天又去工作了,由我来照顾妹妹。妹妹被我强行灌下了一碗粥、喝了一杯水之后,就趁我开门离开她房间的时候,用水杯砸向我的后脑勺。没砸中。我什么都没说,摸摸扫掉玻璃碎片。

这时我突然奇怪起为什么父亲回来之后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忙,就去偷偷翻了母亲坚持写的账本和日记。原来情妇是某个网赌组织的会员,引诱父亲去赌钱了,父亲输的一分不剩,还欠了很多不干净的钱。我又仔细翻了翻,发现账本夹着的信用卡不见了。那是母亲给我和妹妹存的钱,母亲告诉过我,说希望我和妹妹上一所好大学以后出人头地。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妹妹的医疗费是学校出的,没有用信用卡。我又打电话给父亲,但是手机铃声在另一个柜子里响起。

那天我和妹妹一起坐在阳台发呆,等晚上父亲用钱买东西回来做好吃的。妹妹不愿吃东西,这一天只是被迫吃了一碗粥,所以肚子一直咕咕叫。我问她饿不饿她就赌气说不饿。她赌气我就不理她,直到她不赌气。从小就是这样。结果我在中途睡着了,一直睡到了深夜。

母亲下班回家。

而父亲从那天开始没有再回来。

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我想推妹妹去上学,但是妹妹死活不肯,还用偷偷拿的菜刀架着自己的脖子威胁我。她因为厌食变得削瘦,就算是刀背都可能划开她的脖子。我喜欢妹妹,所以不能让她死。于是我尽可能表现好些,多亏了我随机应变,妹妹架起刀不够一分钟就放了下来,自己划着轮子回了房间里。

这天母亲没有去工作,她给我和妹妹做了一桌的好菜,然后自己去浴室割脉自杀了。我回到家的时候,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一封信。信是母亲写的,她说自己对不起我和妹妹,没有办法还完欠的钱,还被父亲骗着签了一张实质为卖身契的合同,合同上说的实质大概就是会把我和妹妹送到外国做奴隶。母亲还让我和妹妹吃完饭在明天之前离开家。于是我把妹妹推到了客厅,自己吃饱了饭。妹妹一口都不吃,我就把母亲的信给她看。她看完就着急地问我母亲在哪里。

“浴缸里,死了。”

妹妹听了之后全身摊在轮椅上,眼神是迄今为止最绝望的模样,犹如凛冬的午夜。过了一会,她把桌上的饭菜一掀,滚着轮子径直往阳台去。我知道她又想跳楼,就站起身到她身旁一脚踩住了滚轮的把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妈妈都不在了!都这样了还不让我去死吗?”

我没马上说话,擦了擦嘴边的油,告诉她我来打工赚钱,她好好读书。

“读书?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读书有什么用!你就那么想看我笑话吗!”

她一脸难以置信,锤着自己的脚,涕泗横流地向我怒吼。

“是啊!你吃饱喝足还能打工养活自己,我呢!我连穿出门都要你帮忙呢,读了书又能干嘛?”

她叫的很大声,比知道自己无法再站起来的时候叫的还要撕心裂肺。除此之外,她还说了很多我的坏话,每一句都非常难听。这里面夹杂着误解、嫉妒以及对我无所作为的愤怒。

渐渐地,妹妹从一开始的喜欢我,变得讨厌我,现在又开始憎恨我。我就这么站了两个小时,任由她哭哭闹闹,就是不让她离开轮椅,也不让她的轮椅动起来。

“我求求你了……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死啊……”

“饿吗?冰箱里还有些食材,能做些面条。”

“……让我死。”

“记得冰箱里还有咖喱块,做咖喱?”

她垂着头没再回答我。我把她推回了客厅,把阳台门关上,到厨房开始煮咖喱并开始做饭。

那天我们吃完之后,就收拾行李去警察局了。我和妹妹带着警察回到家里,看着警察叫人搬走了母亲的尸体,接着我和妹妹分别在不同的会谈室里回答了差不多一样的问题。妹妹说她一直都只是点头摇头地回答,被问到想不想继续上高中参加高考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做了。我也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我问警察自己能不能打工,警察说不能,我就只好说想上高中。

后来我们被安顿到一间较大的民宅里,被分配到了两个小房间。负责安顿的人告诉我以后我的监护人就是这里的房东,因为是她领养了我和妹妹,还还清了黑心合同的违约金和父亲的债款。我们和房东见面后,发现她居然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邻居,直到两年前都还是刑警。不过她好像不记得我们了,时间太久远,这也没办法。

搬进去的那天傍晚,房东在我的房间外的阳台摆起了烤肉机烤肉,房东不知道怎么和妹妹交流,就只是不停地给她烤肉。妹妹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就从头到尾没动过筷子。之后房东把我叫过去洗碗,告诉我不用急,我和妹妹可以慢慢接受这里。我当即决定聊些什么,就问房东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你啊。我想想。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显眼,但是为人特别坚强。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接着我又问了她对妹妹的印象。她说一看就知道妹妹是个聪明的女孩。我觉得她说得对,其实她说的只要不是负面评价我都会觉得她说得对。

我自己洗完澡之后,又让房东帮忙给妹妹洗澡。妹妹直到熄灯睡觉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们第一天睡在一个房间,我打地铺,妹妹睡在床上。我从妹妹摔断腿以后就睡眠质量不好,有些精神衰弱,所以妹妹半夜在床上的一举一动都会吵醒我。她这天晚上爬下了床,我以为她要去上厕所,但她的轮椅却不是向着门划,而是向着阳台。

我一声不吭地起身,跟上她并像之前一样踩着轮椅的轮子。她于是又哭起来。我问她要不要吃点夜宵,她还是没说话。

妹妹休学在家,我也休学照顾她,但不可能一直休学下去。我决定第二学期回学校,因为我已经高二了。小年夜的时候,我把这事告诉了妹妹,妹妹没说什么。这天房东做了很丰盛的饭菜,对我们很好。或许这是因为她说的,她离过婚又没孩子。尽管房东人很好,妹妹也只是吃了巴掌大的饭团就回房间了。

我把妹妹房间的阳台锁死了,妹妹房间里的尖锐物品也被我全部没收,但即使如此妹妹有的时候也还是会拿头撞墙。小年夜这天她回房间之后又开始拿头撞墙,我在隔壁房间听到,就去找妹妹。妹妹不开门,隔着门向我道歉,说自己是个累赘,耽误了我的大好前程,破坏了我的人生。我没说什么话,只是让她开门让我看看她头有没有撞破。她没听,虽然哭喊了大概三十分钟,但撞头的力度从我来找她开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最后她哭够了喊够了,就打开门支支吾吾地说撞破了头,让我帮她看看。

我把事情告诉了房东,房东问我想不想让她插手。那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说不想。房东听了之后说我有责任心,把急救箱递给我之后就什么都没说。我觉得这个房东是个好人,因为她不过多干预我和妹妹的事,但我又觉得这个房东是个坏人,因为她很轻易地就把妹妹的事推给了我。

给妹妹包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妹妹刚上高中时差不多长了。我决定不剪,因为剪了可能反而不习惯。

妹妹看到了我的黑眼圈,说辛苦我了。我的精神衰弱起初是因为睡眠质量不好,而睡眠质量不好则是因为做噩梦,但要说和妹妹相处导致我老是做噩梦那就是胡说八道。我觉得可能是母亲的自杀景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刺激,当然也可能不是。

我把绷带绑好后,把妹妹的头发束起来卷成一个团子,然后叫房东帮她洗澡。妹妹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决定等她洗完澡之后再听。我觉得有些困了,就直接回房间睡觉,连衣服都不换。

断断续续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刚好到十一点,被妹妹的动静吵醒了。妹妹从床尾钻进我的被窝,抱着我的腰躺下。我告诉她我还没洗澡,她没当回事,还告诉我抱着什么东西的话说不定会睡得好一点。我闭上嘴巴,什么都不再说,只是捏了她一把作为吵醒我的报复。和小时候一样,她也赌气地以同样力道回击,然后拉好被子,靠着我的背静下来了。

和小时候一样。

第二天房东问我有没有带妹妹看过心理医生,我说之前没那个钱,房东就很爽快地打电话预约了。据说那是她认识的人介绍的,有优惠。我希望妹妹能够在和心理医生对谈之后心里好受一些,但我又怕妹妹不配合治疗。房东打完电话就说起她自己的事。她本来想等明天我注册完、妹妹心理咨询结束,带我和妹妹去一趟游乐园,结果提前买的票丢了。这里的游乐园我和妹妹小时候很喜欢,当时还在游乐园里见到了不少邻居。但看她这样子不像想起来了。

房东预约好了时间,而那个时间我正好要回校注册登记,就把妹妹拜托给了房东。这天晚上妹妹睡得很早,我出去散步,到妹妹被污蔑杀人的那个十字路口,偶然在那附近的一个饮品店看到了散布谣言的那个男生。

我说自己是妹妹隔壁两个班的,问他为什么要散布谣言,他只是不停地嘲笑妹妹以此来打马虎眼。具体地说就是笑妹妹行为诡异举止奇特。我有点好奇,就问他怎么个奇特法,怎么个诡异法。他说妹妹目中无人,不和人打招呼,和人说话也不上心。他说着说着就从嘲笑变成了辱骂,好像妹妹真的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似的。

“你没和那个脑残说过话,你要是和她说上几句,你就知道她有多智障。说话做事一副对别人了如指掌似的,嚣张成什么样?还真当自己是公主呢。”

我一开始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散布谣言,但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散布谣言了。我听得不太明白,就套近乎换个问题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有啊,全年级都认识的,你应该也认识。”

然而我不仅高一高三的一个都不认识,就是连高二的都没几个说过话,因为我上学期休学了很长时间。

“见过倒是见过,但是不知道名字。”

他很爽朗地把名字告诉了我,口气有些自豪。我听着也想这么把妹妹的名字告诉他。

“哦——你还挺有一手的……在这等她吗?”

“嗯,说起来你叫什么,哪班的?”

我含糊其辞,接着就以不做电灯泡为由离开了饮品店。接着我公园里转悠了一圈,在快十二点的时候才回去。我回到家就立刻到妹妹的房间外听了听房间里的动静。房间里很安静,妹妹已经睡着了。房东还没睡,我问她结果怎么样。房东说结果是妹妹有些轻微的抑郁症倾向。我听着很邪乎,因为据我所知会自杀的抑郁症绝不会只是轻微。

房东倒觉得没有问题,她说这妹妹是好转了的,这都多亏了我一直陪伴在妹妹身边。

因为我喜欢妹妹,所以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许就是因为我觉得理所应当,才会有这种意外的好消息也说不定。

第二天妹妹罕见地自己起了床,自己在床上按摩腿脚。妹妹虽然摔断了跟腱站不起来,但腿脚也还有知觉,所以往常都是我给她按摩。她见到我进房间之后就停了下来,让我把她抱到轮椅上。这时候她又表现得好像腿脚没有知觉。

洗漱完毕吃完早餐我就去上学,在学校听到有人说那个男生被以前的那个杀人魔肢解了。他的家长来了学校,他的女朋友这天请假了,警车进进出出学校好几次。那个男生在高一好像小有名气,我妹妹的事高二也几乎人尽皆知,我怀疑矛头开始指向我。不过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警察只问了和别人一样的问题。

看来我比那个男生的死还要不显眼。

不过人家已经被肢解了,要说显眼肯定是死人更显眼,更何况是被肢解。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那个男生的女朋友。长得挺清秀的,穿的也不花里胡哨,像大户人家。

“你,你昨晚和他见过面对吧……”

她眼睛也红肿得不像样子,手里还拿着刀,生怕我不知道她想动刀。但拿是拿着了,却在不停地抖。明明我手无寸铁,心惊胆战的却好像是她。

“就因为你妹妹的事……也不全是他的错吧……”

天还没黑,光天化日下她就这么拿着把水果刀挡在路中央。这条路目前只有我,因为我不喜欢走人多的路。这就是说我要是被捅了基本必死无疑,连死里逃生的可能都不会有。

但我也不是什么谈判专家、心理学大师,所以什么都没说。

我大可以往回拔腿就跑,但我怕她惦记我。搞不好我这一跑,她就心心念念地想拿刀子捅我。整天被处心积虑地策划死亡方式,对于我来说不是件好受的事。

“是你干的吧。”

“不……”

“就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说完她就鼓起勇气般发起冲锋,好似进行背城借一的战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

我除了逃跑就只剩下还手这一个选择。

她拿着刀子冲上来,我就抬起脚踹她。这女的身板挺薄的,挨一脚就倒在了地上。我顺势一脚踩到她拿刀的手上,跺了几下有碾了几脚。等到她疼得放开刀子,就把刀踢掉。她叫的有些大声,但这条路目前只有我,没人听得到。看到她一边喊一边哭一边在地上蜷缩,我就往她侧腹踢那么三四脚,让她在地上待久一点,免得猛地起身捡刀跟我同归于尽。

这三四脚下去,她吐了几星唾沫出来——吐到了我的裤脚上。我没在意,蹲下来告诉她不是我干的。她没说话,只是咬着牙齿缩着头。

这我就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了。

于是我抓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拉向这边。

“我问一下啊,难道说你本来就很讨厌我吗?”

“……”

“还是说,你一直担心我报复你的男朋友?”

“……对不起。”

“啊,哦。”

她道歉了,道歉了我就只好停手了。虽然还有很多事没问清楚,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宽宏大量的人。于是我起身捡起地上的刀子,像往常一样安步当车地回家。

回到家后,房东已经做好了饭,妹妹也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这天妹妹很安静,好像去看了心理医生之后就懂事了不少似的。然而她洗完澡之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过没有拿头撞墙,也算是安分了。

这天我吃了颗安眠药,早早地睡下。

第二天吃完早饭,洗碗的时候房东问我,是不是洗衣服的时候没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啊,确实有。”

“不是……什么有没有的,你怎么随身带刀子回学校?”

她说是这么说,却把手往围裙上拍了拍,从口袋里拿出刀子还给了我。

“那是路上捡到的。我看花纹挺好看的就捡回来了。”

“……你以前也喜欢这样在回来的路上捡东西吗?”

“大都是捡好看的东西。”

“就算好看也不能随便捡啊。”

“我知道,但妹妹可能会喜欢。”

“好好好,知道你喜欢妹妹啦。小心点哦,别捡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嗯。”

妹妹其实就在客厅看电视,而客厅和厨房只隔着一扇玻璃,我和房东的对话基本都被她听到了——听到了,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我洗完碗筷,和妹妹打了个招呼,考虑到妹妹只是倾向于抑郁症,就直接把那把小刀送给她,自己出门上学了。然而返校和离校回家的路线都是一样的,因此我在昨天放学的位置被那个女生蹲点了。

她站在路边,站姿端庄优雅。

我从她面前走过,她却没有叫住我。我还专门去看她的眼神,发现她明显在逃避我的视线。

考虑到之前没在这里看到过她,我决定口头上再确认一次。

“那啥……是找我吗?”

“……刀。”

“干嘛?”

“还给我好吗?——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头拿。”

“啊?哦。谢谢。”

我回到家门前,房东刚好要出门,就拜托我一会把门锁上。我进了家门,来到客厅,发现妹妹已经回房间了。我打算转身上楼,却听到浴室里有连续不断的水声。

妹妹可没有早上洗澡的习惯。

我走到浴室前,门锁了。叫了一声妹妹,没有回答。房东刚出门,妹妹应该只是刚进去不久。

我不禁想起母亲自杀的光景,大脑也自动把浴缸里的母亲代换成了妹妹。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在浴缸的水里坐下来了。刚进入三月,气温还没有升高,妹妹可能盛的是热水。为了降低体温让死亡来的更快,也可能盛的是冷水。

我走到客厅,在电视机下的柜子找到了一把铁锤,回到浴室门前一锤子把门把砸了个粉碎。

我看到了妹妹的轮椅停在一边,接着我就去拉开挂帘。妹妹在浴缸里一丝不挂地抬头看我,双手放在水底,双腿夹着双臂。

“干什么?”

她一脸惊愕。我知道刀子就在她手里。

“刀子呢?我要还给别人。”

我边说边蹲下用手试水温。冷的。

“喏。”她乖乖地把藏在水底的刀子拿出水面递给了我,然后抱起肩膀“给都给你了,快出去。”

我把刀子重新递给她,问她刚刚是不是要学母亲那样在浴缸里割脉自杀。她又惊愕地看了看刀子又看了看我,问我什么意思。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就没再说话了。我见她没反应就叫了她一声,没想到这丫头开始往我脸上泼水。我另一套校服昨天刚洗还没干,所以为了防止她再泼水,我站起来后退了几步。

“你不冷吗?”

“……我叫你出去!看够了没有啊变态!”

妹妹在浴缸里抱着膝盖,埋低头。那副样子,就像在桥上跳到河里,爬上岸后又不停发抖似的。

于是我走出了浴室,把门掩上,在门外靠着墙坐下,把玩手里的刀。妹妹在里面泡了大概三分钟,才开始擦身子穿衣服,她自己穿衣服其实不难,但速度还是比常人慢不少。等到她转着轮椅出来,我的迟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她开门看到我之后没说什么话,绕过我去了客厅,然后打开了电视。

电视新闻在报道那个连环杀人魔,据说并没有从死者身上找到除了肢解以外的共同点。

妹妹并没有以前那么怕了,她只是看了十几秒之后就换了台。我则在这十几秒里把客厅的水果刀放到了厨房并把厨房门锁上。这之后我又去把二楼的房间门锁上,把钥匙全都藏起来。能做的保险都做了,我才出门上学。锁门的时候贴了张便利贴,让房东回来后给我发短信,我告诉她钥匙的位置。

但是撕下第一张便利贴后,却在下一张便利贴上看到了妹妹的笔迹。

上面写着下一个目标是那个想要杀我大小姐。

这天我到学校之后,老师才发现我迟到了大半节课。刚坐下不久就下课了。

一下课,我就在教室外看到了那个女的。我装作没看到,出了教室就往人少的顶楼走。顶楼都是活动室,平常没什么人。

到了顶楼,她果然跟了上来,我一声不吭地把刀子递给她,她也一声不吭地收下了。我在顶楼发呆,直到上课。发呆的时候,我发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有些不对劲。

一番思索过后,我把留在口袋里的,妹妹写的便利贴扔了。

到了下午放学,我到那个大小姐的教室外站着,同时盯着教室里面。但我谁也不看,就只是往远处眺望。游离的视线通过刻意的偶然和那个大小姐对上,我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天花板,示意她一会到顶楼。

我在顶楼靠着走廊的窗,组织着一会要说的话。顶楼依然任何人,窗外还很吵闹,刚刚敲响放学铃声的学校,在夕阳里还弥漫着嘈杂。大小姐也与那夕阳下的纷纷攘攘一样,有着滴滴答答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向我靠近,说实话是一段极其漫长的过程。我有点烦躁了。

她直奔主题,让我有什么事快说,还说就昨天的事向我低头道歉也行。我昨天完全没觉得被冒犯到,只是习惯性的过度暴力让正当防卫变成了防卫过当。

“那把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那个大小姐的眼神变得诧异。这说明她本来就不算看得起我,也说明她没预料到我会问这种事。

“啊……嗯,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和他都是高一吧。高中之前就认识了吗?”

“初中认识的……”

“这么说你那时候也见过我妹妹咯?”

“嗯……”

“你也和那个男生一样散播了谣言?”

“……是的。”

她警惕起来,一只手放到了上衣口袋里。口袋里大概是那把花纹有些好看的小刀。这要是让学校知道,准能记她个大过。

“你和他那天晚上在哪里分开的?”

“……游乐园门口。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我小时候也挺喜欢和妹妹去这的游乐园来着。票挺贵的来着,所以是你请客?”

大小姐说她没有请客,她还说自己很少请客,也很少让男朋友请客。我奇怪她票哪里来的,她就说是一个开车的人偶然间掉落的。这么说来房东那天丢了票来着,还真巧。后来她问我还有没有事,我又问了她今晚有没有计划,听到她说没有我就走人了。

我回到家,看房东的眼神,她好像知道了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洗碗的时候,她向我道歉了。

“我出门的时候,她打算自杀是吧?不然你也不会把几乎所有房间都锁起来了。”

“嗯。”

“抱歉……我以为她真的已经好转了。你也很辛苦吧?”

“嗯——算是吧。”

“实在不行的话。试试药物治疗?”

“精神类药物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总之先看医生吧。”

“哦。”

妹妹洗澡后回了房间,我在洗澡后去了她房间。

我把房东说的话告诉了妹妹,妹妹答应了。

“早上的事……”

“嗯?”

“你不生气吗?”

我没说话,蹲下来把她抱到了床上。她不安地看着我,睡到床上后自己双手拉好了被子。我捏了捏她的脸,离开了房间。

房东刚好在门外等我。她建议我去散散步,吹吹晚风,因为她觉得我压力太大了,应该常出去走走。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在晚上出了门。我告诉过房东我一般去哪,所以房东说了之后就会房间睡觉了,没问我去处。其实之前我也有在散步,甚至有在晚上出门的习惯。因为一个人在夜晚的这些小地方散步很是惬意。我散步的地方一般是以前和妹妹的回忆最深刻的地方,例如之前的游乐园和再之前的湖边。这么说来造谣的男生是在游乐园和女朋友分开后遇害的,说不定就死在游乐园附近。真要死在那附近,凶杀现场肯定很煞风景。于是我决定去另一个地方逛。

去和妹妹第一次见面的小公园。

却在那里见到了那个大小姐。

她东张西望,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对稍显阴暗的环境显得有些害怕。

我有些好奇,走过去打算搭话。她看到我吓了一跳,从口袋中拿出小刀,用颤抖的声音问我有什么事。

“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家很近吗?”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又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可你一个小时前刚发了短信叫我到这里来啊!——你看,我手机还有短信记录!”

我把我的手机给她看,告诉她我没有记录。她将信将疑地拨打了短信来源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机在几秒后响了起来。我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另一头确实是那个大小姐的声音。

“你看!这就是你的号码!啊!难,难道你你你……你删掉记录难道是想……”

她吓得手机都拿不稳,急忙把手机扔到我脸上,双手持刀和我拉开距离。但小公园只有两个门,而她通往这两个门的唯一一条路都被我挡住了。

“啊,是这么回事啊。”

我挂掉来电,放好手机,走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刀,用刀子插烂了她的手机,取出了电话卡然后一把捏碎,随后把手机扔到她额头上。这位大小姐只是被手机砸了下额头就一屁股坐到泥巴地上。

之后,我打电话给房东,问她是不是知道人都是我杀的。房东隔着电话苦笑了一声,肯定了我的猜测,并坚定地告诉我会保护我。房东是个成熟的女性,曾经当过刑警,肯定有着一定的对案件真相的嗅觉。估计早就从我这奇怪的性格中看出些端倪了吧。不然也不会在被知道自己早就发现真相后,还那么心平气和了。

“真的不会告发我吗?”

“我收养了你们,自然是把你们当做自己的儿女看待。哪有父母会想让自己的儿子去死呢?”

“可是,我杀了那么多人。”

“没办法啊,你和你妹妹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换成我,说不定我也会干呢。”

“一团糟啊……”

“话说,你现在到哪了?”

“啊,到家门了,没带钥匙,麻烦你开下门。小心点,别吵醒妹妹。”

“好的好的,你等等。”

语毕,房东挂了电话。我在门外等了大概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我给妹妹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同时拍下屋檐旁边这上好的月色发给了她。

门打开了,我拔出从那个大小姐手里夺过的刀,踏进家门一步,以最快的速度一刀刺进了房东的劲动脉。房东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惊愕而迷茫的瞬间。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人,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房东的尸体往后倒下,我进了房子关上门,把尸体拖到了客厅里。接着带上胶手套,从厨房拿出菜刀,熟练地把房东的四肢剁下来,然后用两刀开膛破肚。完工之后,我回房间里换了一套衣服,把染上血的衣服扔到客厅的另一边,淋上油,用着火的餐巾纸引来煤气灶的火,任由火势蔓延到客厅的木地板和沙发。

在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我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完事之后,就这么离开房子。出门来到街上,我在二楼的阳台看到了妹妹。妹妹坐在轮椅上,看着来到街上看着她的我。她没有再想自杀,只是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准备离开她。

妹妹对别人的行动总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对于那对情侣来说肯定更是如此吧。所以她知道那个大小姐肯定会用那把刀试图杀害我报仇。我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捡些好看的东西给妹妹,所以她肯定知道我会把那把刀捡回来给她。她很了解那个情侣的相爱程度,所以她肯定知道那个大小姐会在第二天就堵着我的路问我拿刀。知道这些事的她,制定了一个计划——一个传达信息给我的计划。

我阻止她自杀后,肯定会锁住很多房间门。但我到下午才能回来,中午房东回来给妹妹做饭必须开这些房间门。因此,妹妹知道我肯定会留便签。

或许,为了在便签上用最安全的方法传达信息,她所做的准备远比我想的多。

或许假装自杀就是为了诱导房东建议我出去散步。

或许连跳楼自杀都是为了把房东引入视线中,因为警察过于介入我杀人的事就会暴露,房东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肯定会以自己的关系网出手。只是区区谣言对于妹妹来说肯定无关痛痒吧。

或许连初中时被欺凌也是为了引诱这个房东进一步利用我杀人以自我满足。

——一切的一切,好似都是为了给我那扭曲无比的生存方式去除阴霾。

想到这,我拿出特意留在身上的手机,打电话给妹妹。

“为什么写‘下一个目标’?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不那样写,你就不知道为什么房东要做那些事了吧?”

“……妹妹。”

“什么事?哥哥。”

“我是不是把你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了?”

“或许是我把你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了。”

“可是你一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一个人都不杀。毕竟就算你去杀人,不对他人温柔,不还是完全无法确认自己喜欢我吗?”

“……好吧。”

这对于我来说刚好也几乎等同于无法行走。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妹妹那跳楼的决心。

“就这样。我先打消防电话,之后你拿着我的手机离开这里。”

“嗯。”

那之后,我将妹妹的手机和自己的一并扔到了湖中。